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蕭朔說完了話, 便自窗前支起身。
雲琅仍握着他衣袖,倏而回神,正要松開手, 卻見蕭朔已褪下了身上外袍。
不等雲琅反應, 仍透着溫溫熱意的外袍已翻轉過來,覆在了凍得發木的肩背上。
“你——”
雲琅出聲,才覺嗓音啞得過分,清了兩次,低頭扯扯嘴角:“走, 先去書房。”
“今日不去。”蕭朔道,“進來。”
“不是同你胡鬧。”雲琅笑笑,“你既……我說不過你。”
雲琅方才不自覺摒了呼吸,眼下胸肺間陣陣隐痛, 咳了一聲:“也下不去狠心, 真動手揍到你回心轉意。”
蕭朔脫了外袍, 右腕戴着的袖箭機關便全無遮擋的亮出來, 擡眸掃過雲琅身上大穴。
“……”雲琅眼看着蕭小王爺要把自己釘在樹上, 眼疾手快, 伸手按住:“不必。”
蕭朔立在窗前, 眸色仍漠然得不冷不熱, 在雲琅眼底一掠,依然紋絲不動伸手等他。
“總得商量一二。”
雲琅呼了口氣, 将被蕭朔一番話攪起的無數念頭壓下去, 稍撐起身:“你也知道, 方才你說的,該是最簡單的辦法。”
“的确簡單。”蕭朔神色平淡,“少将軍選共死?容我一月, 打點好府中上下,遣散仆從——”
“我沒力氣,少同我擡杠。”
雲琅懶得跟他吵,徑自堵回去:“你既要換法子,總該想辦法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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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在朝中,雲琅尋摸了整整三日,能找着幾個舊部已是極限。
雲氏一門盡皆傾覆,當初鎮遠侯留下的舊人,都和昔日六皇子一派關系匪淺,半個都不能用。
端王當初平反得利落,蕭朔的情形比他稍好些。可能搜羅出來的,卻也無非都是些被貶谪冷落的閑官,派不上多大用場。
“聽見你叫人給我抄朝中局勢了。”
雲琅倚着窗子,扯扯蕭朔:“別費事了,拿過來我看。”
蕭朔蹙眉,看了他一陣,回身将那封密信拿了,連盞熱參茶一并擱在雲琅手邊。
“樞密院架空了兵部,三司抵了戶部,中書門下這兩年,也把吏部的事幹得差不多了。”
雲琅展開,大略掃了幾眼,摸過茶盞喝了一口:“刑部明面上還和禦史臺、大理寺共掌刑獄,實際用途,大抵也就剩一個把我撈出來……”
雲琅喝了兩口,覺得不對,低頭看了看:“你怎麽也喝起參茶了?”
“那日沒喝夠。”蕭朔拿了盞燈,擱在窗邊,“剛剛吹涼,只喝了一口,便有人——”
“……”雲琅耳後驀地一燙,磨着牙瞪他:“蕭朔!”
蕭朔不等他問候自家伯父,像是沒見雲琅在窗外摩拳擦掌,自顧自轉身,進了內室。
“這幾天,王爺在偏殿日日都備着參茶。”
老主簿忙快步過來,小聲同雲琅解釋:“雖不喝,也拿小爐隔水溫着。”
老主簿瞄了瞄內室,悄聲道:“一日沒動,隔天便倒了再換一壺,都是新的。”
雲琅還沒從面紅耳赤中緩過來,咬牙切齒:“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
“是京郊那幾座莊子平日裏采制,挑好了送來的參片。”
老主簿忙保證:“不勞煩農夫。”
雲琅:“……”
“玄鐵衛困在京城施展不開,平日操練,也會去莊子上。”
老主簿暗中揣摩,只道雲公子這些年實在颠沛,看這些東西也自然金貴珍惜:“不少是他們采回來的,不花銀子,您——”
“……知道了。”雲琅按着額頭,“農夫不餓。”
“是是。”老主簿連連點頭,“您先進來嗎?”
