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岳王心
八月十五。
今日乃是中秋佳節。從前幾日開始,便有宮人送了幾套精致料子來公主府,說是給公主驸馬新換上的衣裳;待十五正日,須得回宮去,和衆皇家人開宴賞月。而也正在這日,皇帝的胞弟岳王從封地回京參拜。
岳王,名柏道文。在大寧王朝建立之前,他是前朝大延的戶部尚書。對于柏道成當年的宮變并沒有參與,柏家稱帝之後,也只是告退封地,不問政事。
也只是每年的中秋,岳王才從封地趕來,和帝王一家共敘親情。
這日中秋,連聿和柏傾冉也是早早便到了皇宮之中,正裝衣冠,跟随着皇帝等人一同在寧和殿之前等候岳王的轎鸾。
柏道成作為兄長,對于這唯一的弟弟還是很疼惜的。今日中秋,皇宮裏早就準備下岳王喜歡吃的喜歡看的、各種菜肴或是增興節目,無一不是為了岳王。皇宮上下,無人不說皇帝與岳王之間手足之情感人肺腑、事實上,在柏道成心裏,這個弟弟沒有多管他事,便是一個值得疼的弟弟。
若是嘴裏說的話都多出來一句,那麽這個弟弟就讨嫌了。
中秋天氣,今日的天是一片蔚藍。
柏道成和發妻皇後,率着幾個兒子,以及公主驸馬衆妃嫔,在寧和殿前已是等了許久。這時遠處的朱漆宮門才緩緩地推開,并着岳王的參拜隊伍。
四十八頂垂珠赤傘,九十六個身着麥色藍領袍褂的宮人二人同持;宮人之中,那明黃色裝飾金辂行于其中,裏外共履三層的黃緞幨帷,四根黃段系帶綁在車轸上。後樹有大旗十二面,旗上各繡着金龍,并一個‘岳’字。
岳王車架直到白玉階梯跟前,方停了下來;車架之內,走出一名中年男子。
與柏道成一樣,同樣也是四十多的年紀;只見他披着暗紅色薄衾,裏着深藍色的盤龍面子長袍,腰圍五柄紅玉金絲帶,冠着朝天珍珠發冠,徐步向皇帝而來。面容之間,因年長而愈發與柏道成相似,卻只是在鼻翼之下蓄了胡子,不似柏道成留至下颌。
岳王身後,還由宮人護着一名同披着薄衾的女子慢步而上。
未待岳王走近,柏道成已經先走出幾步來迎接他。
“臣弟見過皇兄,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弟不必多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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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道成連忙将他扶起,開懷笑着:“皇弟一路從岳地趕來,實在辛苦。一年不見,皇弟倒是精神不減,氣色不錯啊。”
“皇兄哪裏話,只是沾了皇兄的福氣罷了。”岳王微笑着,複又向身後引過那名同披薄衾的女子來:“惜兒,快來見過你皇伯父。”
身後那女子點頭,走近岳王身邊,向柏道成福了一禮:“見過皇伯父。”
“多禮多禮了,”柏道成有些驚訝,笑問:“這莫不是傾惜?”
“正是呢。”岳王回笑。同為柏家人的柏道文,年紀到此,膝下也只是僅有柏傾惜這一名郡主。早些年柏道成本說将一名皇子過繼于他為世子,卻被柏道文拒絕了。這岳王自己心裏也清白,守着一個女兒總比守着兒子來得安心。
“哎呀呀,你看朕這、都老糊塗了,傾惜今年滿十六了啊,怪不得會随着皇弟一同到這皇城來了!”柏道成笑了,指回身後兒女:“傾惜,可還記得你的這些皇兄皇姐們?”
柏傾惜略略看了衆皇子一眼,微笑上前。
從太子柏澈開始,太子、太子妃、三皇子、三皇子妃、四皇子都是一一行禮。只是走到柏傾冉跟前時,柏傾惜停頓了一下。
柏傾冉身邊,正站着連聿。岳郡主只見是一個和長公主年紀相仿的英氣少年,身上着了雪白色的赤蟒紋樣圓領長袍,頭上的紅瑪瑙紫金冠垂下來兩條赤色絲縧,襯着少年臉上不失禮節的一抹微笑,差些晃了這岳郡主的心神。
“這就是之前傳遍大江南北、少年英雄的長公主驸馬吧?”傾惜只是笑了,仍舊向着她二人福了一禮:“見過長公主,見過驸馬。”
柏傾冉淡笑:“郡主有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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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寧和殿外,皇家宴。
岳王柏道文坐在上席側邊,望着座下皇子衆臣以及絲竹弦樂,思緒不禁回到了十六年前的元陽盛宴。這一幕,是何其地相似。再看座上兄長,這十六年來的親情冷淡,岳王早已不奢望還有任何進展、只是每當夜裏想及大延,心裏就會痛。
将手中酒杯的酒輕嘗,擡起頭,卻看到坐在自己對面位席的當今驸馬,連聿。
連聿也看到了岳王投來的目光,只是禮貌一笑。
岳王心下卻是有了些疑惑。這個少年,好熟悉。複又仔細地看了看她的打扮,以及那副精致五官。在自己腦海裏的記憶中找尋了很久,最終驚得瞳孔一縮。
前朝延太子子桑統。
“世間上,怎麽會有那麽相似的容貌…”岳王柏道文在前朝,是戶部尚書,同樣也在前期任為太子侍讀。故而對子桑統的容貌可謂是特別了解。只是今日,為何會在大寧的宴席之上再看到這樣相似的容顏呢?
