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雲小侯爺光棍一個,全無顧忌,脾氣上來擡手就能揍琰王,可朔方軍卻容不得意氣用事。
本朝有律,凡駐邊軍隊,不奉明诏一律不準擅離職守。朔方軍奉命北疆,進了函谷關就是死罪,更不要說竟然一路跑到了京城。
琰王一個不高興,就能掉一排腦袋。
雲琅沒有十足把握救人,見蕭朔前,特意做了些準備。
在院子裏忙活了兩個時辰,雲琅揣着個錦盒,背着兩根木頭,叫了玄鐵衛引路,找了老主簿轉圜。
敲響了琰王雕花镂空的檀香木書房門。
“他又折騰什麽。”
書房內,蕭朔靠在案前,翻着棋譜,“要我放了那幾個人?”
“是。”老主簿彎着腰,有些心虛,“雲公子帶了重禮,負荊請罪……”
蕭朔放下書,擡眸看過來。
老主簿上前一步,拿過雲公子千叮咛萬囑咐的錦盒,雙手承放在桌上。
“負荊請罪。”蕭朔沒急着打開錦盒,“他哪來的荊條?”
老主簿不敢瞞,如實禀告:“拆了兩根椅子腿……”
蕭朔:“……”
老主簿冒死替雲小侯爺傳話,怕王爺惱火屬下欺瞞,忙一口氣說完:“上面裹了層宣紙,用墨寫滿了‘荊’字!”
蕭朔深吸口氣,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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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還是留雲公子一命。”
老主簿戰戰兢兢,溜着邊勸:“問出當年的密辛,幕後主使……”
“是。”蕭朔眸色愈冷,“不能直接拆了他。”
老主簿硬着頭皮:“對,您——”
“不能把他捆上爆竹,當炮撚子點了。”
蕭朔低聲,冷然自語:“十月未到,不能開膛破肚,剖腹取子。”
老主簿不很敢問他們王爺平時都想了些什麽,躬着身,噤聲侍候在一旁。
蕭朔自己給自己勸了一陣,呷了口茶靜心,打開錦盒。
老主簿屏息等了半晌,不見動靜,小心道:“雲公子……送了什麽?”
蕭朔:“栗子。”
“……”老主簿:“啊?”
“剝好的。”蕭朔合上蓋子,“整整三顆。”
……
老主簿心情複雜,站在這份暗流湧動的平靜下,不很敢動。
雲琅當初縱然是千寵萬縱的小侯爺,逃亡這些年,手裏緊巴,珍寶不多,也是難免的。
可也多少還有些私藏。
這次走後門,老主簿來傳話,就被熱情地拉着手硬塞了塊大理的翡翠。
老主簿生怕刺激蕭朔,往後挪了挪,把翡翠又往袖子裏小心藏了些。
蕭朔垂眸,看着那個錦盒,周身氣息一時冰寒一時陰鸷。
指尖撚着枚棋子,有一下沒一下,慢慢敲着棋盤。
老主簿年紀大了,挨不住,告了聲罪就要悄聲出門,忽然聽見蕭朔輕輕笑了一聲。
老主簿打了個激靈,去袖子裏摸翡翠:“王爺息怒,雲公子送的其實是這——”
“叫他進來。”蕭朔道,“看座。”
老主簿顫巍巍守着門,原本還打算硬頂一頂,說是自己拿錯了,聞言愣了愣:“啊?”
“不是有事求我麽?”
蕭朔拿起那個錦盒看了看,收在一旁,饒有興致:“叫他進來。”
蕭朔慢慢道:“當着我的面,求給我看。”
老主簿:“……”
老主簿心說那雲公子怕是能當着您的面和您打起來,終歸不敢頂嘴,讷讷:“是。”
蕭朔擺了下手,又将那本棋譜拿起來,随手翻了兩頁。
老主簿守了片刻,見他不再有吩咐,行了個禮,悄悄轉出門,把話遞給了背着兩根紙糊木棍的雲小侯爺。
……
雲小侯爺聽到“當着面求”四個字,抽出背着的木棍,一棍子擂開了書房門。
蕭朔正随手打棋譜,聽見響動,擡眼看過來。
雲琅抄着椅子腿:“……”
人在屋檐下。
那幾個夯貨的命還在蕭朔手裏,雲琅深呼深吸,把棍子插回背後:“王爺。”
蕭朔看着他,似笑非笑,眼底還透着未退冷意。
雲琅站在大開的書房門口,迎上蕭朔視線,忍不住皺了皺眉。
“雲小侯爺。”蕭朔靠回案前,又落了顆子,“有事?”