雲琅同蕭朔說了這小半日的話,都已看上信了,人還在偏殿窗外。
老主簿看着王爺親自挪到窗邊的一應物事,既猶豫要不要再端個火盆過去,又仍惦着把雲公子請進來:“夜間風寒,外面着涼便不好了。”
雲琅原本可進可不進,無非只是身上太乏,一時翻不動窗戶,才在外頭磨蹭了這一陣。
偏偏蕭朔哪壺不開提哪壺,雲小侯爺被激起了脾氣,也較上了勁:“我不。”
老主簿滿腔愁結,一時幾乎想帶人把王府的各處窗戶也拆了。
“你方才說,玄鐵衛會去莊子上。”
雲琅從好勝心裏脫身出來,稍一沉吟:“京郊那幾座莊子,他可還去麽?”
“王爺不去。”老主簿搖搖頭,遲疑了下,低聲道,“當初——”
“我知道。”雲琅道,“他不願意去。”
當初端王蒙難,府上家小恰在溫泉莊子上過冬,并不在京中。才會有趕回不及、盜匪截殺的一應後續。
雲琅曾聽過去支援的親兵說過,蕭小王爺提着劍,一身淋漓血色,仍死死護在王妃身前。
這等地方……如今,蕭朔自然是不會再願意去的。
“他不去,有人會去。”
雲琅道:“那幾處莊子,可有人來往?”
“倒是有。”老主簿想了想,點頭,“都是進不來王府的,又想疏通咱們王爺的門路,去莊子上設法走動……”
“咱們蕭小王爺。”雲琅問,“有什麽門路可疏通?”
老主簿微怔,沒能立時答得上來。
“找個靠得住的心腹,去仔細盤查一遍,尤其走動人情送的那些東西。”
雲琅道:“看有沒有什麽不合禮制的,私占貪吞的,奪權謀逆的……”
老主簿聽得駭然:“雲公子!”
“怕什麽,謀逆這頂帽子都栽了幾個人了。”雲琅不以為意,“都是他們用濫了的手段,沒什麽可避諱的。”
老主簿此前尚不覺得,眼下聽雲琅說起,只覺背後發涼,忙道:“是。”
“有些事。”雲琅邊說,邊看那封密信,“我知道他不想理會,不愛管,也不愛聽……”
“雲公子,切不可如此說。”
老主簿連連擺手:“端王向來不涉這些,王爺又遠離中樞,縱然将府上看得嚴,卻總有疏漏。”
“幸好有您懂得這些,幫着提醒。”老主簿道,“不然縱是這些最尋常濫用的陰詭手段,也未必全提防得住。”
雲琅扯扯嘴角:“我原本也——”
老主簿剛要去叫人,聽見他說話:“什麽?”
“沒什麽。”雲琅笑笑,“陰差陽錯……倒也很好。”
既然已打定了主意,自然該做的都要做,該懂的都要懂,也沒什麽了不得的。
到了這時候再鬧些別別扭扭的架勢,他自己看了都牙酸。
雲琅拿起熱參茶,幾口喝淨了,遞回去:“再來一杯。”
老主簿忙替他續了一杯,悄悄看他神色:“雲公子……”
方才一時不察,老主簿雖是無心失言,卻也隐約覺得自己怕是說錯了話,一陣後悔:“不是,不是說您擅陰詭……”
“知道,不矯情這個。”
雲琅打點起精神,拿過燈油,将那封密信點着燒了:“如今情形,與過往不同。他——”
雲琅:“……”
雲琅看着屋內:“他……”
老主簿不解:“怎麽了?”
