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宮中, 大慶殿。
琰王剛吐過了血,精力不濟,被扶着卧在榻上, 幾個內侍躬着身蹑手蹑腳退出了偏殿。
“當真兇戾得很。”落在最後的小太監緊跑幾步, 壓低聲音,“方才我進去奉茶,喘氣都不敢。”
“沒聽說?前幾年好像就有個伺候的,因為咳嗽了一聲,就被砍了腦袋。”
內侍悄聲道:“這些年宮裏宮外打殺的, 聽聞一半都是惹了琰王府……”
“我也聽了,琰王府裏頭有口枯井,專扔打殺了的侍從下人。”
又有太監悄聲道:“說是他家裏人都沒了,脾性就跟着變了, 專愛将人綁起來, 淩虐致死。”
小太監聽得心驚膽戰:“他家人沒了, 就要禍害別人嗎?那別人的家不也跟着散了?”
“可不就是愛看這個?”
內侍低聲:“他自己沒了爹娘, 就看不慣旁人其樂融融地活着, 非要毀了才高興。”
有人向後望了一眼:“多行不義, 這不就遭了報應?看這架勢, 怕也活不了多久……”
幾個太監內侍躲在牆角嘀咕, 話音未盡,聽見一聲咳嗽, 立時閉緊了嘴低頭站定。
有膽大的, 硬着頭皮低聲:“洪公公。”
才進來的老宦官拎了藥盅, 掃過幾人,将仍滾熱着的藥盅擱在一旁:“在宮裏伺候,什麽時候還添了嚼舌頭的職分了?”
“公公, 那琰王實在可怖。”
小太監才進宮不久,怕得站不穩,壯了膽子哭道:“我們不敢伺候,求您放我們出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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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琰王打殺下人。”洪公公慢吞吞道,“你們誰親眼見了?”
小太監一時被問住了,仍臉色慘白,哆嗦着回頭望了望內侍。
“越發離譜,這兩年連枯井都編出來了。”
洪公公拿過藥盅,拿帕子墊着,試了試涼熱:“琰王已有三四年不曾進宮住過,請安也是磕了頭便走。這宮裏的人,他是特意趕進來打殺的?”
內侍張口結舌,讷讷道:“可,可旁人都說——”
“旁人說什麽,同咱們沒關系。”
洪公公掀了眼皮,淡淡掃他一眼:“在宮裏伺候,要想不掉腦袋,靠得不是嚼哪個王爺貴人的舌頭。是把嘴巴閉緊了,少說話,明白嗎?”
內侍不敢頂撞,低頭應了,退在一旁。
洪公公已是宮裏的老人,侍奉三代,受了內東頭供奉官,正經有俸祿的八品銜。幾個太監內侍都沒膽子頂嘴,規規矩矩站着,噤聲受了教訓。
洪公公看過這幾個人,将藥盅扣好,擺了下拂塵:“罷了,都出去吧。”
幾人如逢大赦,忙不疊行禮,搶着逃出了殿門。
洪公公立了片刻,輕嘆一聲,将蕭朔緊閉的房門輕輕推開。
屋內寂靜,掌了盞半暗的燈。
窗戶不曾關實,冷風攜着月色灌進來,映出隐約人影。
蕭朔并未在榻上休息,立在屋角,正用盆裏的清水淨手。
“琰王殿下。”
洪公公放下藥盅,低聲道:“那幾個不長眼亂嚼舌頭的奴才,已申斥過了……這些年宮裏越發不像話。”
“也不知是什麽人,竟編出這些子虛烏有的話來傳。”洪公公說着話,留神看他神色,“是我們管教的不嚴,您切莫往心裏去。”
“沒什麽可往心裏去的。”
蕭朔拿過布巾,擦了擦手:“他們說的,也不盡然便是子虛烏有。”
“殿下又說賭氣的話。”洪公公哭笑不得,“老仆在宮裏伺候這麽些年,您的心性,如何還不清楚?就是當年——”
洪公公話頭一頓,自知失言,将手中藥盅放下:“總歸,先帝臨終前,最放心不下的晚輩……也就是雲小侯爺和殿下了。”
蕭朔蹙了下眉,伫立良久,周身冷意稍淡了些許。
他擦淨了手,将布巾放在一旁,又換了盆清水,重新将手浸進去。
洪公公察言觀色,稍稍松了口氣:“您同雲小侯爺說上話了?”
