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情已殇
大寧京都。
洛關城被延軍大破,這樣的消息并沒有切實地影響到遠離戰局的人們生活。在天子腳下生活的百姓依舊日複一日地繼續自己的日子,沒有對延軍的事多加議論。只是心裏都在默默地企盼,希望戰火不會燒到自己的家門。
天下誰得,不重要。重要的是,統治者是否愛民如子。
京都公主府內,公主柏傾冉仍舊在涼亭之內閑坐喝茶,偶爾回頭看了看伫立在不遠處的一排侍衛,輕輕一笑,一言不發。
“公主,這壺茶如今是剛好入味了。”柏傾冉的貼身婢女藍兒身邊,此時此刻卻多了一個小內侍出來。細眼一看,原來是那日私底下給柏傾冉遞上子桑聿紙條的生面孔。“奴才的手勢不大好,希望公主不要嫌棄才好。”
“小忠子,本宮信得過你。”
柏傾冉淡淡一笑,端起石桌上的那杯茶,輕嘗。
“有些苦,只不過飲入喉中之後,嘗出了不得了的甘味。”柏傾冉的話裏似乎意有所指,只道:“這茶葉的确是好,不知道小忠子花了多少心思?”
那時的一張紙條,足足讓柏傾冉愣神了好久。念想驸馬本來家世清白,看那性子,也不像是一早便知道自己的身份的、如今身份大明,成為大延皇孫,暗下勢力又怎麽會如此快速蔓延到京都來?
如果這小內侍是真的眼線,那麽只有一個可能:為大延效力的暗下勢力早已布下了局!
柏傾冉倒吸了兩口涼氣,料想父皇統治這天下十幾年來一直相安無事,難道,只是敵人的縱容嗎?如果是這樣,那這個敵人未免太有心計,太恐怖。可是轉念想時,柏傾冉的心裏又忍不住一動:
那麽驸馬,就可以安全一些了吧?
“得公主賞識,奴才惶恐。”小忠子微微一笑,稍微壓低了一下聲音:“小忠子本也是村裏孩童,自幼與少主一同長大、同樣也秉承着家中遺訓,此生為少主盡忠。故而,奴才的父親為奴才取名單字忠。”
柏傾冉淡淡一笑,示意藍兒再倒一杯茶。
“連忠…”柏傾冉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下,有些感嘆:“如此說來,這盤棋倒是布下了很多年了…本宮對于執棋人,的确佩服。”轉而想到自己的父親,柏傾冉心中一痛:如果當年你還是一個忠心臣子,是否就不會毀了她的家和國……
“奴才是少主身邊的新東支暗衛,不知這盤棋有多大、只知道這盤棋不能輸。”連忠輕笑,手法娴熟地拎起火爐上已經燒開了水的鐵壺,往茶壺裏添水。“再者,奴才相信少主定會如同執棋人那般,睿智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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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了連忠的話,柏傾冉的腦海裏也不禁浮現出那人的音容笑貌來。想起和那人初見,便是一個和煦笑容,漾了內心、那個翩翩少年,日益發光發亮,深深地烙在了自己的腦海裏。你我分別已有百日,如今形勢對立,不知道你可安好?
子桑…子桑聿…你說你要回來的…
柏傾冉拉回思緒,看了一眼躬身在側的連忠,淡笑:“你将心中所想皆告之本宮,倒不怕本宮揭穿你的身份,毀了你們少主的複國大計?”
連忠沒有半分遲疑,同是一笑:
“少主離開京城之前,便将保護公主一事交給奴才。少主曾說過,無論如何都要保護好公主的安危,公主想知道的,也定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少主說,公主一日嫁給了他成為子桑家的人,這一生一世都不會背棄少主的。”
剛言明自己的身份時,其實連忠也是心裏瘆的慌。子桑聿自小聰慧本事,這個知道;可是感情面前誰不盲目?就怕少主一時情迷錯信這柏家女兒。豈知,這公主也真如少主所料,一言一行都以少主為先,大有将來大義滅親之勢,連忠才逐漸放下心來,去信任這個人。不管怎麽說,這公主還是少主的發妻。
柏傾冉聞連忠此話,不禁怔在原地。
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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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東宮太子府。
在太子府門外守衛了一天的侍衛們有些疲憊,才漫不經心地打了個呵欠,就看到太子妃的轎子緩緩而來。侍衛一個激靈,連忙跪倒一片:“屬下參見太子妃!”