雲琅擡手,揉了揉眼睛:“與過往不同。”
老主簿還在凝神靜聽,眼看着雲琅反應,有所察覺,跟着回頭:“……”
老主簿站在窗前,心情有些複雜:“王爺。”
“愣着做什麽?”蕭朔從容道,“替少将軍披上。”
老主簿心說雲少将軍只怕不很願意身披棉被站在窗外,甚至不敢問王爺從哪尋摸出來的一床繡了大花鳳凰的被子,讷讷:“只怕不妥,雲公子風雅……”
“他風雅他的,我吩咐我的。”
蕭朔颔首:“來人,窗外風寒,把暖榻給雲少将軍擡出去。”
老主簿:“……”
雲琅:“……”
雲琅實在丢不起這個人,盯了半晌蕭小王爺懷裏的棉被,咬牙撐着窗棂,縱身翻了進來。
他在外頭站久了,其實不覺得冷。屋內溫暖,透進周身的寒意反而襯得尤為明顯,不自覺打了個激靈。
雲琅不想服軟,壓着咳意,扶着桌沿站直了:“有什麽,當我不敢進來?你——”
蕭朔不同他廢話,走過去,把那一床棉被徑直撂進了雲琅懷裏。
雲琅不及反應,險些被棉被壓了個跟頭,咬牙探出個頭:“自己的東西,自己抱。”
“我知道。”蕭朔點點頭,“你自抱你的,我自抱我的。”
雲琅一時沒能反應過來,愣愣眨了下眼睛。
蕭朔握住他手腕,連人帶被打橫抄起,在老主簿驚恐瞪圓了眼睛的注視裏,徑直進了卧房。
老主簿:“……”
事出突然,老主簿一時不知該進該退。站在內室門外,聽着屋裏分明拳腳較量的動靜:“王爺……”
屋內,蕭朔似是悶哼了一聲,淡淡道:“外面候着。”
老主簿嘆息:“是。”
“我與雲公子。”蕭朔一句話被打斷了幾次,“秉燭夜談,商議朝中局勢。”
老主簿願意信:“是。”
“屏退閑雜人等。”蕭朔隔着門,向下說完,“如無要事,不必回禀。”
“是。”老主簿自覺将自己也一并屏退,想了想,臨走又多囑咐,“王爺,參茶還在外屋溫着,爐火未滅……”
靜了片刻,蕭朔才在門內不耐煩道:“知道了。”
老主簿不敢多留,屏退一應閑雜的仆從侍者,只留玄鐵衛守在屋外,悄悄出了偏殿。
卧房內,雲琅胸口散亂起伏,跌坐在榻上,霍霍磨牙瞪着蕭朔。
“我只想将你抱進來。”
蕭朔立在一丈遠處:“你的反應,叫我覺得我是要拿棉被捂死你。”
雲琅就很想用棉被捂死舉止無度的蕭小王爺:“我走不動路?你平白亂抱什麽,很順手麽?”
蕭朔看了一陣自己臂彎,緩聲道:“在坑裏,你便耍賴,叫我抱你上來。”
雲琅:“……”
“在榻前。”蕭朔道,“你也說委屈,叫我——”
雲琅惱羞成怒:“閉嘴。”
蕭朔此時脾氣倒比在外間時好些,并不同他針鋒相對,垂了眸不再開口。
雲琅從耳後一路滾熱進領口,手腳幾乎都放不利落,撐着榻沿穩了穩。
彼時在坑裏,他是想起蕭朔竟一直在府裏等他,被望友石的蕭朔一時惑亂了心志。
至于心中委屈,又無處排解,自然要找個什麽抱一抱。
這五年蕭朔不在,他也不是沒找棵樹、找塊石頭,找只野兔設法抱過。
如何到了蕭朔這裏,便成了随時想抱就抱了?!
