第40章 (1)
醫館榻上, 雲琅躺得端端正正,虛心聽着兩位老人家的教訓。
“半夜偷跑,到了行針的時候還不回來。”
梁太醫叫來小藥童, 把一盆黃連倒進了藥爐裏:“再有一次, 就把你綁在榻上。”
“您放心。”雲琅真摯認錯,“再不偷跑了。”
“好好的身子,竟叫你糟蹋成這樣。”
蔡太傅滿腔怒火,站在榻邊瞪他:“如今竟還這般不知心疼自己!”
“知道了。”雲琅誠懇保證,“定然心疼自己。”
“這話聽你說了千百次。”
梁太醫捏着銀針, 一句紮一針穴位:“不卧床,不靜養,不寧神,不靜心。”
雲琅點頭:“是……”
“不像話!”蔡太傅氣得胡子亂飛, “看看你如今的情形, 比肉泥強出多少?!”
“……”梁太醫放下銀針:“話不可亂說, 如何就不如肉泥了?”
“他當初何等扛揍?那時你說他九死無生, 不也都好利索了!”
蔡太傅仍在氣頭上:“如今這般纏綿病榻, 身子弱成這樣, 如何是亂說了?”
梁太醫最煩有人提當年九死無生的事, 拍案而起:“說了千百次!他那時原本就是絕命的傷勢, 運氣好命大罷了!你這老豎儒——”
“江湖郎中!”蔡太傅瞪眼睛,“你若治不好他, 老夫自去找人給他治, 免得再重蹈當年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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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藥童頭一回見眼前陣仗, 抱着黃連罐子,愣愣立在一旁。
雲琅躺在榻上,眼睜睜看着兩人吵成一團, 伸手把人往榻邊拽了拽:“來,一會兒就要扔東西了。”
小藥童有些緊張:“會扔什麽?”
“撿着什麽扔什麽。”雲琅側頭,上下打量他一圈,“放心,你長大了,你師父扔不動。”
當年在宮中,梁太醫尚是禦醫,受他所累,便同蔡太傅結了舊怨。
雲琅那時被蕭朔從崖底一路背上來,一條命已去了大半,躺在榻上生死不知。老太傅急得暴跳如雷,将太醫院說他活不成的都轟走了,給有舊交的隐世名醫寫了一圈信,日日親自來看。
有了蕭朔從王府裏偷拿出來的保命藥,又有四方名醫、杏林聖手相助,硬是将他一條命拉了回來。
太醫院畢竟心虛,來行針用藥也都讪讪的。雲琅躺在榻上昏昏醒醒,病恹恹的,都隐約記得梁太醫同蔡老太傅吵了不知多少次。
舊夢重現,雲琅一時有些懷念,側頭看了陣熱鬧。
他那時年紀尚小,稍有些力氣便躺不住,身上又難受,忍不住想折騰,其實很不配合。
先帝心疼得團團轉,雲琅說什麽是什麽,半點狠不下心管他,若沒有梁太醫隔日行針、一碗接一碗的藥硬逼着他灌下去,說不定便要損了根本。若不是蔡太傅整日裏盯得緊,再難熬絕不準他亂動,斷骨痊愈時難保要長歪幾處。
兩位老人家各有各的脾氣,不打不相識,一來二去,倒也吵出了些交情。
雲琅本以為這些年過去,情形總該好些,卻不想竟還是見了面便要吵架。
“老友敘舊罷了。”雲琅扯着小藥童不受波及,悄聲安撫,“吵不出大事。”
小藥童苦着臉,看着被扔出去敘舊的精巧暖玉雕花小藥杵,心疼得直吸氣。
“怪我。”雲琅大大方方:“再給你買一個。”
“你有銀子嗎?”小藥童有些擔心,“若是亂花錢,那個不是你家的王爺知道了,會不會動手揍你?”