依稀記得十六年前,太子子桑統的血脈是随着太子妃韶筝藏于火海之中的…岳王想着,卻又被自己的另一個猜測驚到。如果說,那一次的大火之前,太子遺脈就已經出生呢?
岳王再向連聿看去,只見這驸馬和身邊的公主交談甚歡。心中的疑慮,終究還是壓下。
興許只是一時的錯覺。現已是大寧的天下,再想這些事情也是多餘。加上自己只是大寧的一介散漫王爺,無須多理閑事。
若真的,應了自己的猜測。知情不報,也權當是回報太子統吧。
思緒才下。
“二皇子到——”
門外宮人的一聲傳召,讓岳王回了神,也令柏道成為之一喜。
柏道成的這一個二皇子柏淵,從他登帝後第二年、那時柏淵才十六歲,便帶着大寧的三分之一兵馬鎮守邊關。這個兒子,是天生的武将,也是衆子之中貢獻最大的一名。十幾年來,很少回皇城;想不到今日,兒子竟然回來過節。
同樣的,是那麽一個萬衆矚目的時刻;同樣的,是一個庶出的兒子;同樣的,是從同一道宮門走進了這宴席中來。
這一幕,和十六年前又是何其的相似啊!
岳王心中更是難受,今日原本無事的心情變得低沉起來。
二皇子柏淵身上還是穿着精鋼铠甲,只是卸了刀劍;想必還來不及換回常服便匆匆趕來了。看到宴席之上坐在正中的柏道成,便是笑着向他跪拜:“兒臣見過父皇,父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兒快起——”柏道成喜上眉梢,喚了卓公公:“給二皇子賜座!”
“是,皇上。”
坐在一旁的太子柏澈不動聲色,只是有了一些輕蔑的态度。
皇子不合,這也是每一個王朝必有的事情。何況他這個太子儲君,經常因為個人生活的問題而遭到衆大臣的反對。即使有柏傾冉的幫助,太子之位還是有些危險。
二皇子柏淵回過身來,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坐在柏傾冉身邊的連聿。
“喔——可是皇妹的驸馬?”雖是鎮守邊關,不過關于這個驸馬的消息還是有所了解。據說是在春狩之時一箭封喉救下了皇帝的平民英雄,皇帝大喜,于是就将這疼了多年的長公主給嫁了出去。
初時,覺得皇帝這個決定的确是倉促了。
只不過今日一見麽。
“二皇兄有禮。”柏傾冉起身福禮,連聿也随着站起身來。
連聿細瞧眼前這個二皇子,面容之間和柏道成有幾分相像,卻是不同于衆皇子給人那種文質彬彬的感覺,面色較黑,由于在邊關多年而顯得英毅。的确有一統天下的氣派,只不過或正如柏傾冉所說,他只适合馬上天下,卻不适合文治江山。
“這個皇妹夫倒是和皇妹很相襯啊。”二皇子柏淵笑着,心中思忖。在邊關多年,也算得上是閱人無數。眼前這個少年雖然還羸弱,但是總有一種隐隐震懾的氣派。到底是天生的壓迫感,還是在皇家相處太久的錯覺。
也罷,不過是一小兒。這輩子,當好驸馬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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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溯前事。
大延順和三十四年。
今年,太子子桑統剛滿二十,正行過立冠之禮。為了儲君前途,延帝子桑懷特意選了柏家次子為太子侍讀,讓這二人相伴一處,學習政策之論。
柏道文與太子年紀相仿,無論是性格還是二人想法,也是投機。不久,這二人混在一處便如同親兄弟一般親熱;順和帝見了,心中也是欣慰。
這日本是上書房的國策課程,太子卻帶着親信執意出宮,只道不去上課。
“今兒個太子可是有什麽煩心事麽?怎麽連國策也不願上了。”柏道文聞得此事,一時間也是吓了一跳,太子往日都是對學習如饑似渴的,怎麽這會鬧出了脾氣。
太子在前頭走着,只是氣急敗壞地叫侍衛備馬。
柏道文正是不知所措,跟在太子後頭的兩個親信趕了上來,也是一臉為難:“大人有所不知,太子爺之所以這般惱怒,是因為立太子妃一事。”
“原來如此。”柏道文倒是懂了。之前聽說,順和帝打算讓太子立一個勢力較大的侯國郡主為太子妃,以便穩固政權;只是太子一心鐘情于右相韶知遠之女,父子二人總是為了這件事吵起來。
柏道文笑了,太子爺還真是個性情中人吶。
那親信見柏道文發呆,便拍了拍他:“大人,太子爺走遠了,你要一起出去麽?”