蕭朔垂眸:“說過了。”
“那就好。”洪公公放心道,“您在殿上說的那些,不說皇上,老仆都險些被唬得信了……”
“那些話。”蕭朔神色陰沉,冷聲道,“也不盡然是子虛烏有。”
洪公公愣了一刻,忽然反應過來:“雲小侯爺當真受了拷打?!可是被送進禦史臺的時候?可禦史臺分明——”
洪公公遲疑半晌,又試探着問:“小侯爺如何……可還好麽?”
蕭朔阖了眸,将手拿出來,又換了塊布巾擦淨。
“您……”
洪公公看着他,心中終歸難過,過去攔了攔:“老奴知道,您見了當今聖上,心中……不好受。”
“可也得提醒您一句。”洪公公悄聲道,“您查着的那些事,心中有數便是了,萬不可拿來質詢陛下。往事已矣,故人已逝,先帝端王若尚在世,定然只願您無病無災、平安喜樂……”
蕭朔臉色漠然,看着眼前清水:“我知道。”
洪公公怕他再沒完沒了濯洗下去,親自端了水,出門倒淨了,又拿了個暖爐回來。
藥已溫得差不多,洪公公試了試,一并端過來:“殿下,這是靜心寧氣、養血歸元的藥,老奴看着太醫熬的。您今日牽動心神,竟在殿前吐了血——”
“喝什麽藥?”蕭朔蹙眉,“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洪公公怔了下,細看過他氣色,松了口氣:“那就好。”
“您這些年都假作身子不好,年年請梁太醫去府上。就是為了哪天小侯爺回來,能順勢叫梁太醫替他調理這些年在外奔波的傷損虧空,不惹人耳目。”
洪公公笑吟吟道:“梁太醫的醫術精湛,如今小侯爺終于回來了,好好調理,定然能養好的。”
蕭朔不置可否,看了看那個暖爐,随手擱在一旁。
“原以為雲小侯爺這次回京,正巧能趕上您今年生辰的。”
洪公公在宮內,不盡然清楚內情,将藥盅合上,嘆了口氣:“誰知天意弄人,偏偏您生辰那日,小侯爺叫侍衛司抓着了。那之後折騰月餘,如今才好算到了府上……”
侍衛司那些手段,洪公公只一想,都覺骨縫發涼:“定然受罪不輕,也該好好養養。”
蕭朔不打算多說話,他看了看才被皇上握着拍撫的手,還想再去洗,被洪公公側身不着痕跡攔了回來。
蕭朔看向窗外,眼底無聲湧起些煩躁戾意。
“您歇一歇,明日出宮便好了。”
洪公公扶着他坐下:“這是上好的藥,用得都是進貢的藥材,質性最是溫平補益。既然您用不着,給雲小侯爺帶出去,也是好的。”
蕭朔正要叫人将藥扔出去,聞言蹙了下眉:“他正用着藥,藥性可相沖?”
“這是補藥,專給皇上娘娘們用的,同什麽都不相沖。”
洪公公笑道:“您若不放心,再叫梁太醫看一看。若是外頭,還尋不着這些好藥材呢。”
蕭朔皺緊眉坐了一陣,沒再開口,閉上眼睛倚在榻前。
洪公公知道勸不了他躺下歇息,悄悄拿了條薄毯替蕭朔蓋上,正要去關窗,便聽見蕭朔沉聲:“別關。”
“您這不關窗戶的毛病,都找了多少次風寒了。”
洪公公無奈失笑,替他将薄毯覆嚴實:“這是宮裏。如今的情形,雲小侯爺就算再藝高人膽大,又如何能進宮來跳窗戶找您?關上也不妨事的。”
“不必。”蕭朔仍阖着眼,靜了片刻才又道,“關了窗子,我心不實。”
洪公公微怔,停下手上忙活看了看他,終歸沒再多勸,輕聲:“是。”
“有勞您了。”蕭朔身形不動,“去歇息吧。”
洪公公看他半晌,輕嘆了口氣,将要說的話盡數咽回去,悄悄出了門。
蕭朔靠在窗前,蓋着薄毯,眉峰漸漸蹙成死結。
要在皇上面前做戲并不容易,他這幾年自知沒這個好涵養,從不進宮來惹得彼此相看兩厭,今日卻已不得不來。