雲琅咳了一聲,細想了想:“不會,他還怕我揍他呢。”
小藥童看着雲琅瘦削單薄的肩背,有些不信,看了看他,把自己的小藥罐偷出來抱着,蹲在了榻邊。
雲琅無從證明,一時有些高手孤獨的落寞,輕嘆了口氣,順手摸了條薄毯拽過來,平平整整搭在了自己身上。
他如今用的藥有不少安神助眠的,動辄便容易犯困。打了半個時辰的瞌睡,一覺醒過來,剛好聽見兩人吵完。
梁太醫本就因為當年的事抱愧,論起口舌之争,也遠不如飽讀詩書的當朝名士。怒氣沖沖扔下一句“豎儒不足與謀”,扯着小藥童奪門而出,去紮蔡太傅的小人了。
蔡老太傅出了滿腔惡氣,從容斂衣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
“梁太醫醫術精湛,當年也只是在宮中做事,沒有十分把握,不敢将話說滿而已。”
雲琅剛被起了針,撐着坐起來了些,無奈笑笑:“您也不要老是提起此事……”
“我與他的事,你個臭小子少來管。”
蔡太傅喝了兩口茶,潤了潤喉嚨,又細看他臉色:“你如今覺得如何,平日裏可還難受的厲害麽?”
“偶爾乏力,躺一躺罷了,沒那麽難熬。”雲琅笑笑,“不用您偷着給我買泥人玩兒……”
蔡太傅被他平白戳穿,虎了臉:“誰說是老夫買的?”
雲琅咳了兩聲,笑着應了是:“這等玩物喪志的東西,絕不是您買的。想來定然是我夢中祈願,天上掉下來,藏在了我枕頭底下。”
蔡太傅擡手作勢要打,看他半晌,又重重嘆了口氣:“你看看你,如今身上哪還有個容得教訓的地方。”
“右手。”雲琅實話實說,“左手就算了,剛替蕭朔挨了您一戒尺……”
蔡太傅早被他氣慣了,瞪了雲琅一眼,伸手扶着他的背,向軟枕上小心攬了攬。
雲琅又有點不争氣,低頭擡了下嘴角,将眼底熱意按了回去。
“你小時候最是怕疼。”
蔡太傅扶上他脊背,才覺雲琅背後已叫冷汗濕透了,忍不住皺了眉:“當年打戒尺,人家蕭朔悶聲不吭,你喊得坤寧殿都能聽見。”
“所以您就不敢打我了,怕我是因為開弓練劍磨得手疼,經不住戒尺。”
雲琅咳了一聲:“像他那般實心眼,不就被您從小打到大?”
蔡太傅如何不知道他這些小花樣,瞪了雲琅一眼:“後來端王來告訴我,開弓練劍手上會有薄繭,打着一點不疼。”
雲琅微愕:“您知道?那您還——”
“還不是那個實心眼的小子。”
蔡太傅沒好氣:“他老子剛走,他就進來求我。說你要上戰場,手疼了拿不穩馬缰,跑不快,便要被人家欺負。”
雲琅頭一回聽這個,一時好奇:“他還說了什麽?”
“老夫又不是不好商量,不打手板,罰個禁閉半日潛心讀書,總不傷你。”
蔡太傅道:“他卻又說,你在外行軍風餐露宿、奔波勞頓,身子有所虧空,難得有些歇息的時候,不該被禁閉再占去半日。”
“老夫氣得不行,只得對他解釋,老夫并非有意罰你,只是玉不琢不成器,若縱着不管,你早晚能鬧上天。”
蔡太傅越說越來氣,喝了口茶:“他卻說若你闖了禍,只管罰他,他再來勸誡管教你。”
雲琅不知此事,頓了片刻,失笑:“什麽道理……”
“正是,老夫教了這些年的書,如何有這等道理?”
