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雲琅一口血嗆出來,猝不及防,苦撐半月的心力跟着驟然洩了,整個人便全然沒了意識。
他連年逃亡,遇上病沉傷重的關口,暈過去也不止一兩次。
卻從不像這次一般,自內而外乏得昏昏沉沉,半點力氣都攢不出來。
夢境變幻,走馬燈一樣來來回回,沒頭沒尾地沒入黑寂暗沉裏。
雲琅沉在夢裏,隐約想起人說,見了走馬燈就是要活到頭了。
雲琅昏着,含了恨咬牙切齒。
跟琰王爺的梁子結在這,他今天就算死了,也要化成厲鬼,天天半夜蹲牆頭砸蕭朔他們家窗戶。
“不行……已進不下藥了。”
醫官們圍在床邊,守着緊咬牙關的雲小侯爺,憂慮低聲:“怕是病勢沉疴……血氣雖已通了,若不用藥,遲早反撲……”
老主簿束手無策,急惶惶回頭。
屋子裏亂成一團,人來人往鬧得不成。
蕭朔去換了件衣服,遠遠坐在窗前,正垂了眸随手翻書。
老主簿實在無法,糾結半晌,壯着膽子過去跪下:“王爺。”
蕭朔擡眸,朝榻邊掃了一眼:“你們倒是上心。”
老主簿跪在地上,心說再上心也沒上心到續寫話本,終歸不敢頂嘴,低聲道:“雲公子進不下藥了,醫官說情形危急……可要再把梁太醫請來?”
蕭朔翻了頁書,低頭:“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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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老主簿急得不成,“雲公子這傷是刑傷,好歹也跟咱們府上有些關系,豈能坐視他就這麽命歸黃泉?!”
蕭朔不以為意,又将書翻過一頁。
老主簿焦灼道:“王爺!”
蕭朔被吵得看不進書,将書合上,擡頭看了看。
榻前亂糟糟圍着人,火急火燎,診脈熬藥。
雲琅一動不動躺得安靜,意識混沌牙關緊咬,氣息時斷時續。
眼看命懸一線。
老主簿失魂落魄望了半天,看向蕭朔,欲言又止。
蕭朔垂眸,再度翻過一頁書:“他在罵我。”
老主簿:“……”
救人要緊,老主簿管不了雲公子,只能忍着頭疼搜腸刮肚,勉強湊上句民間俗話:“打是親,罵,罵是——”
蕭朔莫名其妙看他一眼:“他同我有什麽可親的?”
老主簿合上心中話本:“是。”
這些人煩得實在頭疼,蕭朔合上書,淡聲道:“他不是進不下去藥。”
老主簿愣了愣:“那是什麽?明明——”
蕭朔:“是罵我罵得太狠,咬牙切齒,沒功夫喝。”
“……”老主簿心情複雜:“哦。”
“去他耳邊,說一句。”
蕭朔想了下,道:“琰王夜裏騎馬,失足跌進了水溝。”
老主簿:“……”
蕭朔擡頭望了一眼,不再多管,随手抛下那本書,出了屋子。
老主簿進退維谷,站在原地,無聲掙紮了半晌。
老主簿一步一步挪到榻邊。
老主簿附在雲公子耳邊,悄聲說了句話。
……
王府,獨門小院。
雲小侯爺垂死病中驚坐起,朗笑三聲,奪過碗痛痛快快幹了藥,倒在榻上睡熟了。
雲琅用了藥,病勢漸穩,昏沉沉睡了兩日兩夜。
他已太久不曾好好睡過一覺,聽聞蕭朔騎馬掉溝,實在暢快欣然,心神也跟着不覺松懈。
睡得太好,難得的做了夢。
雲琅裹着被,在榻上來回翻覆了幾次。
什麽夢都有,比走馬燈亂了不少,零零碎碎攪成一團。
禦史臺獄,鐵蒺藜寒光閃閃。浸了水的厚皮子攆在胸口,慢慢施力,壓出最後一口氣。
他咳着,耳畔斷斷續續有人同他說話:“同黨……供出琰王,就能活命。”
“當年……在端王府行走自如,半點謀逆罪證……替你們家翻案……”
法場,太師龐甘步步緊逼,渾濁雙目死盯着他:“你與琰王,關系匪淺。”
琰王府,風雪夜。鐐铐墜着手腳,刑傷舊疾磨着人,從外向內徹底冷透。
刀疤撲跪在他面前,凄怆嘶啞:“少将軍,為什麽還不說實話!”