雲琅心說有你大爺,站了一刻,還是沒立時出聲。
救人要緊,如非必要,他眼下還不能多生事端。
傳言大多誇張,但總歸有幾分根由。琰王如今喜怒無常,弄不清碰上哪一句,就觸了逆鱗。
雲琅揣摩一陣,合上書房門,慢慢走過去。
蕭朔倚在案前,自己同自己照着棋譜落子,正走到黑子第十七步。
雲琅站在邊上,找着茶壺,給他倒了盞茶。
“頭道茶。”蕭朔道,“不淨。”
雲琅能屈能伸,把一壺茶倒淨,取了布墊着紅泥火爐,重新洗了兩次。
雲琅又倒了盞茶,放在桌邊。
蕭朔看也不看:“不香。”
雲琅:“……”
什麽亂七八糟的破茶。
給王爺用的東西,都能糊弄成這樣,也不知道王府采辦中飽私囊了多少。
雲琅皺了眉,看着蕭朔,一時倒生出些恻隐之心。
這些年,雲琅在外面東躲西藏,輾轉打聽過幾次,都說琰王飛揚跋扈、無上恩寵。
說得信誓旦旦有鼻子有眼,越傳越離譜,越說越誇張。把個蕭小王爺傳成了能吃人的閻王爺。
喝的茶還不如禦史臺。
雲琅有大量,不同他計較,端着茶具找了個牆角,自顧自鋪開了架勢。
蕭朔落了幾顆子,放下棋譜,擡頭看過去。
來求人的雲小侯爺埋頭跟茶葉較勁,被騰騰熱氣熏着,臉色難得比平日好了不少。
這幾日灌下去的藥終歸起了些效,人有精神了,便顯得疏朗。
這些把酒弄茶的風雅事,做得行雲流水。
雲琅燙到第三次,終于堪堪逼出些茶香。擡手抹了把額間薄汗,正迎上蕭朔視線,沒好氣:“看什麽?”
蕭朔指了指他手中茶盞。
茶實在太次,折騰半天,也只攢了一盞。
雲琅不與他計較,端過來:“給——”
蕭朔:“不喝。”
雲琅沉穩端着茶水,正準備掄他臉上,蕭朔又不緊不慢道:“府上近來,尋了個茶葉蛋的方子。”
雲琅:“……”
“用民間尋常草茶煎成茶湯,再煮蛋類,比之白水,可添茶香。”
蕭朔不緊不慢道:“我看了,覺得有趣。”
雲琅:“……”
蕭朔接過那盞茶,看了看:“可惜。”
雲琅默念了幾遍蕭朔掉溝裏,清心明目,按着自己的腕脈探了探。
他來找蕭朔,就知道這事沒那麽容易了,來之前特意服了粒碧水丹。
這東西只大內禦醫坊才有,服一粒能頂三個時辰,保人心力不散。
三個時辰,他好歹要把人從蕭朔刀下弄出來。
雲琅時間有限,自己哄了自己一句不生氣,搶了茶撂在桌邊:“那就不喝。”
蕭朔擡眸,似是覺得好奇,看着他。
雲琅站在桌邊,迎上蕭朔目光,閉了閉眼睛。
這些年,他四處亡命逃竄,疲于奔命不假,卻也有些收獲。
鑿壁偷光,囊螢映雪。
懸梁刺股,韋編三絕。
……這般苦讀之下,總歸有些進益。
蕭朔不知他要說什麽,也不催,放下棋子等着他。
雲琅深吸口氣,呼出來。
“那一晚。”雲琅道,“我心生歹念。”
蕭朔:“……”
“你醉死了,人事不知。”
雲琅敲定背景,信口胡謅:“我在旁看着,本不想乘人之危,你卻伸手撩我,說我身上太涼,要暖我一暖。”
“月夜寒涼,你身上卻暖得發燙。”
雲琅這會兒豁出去了,回想着這些年苦讀的話本,很流暢:“我一時忍不住,擡手卸開你衣帶,将你翻了個個兒。你要掙開,偏不自知,反倒叫我擁個正着……”
蕭朔打斷他:“雲琅。”
“太長,中間略過。”
雲琅言簡意赅,示意自己微凸小腹:“于是,我有了這個孩子。”
蕭朔:“……”
雲琅想起自己漏了設定,很沉穩,改口:“這兩個。”
蕭朔擡手,按了按額角。
雲琅已經被蕭小王爺定性了恬不知恥,心安理得,坦坦蕩蕩看着他。
蕭朔靜了一陣,忽然笑了一聲。
他這些年性情越發孤僻寒戾,這樣一笑,就更有不加掩飾的薄涼淡漠自眉宇間溢出來:“不好。”
雲琅幾乎懷疑琰王今天只會說兩個字,皺了皺眉:“哪裏不好?”
蕭朔看着他,慢慢道:“感情……”
蕭朔擡眸,唇角挑了挑:“蒼白,流水賬,應付了事。”
蕭朔:“不夠真摯,不夠動人。”
雲琅:“……”
“再編。”蕭朔來了興致,靠在案邊,“編到我滿意了,便放一個……”
雲琅莫名其妙看着他,火氣壓不住,騰地竄起來:“你也知道是編的!你還——”
“我知道啊。”蕭朔輕笑,“編的,便不能聽了嗎?”