蔡太傅想起往事,仍覺頭疼:“當即便問他,能管你一時,莫非能還管得了你一世……”
雲琅怔了怔,低聲問道:“那他——”
蔡太傅又好氣又好笑:“他竟對我說,能。”
雲琅靠在榻前,心底一時竟不知是何滋味,跟着扯了下嘴角,沒說話。
那兩年他跟着端王打仗,去學宮的機會本就少了許多。偶爾閑下來,又要跟着練兵習武、演練戰陣,其實已不怎麽能見着蕭朔。
有幾次,蕭朔好不容易将他堵在學宮,板着臉立了半晌,又只是訓他荒怠學業、不知進取。
雲琅不喜歡挨訓,還當蕭小王爺是哪裏看他不順眼。自問惹不起躲得起,閑暇時便多去了宮裏,不再如幼時一般,整日裏有事沒事往端王府的書房跑。
那之後……他和蕭朔再見面的次數,一雙手竟都能數出來了。
“罷了,陳年舊事,提它做什麽。”
蔡太傅不再說這個,擺了下手:“你如今的情形,在宮裏可還瞞的結實?若真到不可為之日——”
“只信得過的人知道。”雲琅點了點頭,“縱然有一日瞞不住了,我也保得下蕭朔。”
“誰問蕭朔了,老夫問的是你。”蔡太傅皺眉,“你們兩個究竟怎麽回事?”
雲琅平白又被訓了一頓,幹咳一聲:“我……也有脫身之法。”
這一次雲琅在京城現身,自願就縛,是為了保住朔方軍不失。若是打定了主意要跑,十個侍衛司也未必捉得住他。
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多得是,真到不可為之時,要找個沒人找得着的地方,倒也算不上什麽難事。
雲琅定定心神:“只是如今諸事未定,未進先思退,非取勝之道。”
“倒是比老夫有豪氣。”
蔡太傅看着他眼底未折心氣,隐約放了心,笑着倒了杯茶:“這話說得對,老夫自罰一杯。”
“您是長輩,憂心的是我們兩個安危,惦着的是我二人性命。”
雲琅笑了笑,以參湯略一作陪:“不能比。”
蔡太傅懶得同他多說酸話,眼底浸過溫然,照雲琅腦袋上一敲:“除了去教訓那幾個宮中的木頭,可還有什麽要老夫做的?”
“此時沒有。”雲琅搖了搖頭,稍一停頓,又道,“不過有件事,我一時還不曾相通,想請教太傅。”
蔡太傅有些詫異,挑了眉毛:“還有你小子想不通的事?”
“您這是教訓我。”
雲琅失笑:“等日後諸事穩妥,我定然日日去天章閣受教,讓先生打手板。”
蔡太傅假意瞪他,半晌自己先繃不住了,搖頭失笑:“你這張嘴……罷了,要問什麽?”
“朝局關系、公室宗親,實在錯綜複雜,我并不熟悉。”
雲琅道:“我看得出,皇上是有意施恩于蕭朔,要扶持他,卻想不通皇上是要靠扶持他來對付誰。”
“環王叔衛王叔自不必提了。蕭錯這個景王當得自在逍遙,雖然聰明,可也半分無意于朝政。我前日叫禦史臺将百官疏送來一份看過,朝臣幾乎鐵板一塊,各家軍侯勳貴,也沒有勢力大到值得皇上忌憚的。”
雲琅沉吟着,輕撚了下袖口:“我一時還想不通,是什麽人叫皇上如此忌憚,不惜冒險扶持蕭朔……”
“此事倒并非怪你想不通。”蔡太傅道,“你二人年幼,不知道罷了。”
雲琅微怔,擡了頭:“太傅知道?”
“隐約知道些,不很拿得準。”
蔡太傅點了下頭:“老夫當年很不喜歡這些,故而雖然聽見過些風言風語,知道的卻并不詳盡……你方才說朝中鐵板一塊,是誰告訴你的?”
“禦史中丞信裏所說。”雲琅有些遲疑,“中丞秉性方正,想來——”
“何止是秉性方正,那就是個榆木疙瘩。”
蔡太傅聽他提起,便止不住皺眉:“他倒沒什麽異心,迂得發憨罷了。”
雲琅想起禦史臺獄中那半月,險些沒壓住嘴角,咳了一聲:“是。”
“你若問他,朝中自然是鐵板一塊。”
蔡太傅喝了口茶,不以為然:“禦史臺這幾年都被打壓排擠,不論彈劾哪個,不是被申斥就是擱置不理。在他看來,朝堂當然是塊鐵板,是個官他就撞不過,只能去撞柱子……”
雲琅沒繃住,一連咳了數聲,盡力壓了壓:“依您所說,如今朝堂……其實并非盡在皇上掌握之中。也有不同勢力,只是禦史臺一樣都惹不起罷了?”