雲琅到了他府上,就是紮在皇上心中致命的一根刺。
他要留住雲琅,叫雲琅在府上安安生生養傷、活蹦亂跳地氣他,就不得不來這一趟。
暮間時分一場做戲,已将心力耗去不少。宮中用的安神香也是上好的,月上中天,袅袅地牽人心神。
蕭朔靠着窗戶,胸口起伏幾次,腦海中盤踞的仍是那個坐在龍椅之上的皇上含着淚走下來,握着他的手,說着“雲琅被蒙騙裹挾,為保自己前程,不得已為之”的樣子。
為保前程……為保前程。
雲琅為保前程,把自己保得滿門抄斬、不容于世,把自己保得隐匿五年一身病傷。
倒是這位當年慷慨激昂“拼上個賢王的爵位不要、定然要替皇兄雪冤”的六皇子,一路坦途,憑替皇兄翻案的功勞成了太子,先帝駕崩後,順理成章成了九五之尊。
蕭朔阖了眼,壓下心底滔天恨意。
今日殿前做戲,心力耗得太多。他眼下才稍許放松,安神香便乘虛而入,神思一時凝沉一時混沌。
蕭朔不自覺做了夢,側了側頭,額間隐約滲出涔涔冷汗。
……是兩人少時跑馬,被戎狄探子逼得墜崖的夢。
在冰水裏醒過來,他背着雲琅,把人死死綁在背上,一路跌跌撞撞地往山上走。
雲琅沒力氣說話了,同他約好,不舒服便扯他的袖子。
蕭朔怕他握不動,把袍袖裹在雲琅手上,邊走邊搜腸刮肚地同他說話。
平日裏白看了那麽多的書,真到了該講的時候,竟然什麽都想不起來。
蕭朔不想叫他費力,卻又怕他睡過去,只能漫無邊際地想起什麽說什麽。說了半日,口幹舌燥精疲力竭,才忽然察覺雲琅已很久沒了動靜。
雲琅軟軟趴在他背上,涼得他徹骨生寒。
他發着抖,不敢回頭看,又不敢把人放下。
蕭朔陷在夢魇裏,微微發着悸,肩背繃得死緊,卻無論如何也掙不出來。
他背着雲琅,一路慢慢往前走,卻走不到頭。
兩人走着走着,竟漸漸已不再是少時模樣。
他不敢把人放下,小心地碰了碰枕在他頸間的雲琅。
雲琅徹底沒了意識,不想叫他知道,還本能抿緊了唇。被他驚擾,跟着輕輕一晃,殷紅血色溢出來,落在他身上袖間。
蕭朔恍惚立着,叫了一聲。
不見回應,雲琅伏在他背上,軟而冰冷,每一步邁出去,只剩安靜的耳鬓厮磨。
……
蕭朔急喘着,死咬了牙關,拼命要從不知多少次找上門來的夢魇裏掙出來。
這場夢已纏了他五年。老主簿憂心忡忡,四處尋醫問藥,鎮驚安神的藥一副副吃下去,從來不見效用。
加上臨入宮前雲琅教他的、他親口在禦前說的,甚至……還比過去豐富了不少。
蕭朔被困死在地獄一般無盡血色的夢魇裏,想起雲小侯爺躺在榻上沒心沒肺的架勢,都被氣得沒繃住笑了一聲。
夜深風寒,沿着窗縫向裏灌進來,将他裹挾着,往更深的黑沉緩緩拖曳進去。
蕭朔胸口一時滾熱一時冰冷,被猙獰痛楚翻絞着撕咬,心神反倒漸漸平靜。
倒也沒什麽不好。
雲琅既然累了,一并沉下去也沒什麽不好。
總歸雲小侯爺鬧騰慣了,真沉進一片虛無裏,若是沒人作陪,定然要無聊得翻天覆地。
蕭朔肩背慢慢松緩下來,身上知覺一分分消褪,幾乎要沒入那一片安寧靜谧的深黑裏,忽然被人一把拽住。
不及反應,一捧雪冰冰涼涼,半點沒浪費地盡數糊在了他的臉上。
蕭朔:“……”
拽着他的人喪心病狂,不等他緩過口氣,又一捧雪結結實實照着臉拍下來。
蕭朔不及睜開眼睛,已憑着多年養成的習慣,擡手握住了來人手腕,順勢向窗外隔檔,把一捧雪盡數潑在了窗外。
他咬了咬牙,睜開眼睛:“雲、琅——”
雲琅坐在窗棂上,松了口氣,擡起只手:“快快,這是幾個手指頭……”
“十八個!”蕭朔死死壓着火氣,一把将他拽進來,關嚴窗戶,“你來幹什麽?!”
