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洲情
江洲十八城。
從今天早上開始,便有大寧朝廷派來的一支欽差隊伍到達江洲十八城區域。一路上,一改其他州城阿谀奉承的态度,欽差到這地方似乎絲毫不受重視,住的是最普通的驿站,吃的喝的也是自己掏的腰包。
這欽差名為柏盛,以前曾是柏家的家臣門人,原本姓周;這次眼看着延軍就要朝着江洲十八城發動進攻,柏道成特地欽點他為欽差,前往江洲囑咐戰事。
“小兄弟,不知道你們州備今日有空沒?咱們欽差千裏迢迢從京城過來,可是有要緊的事情商量的。”柏盛身邊的一個手下,特地出來詢問驿站的江洲士兵。
那江洲士兵粗略打量了一下他,淡道:“州備每天都很忙,我們也不确定他有沒有空。如果欽差大人要找州備,那就親自上門拜訪罷,我們小兵小将,做不得通傳。”
“你…”
那手下不禁噎了一把,回頭看着同樣臉色鐵青的柏盛。
好你個李常,仗着自己掌管江洲十八城、如今又是風頭火勢,稱起了霸王不成!柏盛心裏暗暗地罵着,卻又無可奈何。如今形勢緊迫,只怕得親自去州備府找人了。只是這李常好歹是皇帝身邊的紅人将領,自己又不能得罪。
這欽差,當得真苦。
當天用過午膳之後,柏盛便帶着自己的一隊手下來了州常守備府門前。門前的士兵對身份盤問許久不說,最後确認了身份沒有絲毫退讓,還讓他們一行人全部卸了身上的武器,只說是這是江洲的規矩。
柏盛進門之後大罵不止,只道這進門卸兵也就進宮的時候試過!小小一個州常守備,怎麽就嚣張狂妄到這般地步!
而那個被他稱作嚣張狂妄的州備李常,此時此刻正坐在書房靜心寫字。
“州備,欽差來了。”
來禀告的管家雖然口上是這麽說,卻絲毫聽不出有急迫的意思。
那正站在書桌跟前大筆揮毫的人,正是州備李常。李常這人身形長得頗為魁梧,臉色黝黑,有着戰場厮殺十數年的血腥氣息。此刻的揮毫,倒是有些格格不入了。
“來了就來了,”李常漫不經心地蘸了蘸墨水,一心只看着字帖:“叫人給他們上個茶,擺幾道點心。我得寫完這幾個字再出去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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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應聲,又不禁發問:“只是州備,我怕那欽差——”
“怕什麽,如果他有絲毫不滿想給皇上告我,也得看看他有沒有這本事。”李常擡起眼來,一雙鷹眸直勾勾地盯住前方:“我江洲十八城綿延甚廣,我就不信他可以在我的眼皮底下逃得出去。”
管家點點頭,不再勸阻。
“你倒是來瞧瞧,我這幾個字,寫得如何?”
李常換回了一副笑臉,頗為滿意地看着桌上的字帖。“如今和延軍開戰在即,我特意揮了這幾個字來,算是給衆軍士壯壯膽。對了,一并把這字帖拿出去罷,我要讓那欽差看一看我李常的決心。”
“是,州備。”
大廳那邊,柏盛可謂是等得頗為心焦。茶已經喝了好幾趟了,點心也吃了不少了,你說這州備怎麽就那麽大的面子不出來呢。心裏煩悶,想着要不要去皇帝面前告他?只不過如今戰火熊熊,武将比文将重要一個翻、還是不要輕舉妄動比較好啊……
“柏大人!讓你久等了!”
柏盛正苦惱之中,忽而聽得了一個爽朗的笑聲。擡起頭來正見是那威風凜凜的李常。“州備說的哪裏話,我也才剛剛坐下,不久不久。”
官場便是這樣,即使前一刻你把對方罵得怎麽不堪,下一秒見面了還得互相奉承。
“這次聖上派了大人過來督戰,真的是讓李常沒來得及做好準備啊。”李常随和地笑着,似乎自己并不知道有欽差的事情。“方才我還在書房裏練字來着,這下大人既在,便讓大人給李常看看過不過的去罷。”
李常做了個手勢,讓人把字帖遞上來。
柏盛臉上笑着說好,心裏邊卻暗自嘀咕:你一個沙場将軍不去和敵人好好打仗,反倒在府衙裏寫起了大字?