雲少将軍向來極重顏面,當初從崖上掉下去,好好一個人險些摔成八塊,不是實在傷得太重爬不起來那幾日,也是從不準人抱來抱去的。
也不知蕭朔從哪添的新毛病,也不知是不是這些年蕭小王爺長大成人,也在別的什麽事上添了手段、長了見識。
“今後再胡來,定然要同你狠狠打一架。”
雲琅搜刮遍了四肢百骸,實在攢不出力氣,拿眼刀鉚足了勁戳蕭朔:“過來,說正事。”
“今日不說。”蕭朔道,“你身上難受,先好好睡一覺。”
“要等我不難受,今年都不用說了。”
雲琅撐着胳膊,給他勉強挪開了個位置:“過來,我同你說,你那個莊子——”
“京郊獵莊,凡一應人情往來、走動禮數,都記在冊上。”
蕭朔道:“那幾個莊子,如今都是當初父王身邊的幕僚看着,他們幾個的身份,我不曾對外宣揚。”
雲琅微怔,擡頭看他。
“此事敏感,不必同府上人說。”
蕭朔走過來,在榻邊坐下:“他日萬一王府出事,知道的越少,受牽連便越少。”
雲琅蹙了下眉,看着蕭朔依舊格外平淡的神色。
“太傅說過,你于斷事明理、見微知著,天賦遠勝于我。”蕭朔道,“确實不虛,只聽主簿一句話,你便猜得到莊子隐患。”
“可朝堂之上,争權奪利、勾心鬥角。”
蕭朔緩緩道:“陰謀詭計之事,終歸非你所長。”
“你如何知道?”雲琅靜了良久,低頭扯了下嘴角,“你我已五年不見了……”
蕭朔理順衣襟,輕笑了一聲。
雲琅問:“笑什麽?”
“你我五十年不見,我也知道。”
方才扭打,蕭朔挨了好幾拳,都結結實實。此時理好衣服,順手揉了下:“你可知道,父王當初受人陷害,是為什麽?”
“方才把你打傻了?”雲琅愕然,伸手探他額頭,“自然是立儲之事,端王叔連年征戰,軍功無數,威脅到了賢——”
“一個只知道打仗,戰功累累征伐沙場的皇子。”
蕭朔道:“如今被調回京中,不再執掌朔方軍。雖然手握禁軍,也無非只是奉命宿衛宮城,何況禁軍又實在暗弱,全無一戰之力。”
“這樣一個皇子。”蕭朔擡眸,“有什麽可威脅的?”
雲琅怔了怔,慢慢蹙緊眉。
“他那時尚只是六皇子,在朝中已人脈極廣,更得人心。”蕭朔道,“就因為父王身上軍功無數。就讓他不惜搭出去一個世代軍侯、皇後本家,不惜铤而走險兵挾禁宮?”
雲琅仿佛被當頭一棒,胸口狠狠滞了下,血氣翻攪,又壓下去:“是……”
“當初,我便同你說過。”
蕭朔看着他,慢慢道:“端王府自取其禍,并非無妄之災。”
“端王叔當時……”雲琅輕聲,“定然也已參與了奪嫡。”
雲琅閉了閉眼,反複思慮:“彼時朝中主戰主和打成一片,先帝仁慈,卻畢竟優柔寡斷,賢王一派日日游說,徹底議和歲貢是遲早的事。”
“王叔奪嫡,不是為了大位。他若是永遠只做個征戰沙場的皇子,依然無力主宰朝局。”
雲琅啞聲道:“若是不争,皇位落在賢王手中,朔方軍下場,就如今日……”
“你看。”蕭朔扶住他,讓雲琅靠在榻邊,“時至今日,你聽了這個,第一樁思慮的還是這些。”
雲琅怔了怔,在他臂間擡頭。
“你不是行陰詭權謀之事的料子,看了些沾了些,以為自己也學得同那些人一樣了。”
蕭朔淡聲:“其實在我眼中,你與當年,并無一分不同。”
雲琅張了下嘴,沒能出聲,胸口起伏兩下,低頭笑笑。
“父王當初決意奪嫡,無論緣由為何,都定然已經有所動作,且有所成。”
蕭朔起身,去替他拿參湯:“正是因為已有所成,才逼得敵方不得不兵行險着,玉石俱焚。”
雲琅心神仍定不下來,靠在榻邊,怔怔出神。
蕭朔去了外間一趟,滅了爐火,将參湯提進來,分出一碗晾着:“我原本不願同你說這些。”
“你還是……得同我說說。”
雲琅勉強笑了下,伸手去接:“我這些年荒廢久了,确實差出太多——”
“什麽叫荒廢。”蕭朔淡聲,“不會行陰私權謀之事,不會勾心鬥角争權奪利,就叫荒廢了?”