“正是。”蔡太傅道,“就不說別家,三司若是叫皇上牢牢把持着,偌大個禁宮,就真能讓人這般堂而皇之修一條行刺的暗道出來?”
雲琅心頭跟着一動,擡了頭,若有所悟。
“你二人不缺心思謀略,對朝政不熟而已。”
蔡太傅點到即止,看看時辰,起身道:“老夫既然打算重新教一教宗室子弟,琰王便也在其列。有事沒事,讓蕭朔去我那兒幾趟。”
“是。”雲琅回神,見老人家要走,忙撐身下榻,“您——”
“躺着!”蔡太傅橫眉立目,“別讓老夫親自動手。”
雲琅無奈,只得坐回榻上:“是。”
蔡太傅最氣他不知自惜,瞪着雲琅:“若非如今情形緊要,還不如把你轟回去,讓琰王建個屋子,把你藏進去算了。”
“……”雲琅聽過這個典故,清清喉嚨:“這也是蕭小王爺和您說的嗎?”
“是。”蔡太傅被這兩個小子煩得不行,“你剛跑了那一年,他來找老夫,喝醉後說的。”
雲琅一時有些想不通:“他來找您……是怎麽喝醉的?”
“他說他想爛醉一場,想了三個月,一個能安心醉死的地方都沒找着。”
蔡太傅好好在家做學問,大半夜被學生帶着一車酒堵了院子,也憋屈得很:“老夫說了不喝說了不喝!他還非要讓,第二日可真是頭疼……”
雲琅一時哭笑不得,竟不知心底是酸是疼,靜靜坐在榻上,垂了視線,輕揉了下衣角。
“躺下歇着吧,老夫回宮裏,再去替你們打探別的事。”
蔡太傅不準雲琅再送,走到門口,又回頭道:“下次見你,定要要給老夫活蹦亂跳地上房頂,知道嗎?”
雲琅牽了下嘴角:“是。”
老太傅向來利落,不再耽擱,拂了衣袖,匆匆出了門。
雲琅坐正了擡手作禮,目送着老人家走遠,敲了兩下窗子,叫刀疤套車送太傅回去。他又倚在榻邊,歇了一陣,慢慢撐着靠回枕上。
小藥童探頭探腦了半日,進來送了碗藥,墊着腳悄悄關了門。
藥香苦澀,雲琅阖着眼半躺在榻上,端過來一口氣灌下去,咳了幾聲。
這些年,他其實不曾想過幾次……蕭朔在京城是怎麽過的。
是不是吃得好,是不是睡得着。
書房沒人鬧騰了,是不是就能清心明目、好好念書,夜裏睡個囫囵覺。
是不是還生他的氣,萬一哪日運氣好,在孟婆湯的攤子邊上見了面,是不是還要劈頭蓋臉訓他。
……
不能想。
原本身上就夠難受了,一想起來,心裏也跟着翻絞折騰,半步再走下去的力氣都沒有。
雲琅把藥碗擱在一旁,慢慢調息。腦海裏一時是少年的蕭朔跪在太傅面前,求太傅允準、替他受罰,一時是兩人分道揚镳後,蕭朔拉着一車的酒在老太傅的院子裏,醉得不省人事。
胸口又有些蟄痛翻扯起來,雲琅無論如何都躺不踏實,輾轉幾次,撐坐起來:“小兄弟?”