“看你。”雲琅沒坐穩,被他一拽,半點沒防備地坐在了蕭小王爺腿上。
他也顧不上在意,憂心忡忡拽着蕭朔,把那只手往他眼前怼:“怎麽會是十八個?皇上給你吃藥了?你再看看——”
蕭朔方自從夢魇中掙出來,身上叫冷汗浸透了,半分力道也沒有,有心徒手拆了雲琅,終歸有心無力,狠瞪他一眼。
雲琅看他目色清明,稍稍松了口氣,擡手去摸他額頭:“怎麽這麽燙?你——”
蕭朔懶得解釋,扯過雲小侯爺凍得通紅的手,把暖爐塞進了他手心。
雲琅剛捧了兩捧雪,掌心正冰涼。陡然一碰暖爐,竟也燙得吸了口氣,不疊左手倒右手:“嘶。”
蕭朔胸口起伏不定,眼底戾意噴薄呼之欲出,死盯了他一陣,把暖爐搶下來。
雲琅不太舍得:“欸——”
蕭朔解開衣領,把雲琅雙手拉過來,貼在肋間。
雲琅一僵,張了張嘴,耳朵不自覺一熱:“小……小王爺?”
“別動。”蕭朔冷聲,“如今算是知道,你這陰寒之氣是怎麽入體的了。”
雲琅讷讷反駁:“我不曾與戎狄打雪仗……”
蕭朔心神未定,周身殺意仍凝而不散,凜眸橫他一眼,把雲琅剩下的話盡數堵了回去。
雲琅被他暖着手,安靜了一會兒,就又忍不住,彎腰細看了看蕭朔神色。
同金吾衛将軍說過話,雲琅實在不放心,特意進宮看了看。
雖說兩人心裏都大致有數,蕭朔的身子自然沒什麽大礙,做什麽都是特意給那位皇上看。但也難保蕭小王爺就後來居上,把內力修煉到了自震心脈的地步。
雲琅原本只想看一眼就走,在窗外一探頭,卻正好迎上了陷在夢魇裏的蕭朔。
“夢見什麽了?”
雲琅碰碰他:“你爹娘?放心,他們時常到我夢裏來,跟我說他們如今過得很好……”
“……”蕭朔看着他:“這些年,我數次拜祭,都不曾夢見過父王母妃。”
雲琅:“……”
“哦。”雲琅幹咳一聲,“那大抵,大抵是你我身份不同。”
雲琅一時失言,頗為後悔,幹巴巴安慰道:“王叔王妃也是來看……我有沒有将你照顧好。”
蕭朔身上雖暖和,卻被冷汗飙透,衣物都是潮的。雲琅摸了摸,不很放心:“有替換的沒有?”
“不必。”蕭朔神色沉了沉,按住雲琅四處亂摸的手,“常有的事,早慣了。”
雲琅看着他,蹙了下眉。
“少用什麽亂七八糟的借口糊弄。”
蕭朔頂不願看他這般神色,不再多說,把雲琅從腿上挪下來:“你究竟來做什麽?不是已同你說了,宮裏的事,我來走動——”
“我知道。”雲琅順勢在榻邊坐了,拿過他手腕,“就只是來看你。”
蕭朔眸底無聲凝了下,擡頭看着他,身形依然不動。
雲琅摸了幾次,找準蕭朔腕脈,診了診。
蕭朔冷嘲:“雲小侯爺如今也通岐黃之術了?”
