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禦前試
四更過半時分,子桑聿于禦書房話畢,便遣內侍送了心腹數人家去,道今日早朝可免。
那數人連連擺手,直道早朝議事之重,怎可一時托辭?子桑聿無可奈何,便讓大總管連忠安排洗漱早膳,讓他數人歇息片刻,五更換洗衣袍上朝去。再看天色尚早,多年來的習慣未改,仍是攜了宮人帶着儀仗往景和殿去了。
景和殿裏,柏傾冉方睡下不久。
“藍兒拜見皇上。”
宮女內侍們起得早,因宮中事情繁多要時辰準備。一般四更時分,各宮的人就起來準備事務,主子們略晚些,但也基本卯時起身。
“免禮了。”子桑聿一夜未睡,到底還是有些倦意。看藍兒手裏捧着些針線女紅,便招手想拿來看。
“娘娘說,這是要給皇上縫繡的香囊。”藍兒看她臉上含笑,知道她喜歡,不由得又憂心多說了兩句:“娘娘近日睡得晚,本囑咐我熏一些安神草,但藍兒想起舊往皇上的吩咐便也沒熏,換上了西南小國進貢來的煙香。”
說起安神草,子桑聿又不禁嘆氣。
有聽舊人說,柏傾冉自小心神不寧,曾有雲游道士開了安神草一方。本來這些年都不怎用,可那年孩兒尚幼時用過,效果雖明顯,但也讓柏傾冉噩夢纏身,不妙。子桑聿拿了那安神草來,問過正天。
正天一斷,只說這草能安神卻亂緒。
子桑聿不喜,便叮囑藍兒少些用,以免柏傾冉睡不安穩。
“自是好,那安神草不用也罷。”還記得柏傾冉一次夢醒,曾念叨日後孩兒早殇,子桑聿是否會另立儲君,對她淡情?天地良心,子桑聿那夜慌得厲害,更是好幾月未曾搭理過宣陽宮皇子諾的事情,就怕柏傾冉将這夢挂心,想得太多。
“公主回來了不曾?”
自己的這個頑皮女兒,子桑聿心裏有個定數。看暗衛們近日回禀,說她常出宮游玩,本來擔心,但聽說她只多往京都西市小樓閣去,就沒怎麽理會。
“回來了,還攜了柏姑娘。”
“柏姑娘?”子桑聿掀袍而坐,捧着熱茶看她。“莫不是那住在郊外的柏清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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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藍兒笑了,“公主與柏姑娘感情甚好,說是今夜在西市玩耍時辰已晚,故帶回宮來住一夜。見過娘娘了,娘娘也未說些什麽。”
“嗯。”
子桑聿嘴上應着,不免想起些舊事。
楠兒尚小的時候和那柏清平見過一面,後來,竟牽挂非常,成天念叨着要和蜻蜓玩……哦想起那次給她捉了滿屋子蜻蜓的蠢事,子桑聿就想給自己翻白眼。那麽多年過去了,人海茫茫,楠兒又遇上了這兒時結識的好玩伴?
當真是有緣。
捏着杯蓋的手又不禁一頓,卻不知這女兒心裏到底是個什麽念頭,女兒家相熟玩耍是好事,只是就怕……腦海裏又浮現起楠兒的男兒扮相來。
真是我家混世魔王。
子桑聿嘆了一口氣,不複再想這些虛無缥缈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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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鼓時分。
自有宮人候在皇城鐘樓處,五更一到,便鳴鼓敲鐘五聲;文武百官四更過半便已在宮門守候,待五鼓聲響,前宮門開,便整理衣袍魚龍貫入。宮道兩旁,立着威嚴的禦林軍,雪才将掃過,潔淨長道連鋪至延和殿前。
百官屏聲斂氣,長路至此不聞一聲輕咳。
“皇上駕到——”
內侍公公尖着嗓子一聲長喚,手上的拂塵一招,便有數名內侍宮女伴着皇帝子桑聿以及內侍大總管連忠從殿後而來。百官早已手持玉笏守在殿下,聞得傳喚,百官皆跪: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子桑聿頭頂平天冠,一雙剪瞳掃過殿下百官,沉斂着面容在九五上的龍椅端坐。待正身坐下,方舉起袖來一揮:“平身。”
“謝皇上。”
殿內臣子悉上百數十人,這些年來三年一秋試未曾改,雖有新員添入,但又因元老辭官,故而朝中人數也不算驟增。而子桑聿膝下兩名皇子年紀見長,十歲後,便也正襟衣袍入朝議事,為的是耳濡目染,自小熏陶那帝王家策論天下的品性。
皇子睿今年十五,皇子諾十三,兄弟二人同在一處聽政。