門應聲開了條縫,小藥童抱着膝蓋坐在門口,一板一眼探進來個腦袋:“何事。”
“勞你幫我買些東西。”雲琅摸出一錠銀子,朝他笑了笑:“先給你自己買個小藥杵,剩下的去醉仙樓,五年往上的花雕,幫我買幾壇回來。”
“這麽多銀子?”小藥童皺了眉,“能買好多酒,我抱不動。”
雲琅幫他出主意:“說是你師父用來釀藥酒的,今晚前就要,他們家自然會給送了。”
小藥童仍有些猶豫:“可——”
“兩個藥杵。”雲琅道,“另一個是我送你的,你自己挑,挑最好看的。”
“當真?”小藥童終歸挨不住意動,“有很多種,我最想要那個刻了字的,看着很有學問。”
雲琅笑了笑:“當真,你買回來,我也想看看。”
小藥童站在榻邊,半晌終于下定決心,接過銀子:“不是你喝罷?師父說了,你此時喝着藥,不宜飲酒。”
“不是。”雲琅保證,“我連桃花釀都不喝。”
小藥童放了心,點點頭,将銀子揣進懷裏,一溜煙跑出了門。
京中酒樓少說也有百十來家,新酒陳酒各有妙處,論最好的終歸還是醉仙樓。
醉仙樓在飽有盛名,屹立多年依然不倒。掌櫃的財大氣粗,聽聞是城西醫館的梁太醫要用來釀藥酒的,當即叫人套了車,拿稻草細細墊着,将十來壇酒沒磕沒碰地好生送到了醫館。
雲琅拿小藥杵賄賂了小藥童,再三同梁太醫保證過絕不沾一滴,把酒盡數搬到了自己的床底下。
小藥童盡心盡力,幫他搬得整齊。只是十來個比腦袋還大一圈的壇子,再怎麽藏,依舊實在太過惹眼。
夜半時分,蕭小王爺應邀赴約,都被眼前的情形引得莫名蹙眉:“你要煉蠱?”
“……一時大意。”
雲琅坐在榻上,扼腕嘆息:“沒想到銀子這麽值錢。”
雲小侯爺自幼不曾親自親手花過銀子,看什麽好就拿了,身後自有人付賬。後來浪跡天涯,經手的都成了銅板,最大的一粒碎銀子,也只有瓜子仁那麽大。
縱不論這個,醉仙樓的酒也是有價的,一錠銀子從來沒道理買來這麽多。
雲琅已想了一下午,無論如何想不通:“我買酒的時候,如何便沒有這般物美價廉?”
“京城酒樓都是這個規矩。”
蕭朔看着榻邊整整齊齊的一排酒壇子,一時竟有些無處落腳:“一樣的酒,賣給富人勳貴,便用上好的壇子裝了,紅泥蠟封,精致好看得很。”
雲琅細想半晌,愕然拍案:“确實如此,莫非這些也是要錢的?”
“……”蕭朔站了半晌,只得走過去,親手挪開了幾壇:“不止要錢,比酒還更貴些。”
雲琅從不知店家竟能黑心至此,一時有些受挫,匪夷所思按着胸口。
“不說這個。”蕭朔蹙眉,“你買這麽多酒,又要折騰什麽?”
“一會兒再說,先說正事。”
雲琅看了看蕭小王爺,心道自然是折騰你,信心滿滿按下念頭:“你今日入宮,情形如何?快同我說說。”
“找了你的那個金吾衛右将軍,已将此事傳到了禦前。”
蕭朔被他扯了幾次,坐在榻邊:“我來找你前,宮裏派人出來傳話,讓我明日入宮,皇上有話要同我說。”
情形同兩人所料不差,雲琅點了點頭,稍一沉吟又道:“他向來多疑,若是施恩一次,你便受着了,反而又要生疑。”
“我知道。”蕭朔有些心煩,壓了壓脾氣,“虛與委蛇罷了。”
“伺機給工部尚書帶句話,無論誰要見你我,近幾日都要按捺得住,先不要再多有往來。”
雲琅想了想:“朝中局勢變化,皇上不可能不細查朝臣,若是貪圖冒進,反而容易露出端倪。”
“此事我知道,已吩咐過了。”
蕭朔看着雲琅身上單薄衣物,伸手關了窗子,拿了個暖爐給他:“你同太傅說了些什麽?”