“都起來!”太子妃這一句話火爆到極點,一個拂袖,便匆匆地走過衆人。方才打呵欠的侍衛疑惑地看着太子妃遠去的身影,不禁打了個冷顫:平日裏太子妃一向溫婉,為何今日的脾氣就如此暴躁!女人的臉,六月的天!
這一邊,太子妃依舊生氣非常地在宮內行走,不管旁邊的婢女如何拉扯,都不為所動。走了好一會兒,一行人終于來到了東宮偏殿,剛進殿門,太子妃便看到側躺在榻上把玩手中扳戒,一臉沉思的太子柏澈。
柏澈似是感應到有人進來,擡眼看了一下,不覺坐直了身子。
“呃,平兒……你怎麽那麽早就回來了?”
與一貫的冷漠态度截然不同,今天的柏澈顯得特別的惶恐。太子妃輕笑了一下,回過身叫衆人退下,待門窗都關好、外面都沒了人,方冷着眼睛走近柏澈。“殿下難道做了什麽不為人知的事情不能讓我知道?不然,何故會怕我至此?”
柏澈自是感覺到她話中意思,但仍是否認:“不…不為人知?哪裏…平兒莫多心…”
“啪!”
響亮的一記耳光,就在柏澈說完話之後被太子妃一掌蓋到了左頰上。
“姓柏的!你平日裏如何待我,我不在意,你在東宮裏養了多少個小白臉,我也可以當做毫不知情!我以為你只是一時鬼迷心竅才厮混男子之中,對我的相敬如賓也終可以攙扶着度過這一生!我以為就算你不是一個好夫君,将來也可以當一個好皇帝!”太子妃說着,兩行眼淚不禁滑了下來,指着榻上太子甚是心痛:“可是你為何要這般傷害我的家人,這般來傷害我!我的弟弟他才多少歲!多少歲!為什麽你要這樣對他!為什麽!”
柏澈坐在榻上,低着頭不是滋味。
太子妃絕望地閉上了眼睛,只是淚流不止,哭聲不斷。
本來這段時間,是奉了皇命回家省親的。好久沒有回家,難得這一次有七八天的空閑,便和家中嫂嫂母親去了城郊的一處寺廟參拜。只是兩三天的外出,回來的時候,卻發現家中幼弟一直沉默不語,臉色也日漸憔悴;甚至隐約躲着自己。
幼弟還小,今年也才滿十二歲。家中除了自己和幼弟,便是年長在外的大哥;平時在家,弟弟總是黏在自己這個姐姐的身側,一刻不得分離,只是為何如今,變得這般膽怯起來?心中覺得疑惑不已,便去盤問了跟随在小少爺身邊的下人、那幾個小厮支支吾吾,好久才說出了事情:昨天,太子爺把小少爺帶回了東宮,回來,就變成了這樣。
聽到這個消息,如同晴天霹靂。心中雖然想到了事情的原委,可是也萬不希望是真的。轉身去找了抑郁非常的弟弟,問了好久,說了好久,他才哭出了聲音,斷斷續續地說着自己被太子壓在身下,弄得好疼……
“姐姐…我不喜歡姐夫…姐夫的樣子好可怕、我不喜歡他……”弟弟不斷擦着眼角流出來的眼淚,啞着嗓子道:“姐姐,我不想再看到姐夫……不想……”
平日裏那個還算得上斯文有禮的夫君,那個陽光的太子儲君,怎麽會是這樣的一個衣冠禽獸!那一刻,只覺得心裏很痛,看到弟弟,心裏更痛…
“為什麽你可以為了一己私欲而傷害我的家人!”太子妃幾乎是咆哮着喊出這一句話,緊緊地抓住柏澈的衣襟:“你知不知道那是我最親的人啊!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會讓他這一輩子都無法釋懷!”