但見。
皇子睿身着一墨藍色蟠龍長袍,上繡銀線,皆是蘇杭繡娘的好手藝;墨袍之下,襯着雪白色的中衣,又履一層金紗薄衾。頭冠紫金八寶琉璃,嵌着去年皇帝賞他的一顆紅寶石,顯得五官愈發精雕細琢、那雙眉目,與子桑聿一般英毅。
而坐在身側的幼弟皇子諾,生來俱有的黝黑膚色搭配他的細長眉目也別有一種俊朗、只是在二人的容貌上,諾兒确實和皇帝子桑聿不沾邊。
朝中三軍中令追大尉者趙乾,在數年之前便私下喚人尋得宜妃顧初允跟前說話。趙乾的意思很清楚,為的就是要扳倒子桑聿,推他兒子子桑諾為皇帝。這諾兒雖不是顧初允所出,但是十餘年來悉心照料更甚生母,介時顧初允自跟随孩兒得勢為太後,富貴榮華可想而知。
顧初允本不應承。
“宜妃娘娘又何苦這樣心境?”那趙乾為官多年,可以說是老奸巨猾。因不得入後宮,也不便讓顧初允出宮來招人耳目,故只喚了一小厮混為內侍以代傳話。那小厮早已将趙乾的話記在心中,跪在跟前有板有眼地相勸:
“娘娘,皇上偏愛景和殿那兩位主子,您是知道的。”小厮悄悄地擡眼看她,見她神色黯淡,便知接下來該順着趙乾的訓示。“皇子諾是為庶出,生來便不占優勢;可是唯獨那嫡親皇子睿是柏氏所出,朝中老臣多不大喜,都希望皇子諾可以登基,這般,也只是為了皇上為了大延着想。”
小厮眼神流轉,又道:“娘娘必定會為皇上着想的。”
雖如是說,但是外臣與妃嫔合謀,向來是朝中忌諱的事。顧初允乃大家之戶,這些道理斷不可能不懂。但是仔細斟酌,趙乾的話也不無道理。
心中忽而懊惱。
顧初允的父親顧樘,好歹也是朝中一品重臣、但是他對于立儲一事從不表态,似乎不想參與到這場争奪戰之中。顧初允心想,若父親支持諾兒,那這事必定也是成了。
小厮見她動搖,又按照趙乾的訓示複勸再三,顧初允抵不住他蠻纏,便推說乏了,讓宮人将他送走。後思量了不過三日,便又另托人尋得趙乾,只道,共謀。
“前段時間,朕曾讓李翰林、黎大人為兩個皇兒拟題考驗國策,後來看了試題,覺得百姓苦這一個編目不錯,故今日想讓皇兒道來。”
早朝方開始,子桑聿便點了名讓皇子答辯。
衆臣私下各自耳語,也不知道是說了多少內容,但也看着皇子二人,滿懷期待。
“睿哥哥為長,皇弟自應禮讓。”站起身來時,皇子諾便扶手朝皇子睿道了一禮。皇子睿看了他一眼,還未開口,那座上的子桑聿便笑了:
“諾兒雖幼,但也不必事事相讓。諾兒先說罷。”
這番話,別有滋味。
不少老臣可是把子桑聿的話聽在耳裏的,哪怕是一個字詞,都會反複推敲。如今子桑聿這話什麽意思?幼弟不必禮讓長兄?個別人眉開眼笑,只道這句話是皇帝意欲立次子為儲的預兆,一副心思,已經不在答辯之上。
皇子睿面不改色,仍是笑了:“是,父皇。”
那皇子諾站起身來,先是朝子桑聿道禮,複又将手背于身後。“百姓苦,自是道世間艱難之時,百姓食不果腹不得溫飽,日子苦,子孫苦。所謂得民心者得天下,兒臣認為,為君者自當勵精圖治,待王朝富強,必定能讓天下百姓過上好日子,不再受那颠沛流離之苦。”
朝中臣子聞言,無不頻頻稱贊,分黨結派的更甚。
子桑聿并無理會,仍舊笑了,朝皇子睿做了個提示,讓他說話。
“兒臣的答辯…較短。”
皇子睿的第一句話便是這個。子桑聿笑了,見座下李新一副胸有成竹,心中更是像石頭落了地放心幾分。“哦?皇兒的答辯是何?暫且說來于衆臣一聽。正所謂,簡明扼要。”
這一句話,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說皇子諾。
“國興苦,國亡苦。”
果真是簡短得緊,這精悍的六個字,卻比皇子諾的一番言論更惹來斟酌。那負責教導皇子諾的黎為民聽了,也不由得一怔,順着這六個字陷進了沉思。
“若不嫌棄,兒臣便說個通解罷。”皇子睿道禮,看回座上的父皇,口中正辭:“天下王朝千秋萬世更替諸多,戰亂,易主,皆是史書之中常有之事。兒臣認為,無論王朝榮衰與否,百姓過的日子依舊是苦。且不說那些官宦世家富貴子孫,他們有田地有宅院,多是世襲之宗,不得考究;可那活在普通巷子的百姓,無論王朝榮華、日子依舊苦困;無論王朝覆滅、依舊易子而食。所以兒臣認為,興亡亦苦。”
這樣的話,黎為民是斷不會教與子桑諾的。
這種作風,像李新。
“皇兒的話,在理。”子桑聿不曾多言,仍舊淡笑。複又喚百官上奏朝事,今日的國策便算是考完了。唯獨那先頭發話的皇子諾,一直悶坐位子上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