管家拿着字帖走了上來,叫了個小厮一同把這字帖打開。果然是嗜血之人寫出來的大字,雖然只是墨汁黑字,并無半點血意,都會讓人看出那種磅礴之感。字帖之上,蒼勁有力的四個大字:旗開得勝。每一撇每一捺似乎都有着嘶吼開戰的熱血。
“旗開得勝…”柏盛的喉嚨似乎被什麽東西哽到一般,看着李常臉上濃重的笑意,對這次督戰的事情又安心了幾分。這樣看來,江洲若是和延軍開戰,想必這李常也會盡全力的。這樣一來,自己這個欽差就沒有性命之憂了…
好說好歹,自己前來督戰結果丢了江洲,那皇帝柏道成會怎麽想?
“是啊,旗開得勝!”李常朝天哈哈大笑,心情愉悅:“這是我特意送給這次戰役的,以此來告訴我麾下士兵,這一仗,必定是所向披靡,旗開得勝!”
“如此甚好,甚好!”柏盛先前的不滿神色也減了許多,對于這個配合自己工作的李常多了那麽幾分好感來。“對了州備,這一仗不知江洲可以撐多少時日?”
“大人的意思是?”
“我離京之時,皇上已經欽點二皇子為兵馬大元帥,領兵二十萬從邊疆趕回清君側。這次皇上也有給二皇子立功的意思,想必是要讓他這個兵馬大元帥幹點什麽的。介時二皇子會前來江洲與州備一同作戰,故而我問問州備的情況是?”
李常了解地點點頭,沉思了那麽一刻。
“二皇子已經任命為兵馬大元帥從邊疆進發了啊…”李常抿抿嘴,有些驚訝又有些意料之中:“二皇子向來是有本事的,李常本領不濟,必定會将表現的機會多多留給二皇子。”言罷又壓低了一下自己的聲音,輕道:“再說,李常近年來攬功不少,所謂樹大招風,萬一皇上不滿意把我削了,那就不好了…”
柏盛笑了笑,和李常對了個眼神:“州備明白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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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六,伏暑天。
“奶奶個熊的,今兒個可算是下雨了!”江州城外八十裏,延軍已經在當地安營紮寨随時準備迎戰。公孫政在營帳外頭走來走去,淋着這幾天來難得的雨水,說不盡的痛快。
“這幾天烈陽當頭,王爺也是辛苦了。”
公孫政本脫了一半的沉重盔甲,只穿着裏頭的一件薄衫,突然看到身後走出來一個人,神色都有些尴尬起來。“呃…殿下……”
“近來天氣炎熱,我不怪你。”子桑聿淡淡笑了,連同着身後的連信、顧樘、趙乾幾人。“這場雨估摸着會下那麽半天,下完了雨,就是差不多天亮的時分。我打算,就在下完雨之後,率兵攻打江洲城。”
“天亮?”公孫政愣了愣,“雖說天亮攻城會給敵人一個措手不及……不過殿下,近日來你為戰事勞心勞力,連兄弟說你的身子差了許多啊。如今又是這般突然,不知道你能不能緩過氣來。”
子桑聿微微一笑,強撐着早已勞累不堪的自己。
“若是說累,手底下奔波的兄弟們就更累了。這些天又是大暑,想必都疲憊不堪。傳令下去,今夜讓士兵們好好休息,四更天的時候整頓兵馬,發兵江洲!”
“屬下明白。”顧樘得令,立即便是轉身通告下去。
公孫政看着顧樘這般,心中也是大概明白了幾分。自從子桑聿正名之後,顧樘趙乾等将領已經為其所用,當初守在自己身邊的親信,也在慢慢地依附并輔助起這個未來之主。如此也是好的,總歸是對得住黃泉下的太子統了。
“如今方入夜,雖說時辰尚早,但是距離四更天也沒有多少時間了。”連信守在子桑聿的身邊,有些憂心:“殿下連日來不眠不休,今夜可得好好休息,不然明日上戰場的時候哪裏來的精神。”
言語間有些恭維,同樣也有着連信多年作為一個兄長的疼惜。
“只是義兄…李常不好對付…”聿輕嘆了一口氣,看着身邊衆人:“這是很肆意的一搏,我很感謝諸位有勇氣跟我來賭這一把。我延軍三十萬人,對抗江洲的二十萬人,人數上我們雖然有那麽一點優勢,可是又因為我們是攻城,所以等于勢均力敵。明日攻城,還需要諸位将士出謀劃策,盡快劃出個口子來、不然的話,持久戰于我們不利。”
“這方面屬下明白的。”歷來以守城著名的趙乾走上前來:“守城之戰,靠得就是城門的士兵站得穩陣腳,不被外界事物打擾到。我聽說這李常管理有方,江洲十八城可謂是獨立成一小國一般。如此,他手下士兵也應是很有骨氣。”
子桑聿聽了,久久不語。
“殿下也不必憂心。”趙乾突然發現自己好像說錯了話,有點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意思了。“我們延軍兵士也是個個鐵铮铮漢子,打仗這種事情,必定會全力以赴的。只要我們士氣足,就一定可以贏。”
“得将如此,吾心安。”
子桑聿淡淡笑着,擡頭去看那微弱的星光。
這一戰,會是苦戰吧?父皇…我不能輸……不能啊……
這場雨果真是下了一夜,半夜的時候便停了。臨近四更天,子桑聿就從床上爬了起來,披着一件披風、只着着中衣,下來再看一遍江洲的地勢分布圖。
住在隔壁營帳的連信這一夜倒也是睡不安穩。起來打算走動走動,發現子桑聿的營帳已經掌起了孤燈,在這夜裏尤其明亮。
你這般勞心,老天爺怎會辜負你。連信嘆了一口氣,走上前去。
“殿下?”