雲琅一怔。
不知為什麽,他總覺得蕭朔這句話,指的仿佛不只是他的即興創作。
更像是指得某個更久遠的雪夜,天寒地凍,滴水成冰。
刀迎面劈落,燙出怵目猙獰血痕。
雲琅看着蕭朔,胸口沉了沉。
蕭朔收了笑意,眸色陰冷,不帶溫度地落進他眼底。
“還有個不是風月的話本。”
雲琅靜了良久,緩聲道:“講的……是另一天晚上。”
蕭朔看着他。
雲琅輕呼了口氣。
刀疤說,蕭朔那一晚一直在找他。
父親新喪,母妃自刎,一夜之間全家慘變。
少年蕭朔不信流言,從朔方大營,找到鎮遠侯府,找了他整整一夜。
“那天晚上,有個……”雲琅頓了下,“小皇孫。”
雲琅沒看蕭朔的神色,繼續說:“他父親被奸人陷害,關在了天牢裏……”
蕭朔靜了一陣,蹙起眉:“你要從這一段講起麽?”
雲琅還在醞釀情緒,聞言微怔:“啊?”
“禁軍那時若動,只能坐實謀反。你進禦史臺是去救人,陰差陽錯,沒能救成。”
蕭朔替他說完:“我家人被山匪截殺,有人見了雲字家徽,是你的親兵假作家丁,前來馳援。”
雲琅張了下嘴,輕咳:“啊。”
“母妃攜劍闖宮,自盡伸冤,你不出面相助,是因為你被意外耽擱了。”
蕭朔皺眉:“你家家将離間挑撥,不懷好意。”
雲琅:“……”
蕭朔看他半晌,忽然懂了,輕笑一聲。
屋內安靜,蕭朔聲音清冷,寒意不加掩飾洩出來:“雲琅。”
“你以為我信了京中那些流言。”
蕭朔帶了笑,玩味道:“在你心裏,我就是會信這些萍水謠言的人,是不是?”
雲琅越發看不透他,皺了皺眉,沒說話。
蕭朔不再看他,回手去拿棋譜,随口逐客:“我累了,你走罷。”
雲琅上前,按住那本書。
蕭朔眸色驟冷,擡手襲他肘間。雲琅改按為擡,拈着書頁抛起來,正要接,又被蕭朔截住。
案前地方原本就不大,兩人你來我往過了幾招,雲琅身形微晃,偏了幾分,袖口正好刮着了擱在案邊的茶盞。
蕭朔擡手去扶,忽然察覺雲琅不對,擡手将人接住,已來不及再護茶盞。
滾熱茶湯一點沒浪費,全灑在了雲小侯爺的肚子上。
蕭朔掃了一眼雲琅忽然蒼白的臉色,神色沉了沉,出聲:“來人——”
“不用。”雲琅有棉布墊着,其實沒燙着,咳了兩聲,勉力扯住他袖子,“我那幾個人……”
蕭朔看着他,聲音徹底冷下來:“雲琅。”
雲琅動慣了手,沒留神就提了內力,空耗之下一陣心悸,半昏半醒擡頭。
“這也是從話本學的?”
蕭朔目光陰沉:“你以為靠如此裝模作樣,便能叫我心軟放人了?”
雲琅莫名被激起了勝負欲,一把推開他,堂堂正正坐在地上:“不然靠什麽,靠您那剛被茶葉蛋的茶湯泡了的一對龍鳳胎嗎?”
蕭朔被他噎得一頓,蹙緊眉看着雲琅。
……
雲琅鐵骨铮铮,自己掙紮着站起來,一把掀了桌案棋盤。
蕭朔神色驟然沉下來,正要喚人,雲小侯爺清完了場,頂天立地一屁股坐在了他腿上。
蕭朔:“……”
“你醉了,卻還未沉,恍惚間認錯了我,将我當成心悅故人。”
雲小侯爺能屈能伸,兢兢業業重編:“攬我入懷,同我說話。我陪着你,挽住你的手……”
雲琅探手,把錦盒拽過來打開:“張嘴。”
蕭朔一陣愠怒,冷然厲聲:“你究竟——”
雲琅眼疾手快,把三顆栗子結結實實塞進蕭小王爺嘴裏。
“人給我放了吧,小王爺。”
雲琅仁至義盡,也徹底沒了力氣,推開不知道被沒被栗子噎死的蕭朔,挪了挪,跟他并排坐在榻上:“他們是朔方軍。”
蕭朔垂了眸,慢慢嚼着咽了,神色不明。
“欠你的命,遲早還你。”
雲琅閉了閉眼睛,低聲道:“很快,別着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