雲琅擡頭,迎上蕭朔眸底玄冰般的深寒凜冽。
“父王當年遇害,身畔助力,自然隐入暗處。”
蕭朔道:“這些助力,有些被發覺了,打壓排擠、架空在朝堂之外。有些還不曾被察覺,甚至還有些,仍在朝堂的中樞之內。”
“當初父親奪嫡,孤注一擲,為保家小平安,也并不曾将這些講給我。”
蕭朔蘸了桌上茶水,在案上慢慢寫下幾個名字:“這些年,我旁觀朝堂紛争,隐約摸出幾個人,只是還不能全然确認,要再試探甄別。”
“我來。”雲琅稍微緩過一陣心口麻木,撐起身,“叫我這麽一鬧,該察覺的,心中當有些決斷。”
“端王叔當年既然已卷入奪嫡,雖然下獄倉促,卻不會毫無準備。倘若是端王叔一派的心腹,定然被王叔特意囑咐過,我雖出身鎮遠侯府,卻是無論如何都能信得過的。”
雲琅記下了那幾個名字,低聲:“他們若有心思,第一個想找的……應當是我。”
“王府太顯眼了,不知多少人盯着。你只說我在府中飽受折磨,命在旦夕,将我拉出治傷……梁太醫那個醫館便不錯。”
“你……你教教我。”雲琅扯了下嘴角,“我學東西一向很快,等學會了,便替你甄別……”
蕭朔端過晾着的參湯,低頭輕吹了吹。
雲琅:“……”
雲琅心底仍紛亂着,看他動作,哭笑不得:“說正事呢,你——你先別做這個。”
蕭朔莫名看他:“我連參湯也不能吹了?”
“……能。”雲琅耳朵發燙,幹咳一聲,“我看不順眼。”
雲琅仗着帶傷,胡攪蠻纏:“你轉過去吹。”
“罷了。”蕭朔抿了一口參湯,試了試冷熱,“同梁太醫說好了,過幾日便将你擡去醫館。”
“好。”雲琅撐起身,“你何時——”
“但對那些人,應當如何分辯甄別、試探算計。”
蕭朔:“我不會教你。”
“這時候,你還賭的什麽氣?”雲琅無奈,“是是,小王爺天賦異禀,小王爺冰雪聰明,當初我不該拿栗子砸你,說你榆木腦袋不開竅……”
“你到了醫館,只管躺在榻上養傷,幫我分析局勢推斷利弊,謀求大局。”
蕭朔道:“算計人心、驅虎吞狼的手段,你學不會,也不必費腦子學。”
雲琅靜了片刻,低頭苦笑:“蕭朔。”
“當初,父王不曾把你托付給我,先皇後也不曾把你托付給我。就連你自己尋死路,也不知道來托付我。”
蕭朔試好了溫度,将參湯抵在雲琅唇邊:“于是,我也只好自己把你托付給我自己。”
雲琅閉了一會兒眼睛,擡了擡嘴角,慢慢一口一口将參湯喝了。
“等去了醫館,我會以怕你潛逃為由,派人貼身看管你。”
蕭朔不想叫他再多費力氣,一臂攬住雲琅,穩穩端着藥碗:“到時候,自然有人甄別他們。”
雲琅倚在蕭朔臂間,諸多念頭紛雜混亂,說不出話,含混應了一聲。
蕭朔看着他喝淨了參湯,将碗放在一旁:“現在,少将軍的正事議完了?”
“你少這麽起哄。”雲琅失笑,虛踹他一下,“寒碜我?還少将軍,我統哪家的兵?”
蕭朔拿過帕子,遞到他手裏:“統我家的兵。”
雲琅微怔,擡頭看他。
“既然正事議完了,我也有件事要問你。”
蕭朔不同他費話閑扯:“你那日忽然讓我吹參湯,是鬧得什麽毛病?”