“進來吧。”
連信掀起簾子,看到的便是子桑聿單衾在身的模樣。“殿下,夜裏有些涼,小心別被風吹出了什麽病啊。”言罷,便是起身去拿那放在一旁的衣物,“戰事雖要緊,但是如果身子出了狀況,大家可是會擔心的。”
“義兄放心罷。”子桑聿笑着接過,粗略地披上戰甲。擡頭看了看外面天色,口氣有些輕:“四更天了吧?”
“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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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鼓震天雷,揚旗鳴悲歌。
江州城外延綿二十裏空曠平地,便成為今日江洲戰役的沙場。
子桑聿身披戰甲赤血帶,端坐在馬上凜目不語。而她身後,正是從江南一路追随而來的三十萬兵馬,個個摩拳擦掌,等着這未知輸贏的一仗掀開帷幕。
江洲城頭的瞭望塔遠遠地看到延軍陣勢,連忙鳴鼓號令,集結兵馬應對。
不多時,江洲州備李常便出現在城頭之上。
“兒郎們,可準備好了?”李常微微一笑,看着不遠處的延字軍旗,心中激動難奈。“十年來你們成長了幾何,這一回,能不能做到更好?”
“所向披靡,旗開得勝!所向披靡,旗開得勝!”
“所向披靡,旗開得勝!所向披靡,旗開得勝!”
“所向披靡,旗開得勝!所向披靡,旗開得勝!”
江洲士兵的士氣如長虹貫日,在這清晨尤其嘹亮,震得子桑聿心中一動。
延軍士兵正是忐忑不安之際,等着主将子桑聿發號施令。卻不料江洲城門那頭,李常卻揮了揮手,示意士兵打開城門。
“殿下,這…”
子桑聿擡起手。
“不管敵人是否有詐,衆将士嚴陣以待,不得掉以輕心。”
“屬下明白。”
李常接過身邊親衛的信物,騎了一匹黑馬,孤身一人地出了江洲城。
子桑聿心中一驚,未曾說一句話。
“籲——”李常拉緊缰繩喝住駿馬,這時已經到了延軍大軍跟前不遠處。回頭看了看江洲城頭上的手下,揚了揚手。
那邊城頭的親衛們得意,卻是一衆抽刀,将城頭的軍旗砍下!
延軍這邊還沒來得及反應,那李常已經翻身下馬,捧着手中東西一步一步地走向大軍前頭的子桑聿來。
“江洲州備,李常,”李常捧着東西,向着那人越走越近、只是眼中只有這人,絲毫沒有将身邊的一切利刃放在自己眼裏。“大延太子統麾下天支暗衛統領,奉命潛伏柏家門下争奪實權、二十年任務期限已滿,李常特奉上江洲十八城印章以及江洲城池,于今日叩拜大延皇孫殿下!——”
那邊城頭的士兵似乎也一并跪下,齊聲大喝:
“拜見大延皇孫殿下——”
這一瞬間,天地似乎都定格了一般。
五更天了,這日新一輪的陽光突破了雲層,漸漸爬上了山頭。子桑聿朝着陽光所向,看着眼前跪倒的七尺男兒,心中情緒難以言表。
“你…”
一旁的公孫政顧樘等人更是訝異,別提站在身後的延軍士兵。這一幕來得太突然,比偷襲洛關城的勝利來得更不真實!
“殿下若不信,此刻便可取了李常項上人頭!”
那李常跪在地上,眼中灼灼,一腔熱血直叫每個人心中沸騰。
子桑聿長籲了一口氣,眼裏卻不争氣地冒出了點點淚花。望向那天,心裏面卻是狠狠地在咒罵着:
父皇…為什麽…為什麽要幫我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