雲琅接過暖爐,笑了下:“沒什麽,我只是托太傅重新出山,教導宗室子弟……替你造造勢。”
老人家一路罵進了王府,雲琅倒是不意外蕭朔會知道此事,稍頓了片刻,才又繼續說下去:“聊了聊往事,說了幾句閑話。”
蕭朔不很相信,坐在榻邊,不置可否看着他。
“真的。”雲琅道,“老人家還說,你我對朝中所知不多,叫你有時間便多去請教請教他……”
蕭朔沉了神色,低聲道:“不去。”
“為什麽?”雲琅愣了愣,“你和太傅吵架了?”
蕭朔垂了眸,一動不動靜默半晌,又道:“我性情頑劣,不堪造就,太傅看了我便避之不及,何必上門招他心煩。”
雲琅看了蕭小王爺半晌,還是覺得老太傅見了他便避之不及,是怕再被堵在院子裏,不由分說灌一頓酒。
聽太傅所言,兩人應當并沒什麽真正過節。雲琅略一思忖,碰碰蕭朔,準備說幾句軟話:“太傅今日還提起你,你——”
“我當年同他承諾的,并沒能做到。”蕭朔道,“原本也無顏見他。”
雲琅想起太傅說過的話,看着蕭朔平淡神色,心底跟着無聲揪了下,低聲嘟囔:“哪兒沒做到啊?這不是好好的……”
“太傅最不放心的便是你。”
蕭朔不意外蔡太傅已和他說了這個,側回身,将燈撥得亮了些:“我說過要管你,卻将你管成這個樣子,他定然極生我的氣。”
雲琅知他素來易鑽牛角尖,耐心開解:“太傅是讓你管着我,叫我不上房揭瓦……”
“不然呢?”蕭朔蹙眉,“你看我管住了嗎?”
雲琅:“……”
雲琅一腔關愛生生錯付,咳了咳,讪讪的:“哦。”
“你何曾少折騰過一日?”
蕭朔是來找他算賬的,被攪和一通,幾乎忘了來意:“還留的什麽紙條?!都寫了些什麽?什麽不過睡了幾覺……”
蕭朔越想越惱,沉聲斥道:“我何曾奪了你最要緊的東西!”
蕭小王爺沒受過這個委屈,咬緊牙關,怒意難當:“不過就是趁你歇下,拿了你的玉佩罷了,也值得你這般——”
“不是我要寫的!”雲琅簡直撞天屈,“老太傅舉着戒尺……那麽寬一把戒尺!紫檀木的!”
雲琅左手心現在還腫着:“他盯着我,說一個字我寫一個字,寫錯了都不行!”
蕭朔蹙緊了眉,将信将疑擡眸。
“真的,不信你去問太傅!我瘋了才沒事寫這個……”
雲琅正要發誓,忽然回過神,往他腰間看了一眼,伸手去夠:“我今日沒找着那玉佩,是叫你拿走了?”
蕭朔倏而冷了神色,将玉佩按住:“你的東西,我不能拿?”
“本就不是我的啊。”
雲琅莫名:“是我從你腰上拿的,你忘了?”
當年兩人第一次見面,就因為一塊雙魚玉佩弄得不歡而散,還弄壞了小雲琅的玉麒麟。
雲琅後來便長了記性,凡是蕭朔随身的東西,除非是自己送的,否則無論再如何胡鬧,也一律規規矩矩半點不碰。
也就是這些年兩人始終沒見,那些規矩都淡了不少。雲琅仗着自己有傷,才開始得寸進尺、蹬着鼻子上蕭小王爺的臉。
蕭朔前幾日戴了塊成色極好的玉佩,極溫潤的羊脂白玉,镂刻成了精美的流雲形狀,被蟠螭紋細細密密環鎖着,墜了深竹月的絡子,漂亮得很。
雲琅在蕭小王爺的臉上,一時得意忘形,順手扯過來,就戴在了自己身上。
後來去了醫館,也沒來得及再還回去。
“确實是好東西,我還怕又給弄丢了。”
雲小侯爺自幼錦衣玉食,玉佩從來都是戴着玩兒的,倒也不拘非要哪一個:“沒丢就好,你戴着也好看,還你——”
雲琅看他神色不對,伸手晃了下:“小王爺?”