“不通。”雲琅又按着自己的脈,仔細比了比,松了口氣,“行,不一樣。”
蕭朔微怔,視線落在雲琅身上。
雲琅沒能尋着替換的衣物,把暖爐塞進蕭朔懷裏。想了想,又上手替他把外袍脫了,拿薄毯披在了身上。
久病成醫,雲琅雖然不知道種種脈象都有什麽說法,卻已能分辨出不同。
蕭朔心脈穩定有力,又同自己靠碧水丹激發心力的脈象有所差別,想來定然是無事的。
“你那口血是怎麽吐的,事先含了假的嗎?”雲琅實在想知道,忍不住打聽,“都瞞過去了?他……”
雲琅話頭一頓,看着自己被蕭朔反過來執住的手腕,咳了咳:“小王爺。”
蕭朔看着他,原本的冷意戾氣一絲一縷斂淨了,眼底冰冷,只剩下一片不見喜怒的漠然。
雲琅向來最怕他這個架勢,皺了皺眉,把手往回收了收:“蕭朔。”
蕭朔不給他糊弄過關的機會,握住雲琅的手腕,去按他腕脈。
“我……就是來看看你。”
雲琅輕咳一聲,翻了下腕起身:“如今既看見了,就該走了,你好生歇息——”
蕭朔看着窗外,語氣極輕:“雲琅。”
雲琅頓了頓,立在榻前,抿了下唇角。
“我在宮中,曾聽過一種藥,叫碧水丹。”
蕭朔道:“服下之後,便能激發人心神精力,哪怕傷病之人服了,也能一同往常。”
蕭朔:“透支自身,狼虎之藥。”
雲琅擡眼瞄了下窗戶,不着痕跡,向後退了半步。
“幾顆?”蕭朔擡手栓了窗子,“別讓我去拷打你的親兵,逼他們開口。”
“就只吃了一顆,确實有些要緊事。”
雲琅含混道:“當真,你既知道碧水丹,這不還沒到三個時辰麽?”
“上次你來給我講話本,吃的是一顆。”
蕭朔道:“你這些年,大抵已吃了不少罷?”
雲琅心說講你大爺的話本老子上次分明是來要人,不很敢在這時候同蕭小王爺耍橫,幹咳一聲,低了頭沒說話。
“這種藥吃多了,藥力會越來越弱,能撐的時間也會越來越短。”
蕭朔語意清冷:“可于身體的損傷,卻半點不會少。”
“我知道。”雲琅啞然,“可——”
“可你如今還要用,甚至不惜疊加藥量。”
蕭朔緩緩道:“雲琅,你若想要我的命,犯不着用這個辦法。”
雲琅胸口輕滞,定定看着他,扶着穩了穩身形。
“這話是什麽意思,你可以自己回去,慢慢想清楚。”
蕭朔語氣格外平淡,身形依然冷漠不動,卻已有悍然戾意盤踞伺機而出:“既然你不長記性,也的确該教訓一二,立立規矩。”
雲琅咽了下,摸出顆飛蝗石,算了算出去要花的步驟:“怎麽教訓?”
蕭朔起身,收攏袖口:“過來。”
雲琅莫名覺得不祥,寧死不屈:“我不。”
“殿外有洪公公守着,他是當年侍奉我父王的太監,受先皇所托,知道我們的事。”
蕭朔看着他,不急不緩道:“有他在,這裏發生什麽,都不會有人進來看。”
雲琅:“……”
雲琅看着燈下仿佛能吃人的蕭小王爺,搖了搖頭,向後又退出半步。
蕭朔耐心徹底耗盡,伸手去拿他手腕。
雲琅看得分明,邊欣慰蕭朔這些年果然有所長進,小擒拿使得這般得心應手,邊及時側身閃過,飛蝗石脫手,直奔窗戶上拴着的插銷。
蕭朔不給他空檔,箭步去攔。雲琅一石頭砸開插銷,終歸比他快上幾分,伸手推開窗戶。
蕭朔追之不及,寒聲:“雲琅!”