……
雲琅隐約覺得這一段沒有這麽慷慨激昂,咳着睜開眼睛,緩了緩,迎上刀疤幾近赤紅的雙眼。
雲琅:“……”
雲琅摸了摸額頭,閉上眼睛,準備再睡一覺。
“少将軍!”刀疤唬得不成,一把扯住他,“少将——”
雲琅睜開眼睛:“沒死呢。”
刀疤怔怔看着他,腿一軟,跌坐在地上。
雲琅睜着眼睛,看了半天房頂,嘆了口氣。
看端王手下那些玄鐵衛,他當初其實就該想到。
從這群只會埋頭打仗、聽命沖殺的朔方軍裏頭挑親兵,确實不很靠譜。
照這個在琰王府大呼小叫的架勢,他一點都不懷疑,哪天這幾個人就能被蕭朔随手抓起來。
……
然後蕭小王爺又不高興,想殺人。
除非他講那天晚上的故事。
雲琅現在一氣還胸口疼,深呼吸着念了幾遍不生氣不生氣蕭朔半夜掉溝裏,撐着勉力坐起來:“你怎麽又來了?”
被灌了兩天兩夜的藥,他總算不再一動就咳血了,氣息卻還很不很暢。
雲琅挨過一陣眩暈,忍不住咳了幾聲。
刀疤小心扶着他,跪在榻邊,微微發抖:“少将軍……”
“哭一聲。”雲琅道,“收拾東西,回北疆。”
刀疤打了個哆嗦,死死閉住氣,将頭深埋下來。
都是軍中刀捅個窟窿不當事的鐵血壯漢,雲琅向來受不了這個,僵持兩息,到底心軟:“算了算了哭一聲也行……”
“少将軍!”刀疤哽聲:“侍衛司做出這等卑鄙行徑,少将軍如何不告訴我們?若是我等早知道——”
“如何。”雲琅淡聲道,“劫囚那日,就一刀捅了高繼勳那狗賊?”
刀疤要說的話被他說完了,愣愣跪着,閉上嘴。
雲琅想踹人踹不動,合上眼,又默念了幾遍不生氣。
擁兵自重,朝野大忌。
朔方軍幾代傳承,只知将領軍令、不知君王聖旨。
已是眼中釘、肉中刺。
雲少将軍反複斟酌了幾遍,依然想不出怎麽把這段話解釋給這些只知道打仗的殺才,深吸口氣,言簡意赅:“……都他娘的找死!”
刀疤不敢應聲,撲跪在地上。
“離開北疆,私自上京,秘密集結,劫禦史臺死囚。”
雲琅一樣樣數落,壓着翻覆咳意,劈頭蓋臉沉聲罵:“哪個出的王八蛋主意!怎麽不把腦袋揪下來當球踢!”
“你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死了也不怕,想沒想過朔方軍的兄弟?!”雲琅厲聲道,“有多少還有父母兄弟,還有一家老小!”
前幾日生死一線,雲琅原本沒把握自己還能撐多久,只打算先好話好說,把這些夯貨給哄回去,別跟自己一塊兒糊裏糊塗丢了性命。
眼下看着能順利賴在琰王府,雲琅強壓着的火氣竄上來,按都按不住:“不要命了!都争着當無定河邊骨!有夢裏人嗎就争?!一個個家都沒成,沒點出息……”
刀疤怕他牽動氣血,低聲:“少将軍。”
雲琅一口氣撐到這兒,也已徹底續不上,撐着床沿翻天覆地的咳嗽。
刀疤替他倒了盞茶,小心翼翼扶着雲琅,看他一點點喝下去。
雲琅頭暈目眩,靠着他緩了緩,冷了臉色坐起來,自顧自靠回榻邊。
“少将軍,屬下知錯……”
刀疤擔憂他身體,踟蹰半晌:“少将軍要打要罵,萬萬不可動氣傷身。”
“下次再犯蠢,自己動手,每人二十軍棍。”
雲琅罵過了,看他戰戰兢兢,壓了壓火:“說吧,今天又來幹什麽?”