蕭朔看着他,面沉似水:“玉佩雖曾在我腰上,卻是你親手拿走的。”
“……”雲琅有些摸不清頭腦:“我拿了,然後呢?”
“你既拿了。”蕭朔眸色晦暗,牢牢盯着他,“憑什麽不是你的?”
雲琅:“……”
大抵……這便是天生的氣勢。
皇子龍孫,天家血脈。
蕭小王爺說這種冤大頭的話,都能說得霸氣四溢铿锵有力。
雲琅由衷敬佩地坐了一陣,壓了壓念頭,又細看了一眼蕭朔。
小王爺坐在燈前,臉色又有些不對,眼看着竟像是又要發脾氣。
雲琅一陣後悔,心說果然玉佩這東西一塊兒也碰不得,幹咽了下,握着他的手摸了摸。
蕭朔向來抵不住他這個,手臂顫了下,繃緊了,沒挪得開。
“有什麽不一樣啊?”
雲琅握着他的手,緩和了語氣輕聲問:“就按你說的,它……曾經短暫地,不着痕跡地,屬于了我一下。”
蕭朔胸口起伏幾次,聲音冷得象冰:“兩天。”
“屬于了我兩天。”雲琅改口,“現在讓你拿走了,不就又是你的了嗎?”
蕭朔定定看着雲琅的茫然神色,凝坐半晌,側開頭。
他握着那塊冰冷的玉佩,眼底漫開些血色,白日在宮裏的安心徹底冷透了,只剩下嘲諷的餘燼。
他就只是想要一塊雲琅的玉佩,随身戴着。
……
竟都不行。
雲琅不要他的玉佩。
曾經的那一塊,他當時不肯給,雲琅現在便什麽都不要了。
蕭朔靜靜垂着視線,眼底血色翻湧,閉上眼睛。
他想給雲琅的。
想着等雲少将軍威風凜凜打完那一仗,一回京,馬上就給雲琅的。
他特意求了母妃,尋來了京城最好的玉匠,将那塊雙魚玉佩重新改過,一點點在魚身上镂了極精細的勾雲紋路。
雲卷着玉,雕得極漂亮,雲琅定然會喜歡。
他那時還想着,當初雲琅大概不曾仔細看過雙魚玉佩,他便厚着臉皮騙雲琅,說是上面本來就有勾雲紋,注定該是雲小侯爺的。
……
雲琅早不想要了。
哪一塊都不要了。
蕭朔阖着眼睛,将胸口翻湧的激烈情緒死死按回去,一絲一縷,盡數收斂幹淨。
蕭朔不看雲琅,睜開眼睛起身,平靜道:“你說的是。”
“該說的已說完了,若有什麽事,叫人知會我就行了。”
蕭朔拿過披風,他的手有些抖,拿了幾次才攥穩,低聲道:“我回去了。”
“蕭朔。”雲琅看着他起身,皺了皺眉,“你別這樣……可是我說錯了什麽話?”