“平兒…”柏澈的表情也是極為痛苦,看着相伴多年的妻子愧然非常:“我知道我犯下的錯無法原諒…可是,他真的好像言兒…真的好像啊!……平兒……”
太子妃哭夠了,喊夠了的時候,便松開了他。擦去淚水時,再看了一眼跪在榻上早已泣不成聲的人,心生寒意。柏澈,你我日後再無半分夫妻情意…
太子妃已經轉身離去,柏澈還埋着頭痛哭。
“言兒…言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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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溯前事。
大延順和四十五年。
京城地界內的一條繁華大街,一輛樸素的馬車正在大街上緩緩而行。馬車內的稚童聽到外面喧鬧不息的人聲,心裏也頗感激動,一直扒拉到馬車車窗,意圖去看馬車外的景色。
“澈兒,不許胡鬧。”
身邊一道沉穩的男聲響起,稚童無辜地扁扁嘴,只得安分地坐好。
這稚童,便是七歲時的太子柏澈。這一年,柏道成尚且是一個臣子,柏澈,也只是一個大臣長子罷了;今日,柏道成與明王子桑揚有約,定在了明王府中議事。為了不讓人多加懷疑行蹤,柏道成便攜了長子前往,讓旁人看似普通拜訪。
馬車行走了小半個時辰,方到了明王府前。
“屬下見過柏大人!快快請進,王爺早已備下宴席款待大人!”
“好說,好說。”
七歲的柏澈一路便跟着父親進出明王府。待進了內堂,只見堂中立了不少人、中央站着的一個貴氣男子叫了個婢女過來,只道:“這是柏大人的公子,快快帶到後院去陪其玩耍!世子與其年齡相當,正好當個玩伴!”
柏澈愣愣地又跟着婢女的腳步走,一路走到王府的後院。
後院比自己家中的地方可是大多了。柏澈四處張望着周圍的各式玩物,以及供兒郎戲耍的木制刀劍、木馬,不禁一笑。剛想跑過去,卻聽聞一道稚氣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你是什麽人,為何來我王府後院。”
柏澈回過頭,卻見是一個和自己差不多年紀的少年。
“回世子爺,這是柏丞相的長孫,王爺吩咐了,讓奴婢帶他來這裏玩耍。”柏丞相便是柏道成的生父,柏澈的爺爺柏元興,廟堂之中還是以他為尊。
那小世子看了柏澈一眼,朝婢女揮了揮手,只道:“知道了。你便下去吧,我可以和他在這裏玩。你…也不知道我們男子漢該玩的把戲!”
“是,世子。”婢女不禁淺笑。
柏澈心中甚是驚奇,只道這個人和自己差不多年紀,怎麽說出來的話卻像大人一般?殊不知這子桑家血脈一向地頂天立地,即使今日這小世子方七八歲年紀,但是舉手擡足之間早已有了胸懷天下的氣度。
“你是柏相長孫?”小世子的口氣一貫穩健。
“嗯,我叫柏澈。你是明王的兒子?”柏澈又問。
“對。”小世子淡淡一笑:“我叫子桑言,橫豎正直,言論天下的言!”
柏澈怔了怔。相信再沒有誰可以有這一種氣勢、年紀輕輕,便有着一股談笑風生無畏無懼的氣勢!多年後的自己看到了同為子桑家血脈的子桑聿,方才明白到這一個家族之人的帝王氣勢渾然天成,哪裏是他人可比拟。
一個是親王世子,一個是權臣長子。那段時間,因為柏道成和明王子桑揚的密謀來往密切而逐漸熟悉、兩個孩子之間的感情一天比一天好,甚至就像是一生下來便是親兄弟,左手和右手那般不能分離。
兩年、他們這兩年來一直不曾疏離過對方。
順和四十八年元陽節前,本該是兩個孩童之間的見面時間了,可是柏道成卻勒令家中仆人守好家門,保護好一家大小,萬不能随意出去。
“爹!我要出去!我想和言兒玩!”已是九歲的柏澈哭鬧不休。
“澈兒,你且忍一忍。過了這幾天,你就可以和世子玩個夠了!”柏道成看回皇城方向,心中又将計劃堅定了幾分:這次的行動,只許勝,不許敗!若是敗了,我便對不住我柏家多年累積的基業了!