雲琅松了口氣,踩着窗子要騰身掠出去,一不留神,卻叫窗外凜冽冷風迎面灌了個結實。
蕭朔自他身後趕上,一把将雲琅手臂握住,再不留情,擰在身後牢牢按住。空着的手扯了腰間系帶,将雙手利落反捆在身後,打了個死結,死死按在榻上。
“既然只靠說的,你無論如何也聽不進去,今日便給你個教訓。”
蕭朔神色冷鸷:“省得你再不将自己當回事,動辄拿命往上填。”
雲琅被他按着,扯了下嘴角,低聲:“蕭朔……”
蕭朔壓不住滔天怒意,死死阖了眼睛,胸口起伏。
直到現在,雲琅竟還改不了動辄墊上這條命的毛病。
不計代價地用虎狼之藥,透支身子,透支性命,能走到哪一步就走到哪一步。
走不動了,就找個他看不見的地方,一頭倒下去。
雲琅挪了挪,輕聲叫他:“蕭朔。”
蕭朔身形鐵鑄一樣,紋絲不動。
雲琅方才叫一口風嗆得眼前發黑,此時方緩過來些許,聽着蕭朔粗砺喘息,胸口驀地疼了疼。
“你教訓吧。”雲琅靜了一會兒,拿額頭貼了貼蕭朔手背,“我長記性。”
蕭朔從沒見他服過軟,将信将疑,皺緊了眉盯着他。
“今日……在宮外,聽人說你吐了血。”
雲琅被他按着,扯了下嘴角:“我才知道,确實不好受。”
“我打了不知多少仗,危如累卵、生死一線的,也不少打過。”
雲琅有點自嘲:“從沒這般亂過方寸。”
縱然知道原本情形,大體怎麽回事也能推測得出,可聽常紀說起那些傳言,還是一時幾乎沒了主意。
“當年。”雲琅低聲,“你總是叫我對鏡自省,我也沒聽過。”
“你何止不聽,還将我屋裏所有的銅鏡,上面都用匕首劃了字。”蕭朔寒聲道,“父親恰巧來問我學業,查了半年‘吾日三’的意思。”
“誰叫你老叫我吾日三省吾身的?”雲琅沒忍住,笑了一聲,輕呼口氣,“教訓吧。”
雲琅當初在軍中,也不是沒見人挨過軍棍,無非脊杖,倒也不很打怵。
雲少将軍敢作敢當,直溜溜趴在榻上,閉緊了眼睛準備挨揍。
蕭朔咬緊牙關,将腦中幾乎炸開的翻絞疼痛壓下去。自坐在榻邊,一把扯了雲琅,将人惡狠狠撂在腿上。
雲琅:“……”
雲琅:“?”
蕭朔掃了一眼欠教訓的地方,半分不受他服軟蠱惑,冷聲:“他日若再犯——”
“等會兒。”雲琅趴在蕭朔的腿上,“小王爺,你要打什麽地方?”
蕭朔眉宇間一片晦暗,掀了他外袍:“你不必管,領罰就是。”
雲琅愕然:“我如何能不管!”
蕭朔打定了主意要給他個教訓,不容他胡攪蠻纏,厲聲:“不準動!”
“還不準我動?!”雲琅身心複雜,“經年不見,小王爺玩得這般野嗎……”
蕭朔自幼被端王親手教訓,從不知道打個屁股有什麽不對,被雲琅的反應引得皺緊了眉,手仍懸在半空。
“還說你沒看過話本,什麽都不懂?”
雲琅滿心懷疑,艱難擰着身看他:“分明是太懂了……”
“胡說什麽!”蕭朔被他鬧得心煩意亂,“你若心中不知錯,不想叫我教訓,也不必這般胡攪蠻纏——”
“我胡攪?”雲琅已經被捆得結結實實,眼看就要按在腿上打屁股了,平白攢了滿腔冤枉。還要再說,神色忽然微動,擡頭看向門外。
“殿下,可是歇得不安穩?”
洪公公守在外面,聽見動靜不放心,悄悄推門進來:“可要安神湯——”
洪公公:“……”
雲琅:“……”
洪公公一把年紀,在宮中見多識廣,咳了一聲匆忙低頭:“打,打擾殿下了。”
“什麽打擾?”蕭朔被這群人擾得頭疼,“他——”
“小侯爺竟還真摸進宮了……”
洪公公認得雲琅,向外看了看,悄聲囑咐:“小聲些,老奴守在外頭。”
蕭朔隐約覺出不對,皺緊了眉:“我——”
洪公公暗罵着自己沒眼色耽誤事,笑吟吟給兩人作了個揖,關緊門,回外面去守着了。
蕭朔被亂七八糟折騰了一通,胸口怒意也消了大半。靜坐半晌,動了下手,去解雲琅捆着的雙臂。
雲琅趴了半晌,忽然琢磨過味來,按住他:“小王爺。”
蕭朔不耐:“幹什麽?”
“你沒看過話本,竟還這般懂行……”
雲琅擰了個身,大喇喇躺在他腿上,枕着蕭小王爺的肘彎:“快招,青樓什麽樣,裏頭好不好玩,這些年見了幾個漂亮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