“你不曾說錯。”蕭朔背對着他,啞聲喃喃,“是我不給你,是我先不肯給你的……”
蕭朔自嘲一般,低低笑了一聲:“我竟還恬不知恥,反倒同你來要。”
雲琅放不下心,下了榻追過去:“你先別走。”
“地上涼,你去榻上歇着。”蕭朔仍垂着頭,伸手扶他,“府上有事,我——”
雲琅橫了橫心,将人猛地往回一扯,順勢借力拔地而起,淩空掉在了他身上。
蕭朔:“……”
雲琅:“……”
“小王爺。”雲琅拿祖傳的流雲身法幹這個,今天的臉已經丢盡了,讷讷,“你最好接一下,我要掉地上了。”
蕭朔被砸得有些懵,站了半晌,擡手将人托住。
“你現在……衡量一下。”
雲琅深吸口氣:“要麽回榻上,咱們倆把話說明白,要麽你就這麽走出去。”
雲琅拽着他的衣服,穩了穩身形:“只要你不怕丢人……”
“我怕不怕,姑且不論……”
蕭朔實在忍不住,低聲道:“你不怕麽?外面都是你的親兵。”
雲琅細想了下,眼前一黑:“……”
“你若還有話未說完,我便不走。”
蕭朔走回來,将他輕輕放在榻上,拍了下背:“松手。”
雲琅還在盤算對策,猝不及防,被他這般曲臂溫溫一攬,從耳根飛快熱進衣領:“哦。”
雲琅收了手,盤坐在榻上,為防萬一,仍扯着蕭朔衣袖:“說罷,那塊玉佩究竟怎麽了?可是還有什麽我不知道的事?”
“沒怎麽。”蕭朔平靜道,“原是我去年要送你的,你又沒回來,我只好自己戴着。”
雲琅微愕,低頭細看了看,撈起來:“照這麽說……這本該是我的?”
“你既不要,便不要了。”蕭朔道,“我只是……”
“蕭朔。”雲琅及時道,“你若不想再讓我誤會下去,就把話說完。”
蕭朔原本已不想再說,被他訓了一句,靜了片刻:“我只是想有一樣你的東西。”
雲琅看着他,胸口不覺跟着輕悸,張了下嘴,沒說出話。
“你走後,我将府裏翻了幾次,反複叫人對賬盤點。”
蕭朔道:“才發覺,你來了我書房那麽多次,竟從來只往外拿、不往裏送。”
蕭朔幾乎有些想不通:“你拿得太過理直氣壯、心安理得,我竟也一時大意,不曾發覺。”
雲琅:“……”
“你的弓和佩劍,被大理寺當證物封存了,要不出來。”
蕭朔看着他:“你的槍在鎮遠侯府,他們不準我進去,怕我一把火把那個府燒了。”
“你還沒燒嗎?”
雲琅幹咳:“荒敗成那個樣子,我以為你都燒了三輪了……”
“你在宮裏住的地方,被侍衛司搜了幾輪,只剩了些你抄的兵法殘篇。”
蕭朔并不理會他,慢慢說着,神色沉了沉,咬牙道:“太傅全搶去了……竟一張也未曾給我。”
雲琅想了半天兩人哪兒來的過節,萬萬沒想到這一層,心服口服:“……哦。”
雲琅看他半晌,拉着人拽了拽,輕聲:“那你方才難受的——”
蕭朔斂了眼底沉色,淡聲道:“就只是這個。”
雲琅探了下腦袋:“只是這個?”
“不錯。”蕭朔将玉佩從他手裏扯回來,“話說清了,你放我走罷。”
雲琅皺緊了眉,打量他半晌,仍拽着他衣袖:“不放。”
蕭朔已盡力同他耐心,竟仍走不脫,煩躁一時湧上來:“放手,你——”
“你這衣服。”雲琅咬了咬牙,豁出去了,厚着臉皮道,“是我的,脫了再走。”
蕭朔:“……”
“你說的。”雲琅吭哧吭哧憋了半天,“我既拿過,便是我的。”
蕭朔的确親口說過這句話,一時竟反駁不出,匪夷所思看着榻上欲壑難填的雲少将軍。
“你這玉佩我也拿過,拿了好幾次了,我的。”
雲琅搜羅一圈:“你這披風,我穿過好幾回,我的。”
“……”蕭朔咬牙道,“雲琅,你不要得寸進尺——”
“你這胳膊,我拽過。”雲琅胡言亂語,“你這腿,我摸過。”
雲琅頂着張大紅臉,視線飄了飄:“你這屁股……”
蕭朔盯着他,寒聲:“雲、琅!”
雲琅熟透了,熱騰騰坐在榻上,低聲道:“你……”
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