即使柏道成說了不許出去,可是年幼不知事的柏澈心中只想着玩樂之事,哪裏肯依。趁着柏道成帶了家中的侍衛出門,柏澈便偷偷地去了後門方向、從牆角邊的一個狗洞,鑽出了禁锢自己的家門。
言兒,我出來了!
柏澈臉上不禁揚起一抹笑意,興沖沖地往王府而去。
“呵,你們既然是皇家之人,便應該早早想過,有一天會因為皇權糾紛而死!今日我柏道成親自結果了你們,那就是意味着這片王朝的未來帝王親自待見你們!九泉之下,你們也可以安息了!”
明王府前院,跪着王府上下幾百人口。其中跪在前頭的,便是明王正妃,以及她為明王誕下的一雙兒女。
“親衛們!動手!”
柏道成一聲令下,只覺眼前血光四濺,哀聲不斷。可是僅僅是那麽一瞬,明王前院便已經滿地死屍,血流成河。柏道成淡漠地看着伏倒在自己跟前的屍體,一腳踢開。“此地不能久留,我們還是先行離去。”
“是,大人。”
當這些人轉身離開,卻不知牆根下有一個少年正瑟瑟發抖。
他拼了命地捂住自己的嘴巴,無力地癱坐在地上,看着不遠處的那一片血紅。他的眼裏不斷地流着眼淚,一次又一次地模糊了整個世界。“言…”他只能哽咽地發出幾個音節,緊緊地看着遠處那個小小的身影。
在地上癱坐了很久,确認剛才的人已經離去,柏澈方從雜物堆下爬了出來,僵硬地朝心中所向爬去…
明王世子子桑言,這一個打小就持着威嚴的小小少年,即使死,也是皺着眉,握緊拳頭。柏澈含淚地想将他的手攤開,卻發現無論如何都做不到。半刻,柏澈還是選擇了不動他一分一毫:因為帝王家的血性骨肉,是不甘心這樣窩囊死去的。
柏澈的心裏很難受,只覺得自己的眼淚是流不完了。
為什麽,為什麽爹要殺了言兒?
這一個問題,在不久之後便得到了解答。
僅僅是過了兩天,昔日的父親便變成了父皇,自己這個‘柏相長孫’的身份也變成了‘大寧皇太子’。皇位真的那麽重要嗎?重要到可以滅絕人性?柏澈強壓着心底裏的這一件痛徹心扉的事情,從不過問他的父親關于皇帝、關于皇位的感受。
可是也從那時開始,心裏對死去的子桑言有着無限的懷念。
不知道是對子桑言的感情,還是想報複自己的親生父親。堂堂太子,分桃斷袖!當這件事情傳入柏道成的耳中時,年已十八的柏澈站在柏道成跟前,生生地挨了一巴掌。
“逆子!你身為大寧儲君,怎可做出這等敗壞朝綱之事!”
柏澈看着他震怒,心裏面的傷痛卻是緩解了好多。
時隔多年,本來以為自己的心裏早已經不為子桑言起任何波瀾、豈料那日見太子妃家中年幼的弟弟,卻是和記憶中的那個不羁少年長得一模一樣。
難道,是言兒的轉世嗎?
的确是一時沖動和不該,才會對他做了那樣的事情。
“言兒…言兒…我來了,為什麽你卻不回答我…你起來啊,你醒一醒啊,我們說好了要去騎馬射箭,比一比誰更厲害的啊!言兒,你起來啊,言兒…”
兒時跪倒在子桑言身邊的話語又回蕩在耳邊,柏澈心中一痛,早已哭成淚人。
你說話好奇怪,好像大人那般口氣。
因為我是男子漢。
我也是男子漢吶。
而且,我姓子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