刀疤怔了下:“少将軍不是要棉花、棉布?”
“我要——”雲琅險些忘了幹淨,聞言愣了愣,驀地想起來:“……”
險些忘了。
他還懷着蕭小王爺萬衆矚目的一對龍鳳胎。
雲琅沉吟良久,撐着坐直,約莫着往肚子上比劃了兩下。
“還有。”刀疤将買來的棉花棉布給他,跪在榻邊,“弟兄們在京中打探,聽說了些傳聞。”
雲琅還在估量大小,頭也不擡:“什麽?”
“有關當年的。”刀疤道,“同當時的情形……差出很遠。”
雲琅微蹙了下眉,放下手擡頭。
“他們說,當初端王被冤在獄中,少将軍受鎮遠侯指使。”
刀疤嗓音愈啞,靜了半晌,才又道:“為斷端王後路,領着朔方軍圍了禁軍陳橋大營。”
雲琅怔了下,失笑:“我當是什麽,這說法當年就有……”
“鎮壓禁軍後,少将軍抗旨逆法,殺進禦史臺獄。”
刀疤澀聲:“禦史臺老吏親見,少将軍進去一趟,端王……就殁了。”
“老生常談。”雲琅笑笑,“這也早有人說過了。”
“端王府親眷那時都在莊子上,回京奔喪,說是被山匪截殺,可有人見了雲字家徽……”
刀疤越說聲音越低:“九死一生,脫險到了京城,端王妃守喪一夜,只身攜劍進了宮。”
“蕭小王爺大概是察覺了什麽,又攔不住王妃。端王府那時尚未洗清嫌疑,也沒人敢幫忙。”
刀疤:“小王爺走投無路,不肯信京中流言,連夜去了朔方軍京郊大營。”
雲琅正疊着棉布,手上稍頓,沒說話。
“那時少将軍不在朔方軍。”
“小王爺尋了一宿,找到鎮遠侯府,被守門家将趕出了門。”
刀疤啞聲:“家将說,小侯爺有話,叫人轉告……”
雲琅神色平靜,理好棉布:“說。”
刀疤:“再見面,刀必見血。”
雲琅靜靜坐了一陣,擡手掩了下,咳了幾聲。
他喉嚨又有些不舒服,伸手去拿茶杯,喝了兩次,才發覺已喝空了。
“當年舊事,糾葛太深。”
刀疤低聲:“太多事口說無憑,誤會至此,哪怕是個好人也未必肯信,何況琰王……”
刀疤咬牙,伏跪在地:“少将軍在此處危機四伏,還是随我們走得好。”
雲琅尚在病中,他原本不想說這些惹少将軍心煩,卻也不得不說。
當年雲琅根本顧不上這些,後來從京城去了北疆,就更沒處再打聽。
于琰王而言,當年血海深仇倘若已到了這個地步,随時心念一動就能要雲琅的命。
朔方軍衆人商議一宿,無論如何不敢再把雲琅留在琰王府,這才悄悄潛了進來。
“誰說我不想走了?”
雲琅現在想起自己費心費力在牆上掏的洞還心疼,嘆了口氣,正要說話,忽而反應過來:“你是一個人來的?”
刀疤愣了愣,搖頭:“還有四個,在外面望風。”
雲琅問:“沒碰着機關?”
刀疤搖搖頭。
“門前挖土坑,陷阱上鋪稻草,門上栓鈴铛。”
雲琅:“走到院門口,正好有個鐵籠子掉下來。”
刀疤:“……”
刀疤聽得膽寒,更不放心:“此地如何這般險惡?少将軍還是随我們走!多待一日——”
雲琅擺擺手,撐着坐起來,由他扶着下了地。
雲琅走到門口,伸手推開房門。
刀疤愕然,用力揉了揉眼睛。
幾個黑衣人被藤網高高吊着,動彈不得,下面是兩排釘板。
釘尖朝上。
密密麻麻,寒意森森。
雲琅捂着胸口,咳了兩聲,輕嘆口氣:“多待一日罷。”
“少将軍!”
刀疤急着救人,又不放心雲琅,皺緊眉:“多待一日做什麽?”
雲琅深吸口氣,慢慢呼出來。
“去見小王爺。”
雲琅把棉布疊好,罩着衣服,屏息凝神墊在小腹前:“給他講那月色正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