雲琅還在想奪嫡的事,險些沒跟得上:“啊?”
“從哪學來的……這些亂七八糟。”
蕭朔想要叱責,看看雲琅臉色,盡數壓回去了,只冷聲道:“還有當初胡扯的什麽‘自己動’、‘這樣那樣’……”
“小王爺。”
雲琅愣愣看着他:“您自己寫話本,自己平日裏都從來不看的嗎?”
蕭朔一時被他噎住,險些發作,狠狠瞪他一眼:“少東拉西扯!”
“我東拉西扯——”
雲琅一陣氣結:“你點評得像模像樣,還說我蒼白流水賬,不真摯不動人,莫非自己其實一本都沒看過?!”
“看過封皮。”蕭朔沉聲,“沒看過便不能點評了?我要點評禦膳,自己還得去禦膳房觀摩不成?”
雲琅從沒見過蕭小王爺胡攪蠻纏,一時竟被他堵得無話,按着胸口:“……”
雲琅心服口服:“蕭朔。”
蕭朔蹙緊眉:“說話!”
雲琅:“你大爺。”
蕭朔:“……”
雲琅拿過那床大花鳳凰的被子,蒙在蕭朔頭上,自己倒回去,自顧自和衣面壁躺下睡了。
蕭朔溢着冷氣坐了一陣,将被子扯了,抛在一旁:“你說,這些都是同話本上學的。”
“廢話。”雲琅都懶得同他說,“我還能怎麽學,去青樓轉兩圈,看有沒有官兵來抓我在床?”
蕭朔靜了良久,久到雲琅幾乎犯困睡過去,才又道:“當初你說,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不是我說的。”雲琅打了個哈欠,“有個叫韋莊的說的。”
“你還立志。”蕭朔道,“等你滿了二十,及冠那日,要睡遍天下青樓。”
雲琅:“……”
雲琅撐着胳膊,翻了個身。
蕭朔仍冷着神色,定定看着他。
“蕭朔。”雲琅擡手,摸摸他的額頭,“我二十歲的時候,不在青樓,在吐蕃躲追兵。”
“二十一歲時,我在黨項吃土。二十二歲,我在大理滾溝。”
“五年間,以京城為軸心,我劃出去少說兩千裏路,兜了三個半的圈子。”
雲琅想不通:“你不都一直派人追着我跑嗎?”
“你行蹤隐秘。”蕭朔沉聲,“到了一處,要找到你,也要花些時日……”
雲琅:“……”
“這些時日。”雲琅深吸口氣,字正腔圓,“我也在專心逃命,不曾到過青樓。”
蕭朔神色不動,依舊在榻邊巋然坐了一陣,肩背似是緩了緩,起身道:“睡罷。”
“慢着。”雲琅扯住他,“這麽大的人,你當真一本話本都——”
他這語氣蕭朔極熟悉,一聽便知道雲琅又要設法嘲笑捉弄自己,拂袖冷然:“自然看過!無非設個圈套,試探于你罷了。”
“當真看過?”雲琅狐疑,“看過哪句?可知道自己動什麽意思麽?”
蕭朔被他戳破,眸色愈寒,咬牙道:“你那句……叫我吹一吹參湯,便是話本裏的,我親眼見過。”
“……”雲琅輕嘆:“真會挑。”
蕭朔皺緊眉:“什麽?”
“無事。”雲琅沒出賣書房枕頭底下的《教子經》,施施然點頭,“知道了,小王爺博覽群書。”
“雲琅!”蕭朔含怒道,“你少戲弄于我!倘若——”
“沒戲弄你。”雲琅枕着胳膊,看着怒氣沖沖的小王爺,實在忍不住,“我想看那本寫了吹參湯的話本。”
蕭朔:“……”
“我不是被托付給你了?”
雲琅伸手,拽拽他袖子:“小王爺,想看。”
蕭朔:“……”
雲琅壓着笑,輕咳一聲,還要再捉弄他一二,蕭小王爺已霍然起身,頭也不回,匆匆出了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