“哈哈,當然當然,我乃太子侍讀,肯定跟着太子的!走罷。”柏道文毫不客氣地接過親信牽來的馬匹,順着太子遠去的方向追了上去。
于是這四人,便開始了太子的第一次微服出巡。
除了太子子桑統,柏道文,還有另外兩個是子桑統多年心腹。這二人是同胞兄弟,一個叫連之民,一個叫連之凡,雖然不是雙生,卻總有着雙生子的默契。太子也是在第一眼時覺得二人聰慧,便收為己用。
且說這四人,出宮之後是徑直到了那京城繁榮地,喝酒尋歡。
太子心中不爽,親信們自然也是陪着,只是保障好他的安全;柏道文既是侍讀,心中倒是無牽無挂,便也為了解開太子心中苦悶,說是不醉不休了。
“公子爺也不必愁那麽多,老爺也只是為了公子爺好嘛。”出宮在外,太子殿下柏大人這些稱呼自然是能免則免;便以公子作尊稱。
子桑統大大地喝了一口悶酒,皺緊眉頭:“柏兄弟是有所不知!老爺這一次和我是吵得特別厲害,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贏了他!”這是實話。按着往日,順和帝也只是會語重心長地說着那國家大事;可是這一次,竟然還發起怒來。
父皇一向疼愛自己,從未發過火的。難道,真的要娶那侯國郡主?
柏道文靜靜地看着他,嘆了一口氣。
“公子爺對韶姑娘的情意,老爺也是知道的;這一次老爺态度強硬,公子爺何不當作是老爺試探公子爺心意的方法呢。”柏道文盡量往好處想,朝着子桑統笑了:“老爺一向疼愛公子爺,如果公子爺難受,肯定也會打消原本想法的。”
子桑統聽了,仍舊是皺眉,不說話。
連之民守在一邊,也笑了:“柏公子說得有道理,說不定正是如此呢。加上,今天公子爺可是第一次跑出宮外,說不定老爺那頭已經改變主意了。”
“但願吧。”子桑統勉強一笑,複又拿起酒樽,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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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延順和四十年。
東宮太子府。
“還是要恭喜你,升為了戶部尚書。”子桑統走在花園之中,有些落寞。“以後,就不必為着太子侍讀的名頭跟着我東奔西跑了。”
柏道文輕嘆了一口氣。
“殿下哪裏話。道文有今日,還是多得殿下的提攜。”
距離第一次任為太子侍讀,已經過去了六年。尚且記得六年前為了太子妃一事怒氣出宮的太子,如今已經如願以償,娶了右相之女韶筝為太子妃。而他柏道文,也在最近榮升為戶部尚書,成為柏家又一個權臣。
子桑統回望他,眼神複雜。
“現今柏家的勢力,蔓延得讓我恐慌。道文,不是我說什麽,只是我真的在後怕你的兄長會奪了我子桑氏的皇權。”
子桑統嘴上說得雲淡風輕,身後的柏道文心裏已經風起雲湧。
“殿下怎可這樣去想,我柏家、怎麽會做出犯上作亂之事?”柏道文心中為難。近年來,柏家的門生的确是多了不少,并且都開始在朝廷上為官。有質疑過兄長的企圖,可是心裏真的不敢去想。
“我相信你不會的。”子桑統面對着他,眼神真摯:“你柏道文,我這個當太子的是看得清清楚楚。可是柏道成的心思,我把握不了。”
“這…”柏道文有些躊躇,不知道如何接話。
面前的人,是以後皇朝的君主;自己,是終身的臣子;面對君王的質疑,自己這個當臣子的當然拿不出保證來。加上柏道成,自小又是個野心極重的人。可是奪位這種事,柏道成又是怎麽抛下臉面去幹的呢。
子桑統笑了,複又繼續轉過身去漫步。
柏道文則是繼續跟着,心裏裝着對現時形勢的盤算;不經意間,看到那太子妃韶筝正立在不遠處賞花,見他二人,微微一笑。
子桑統也是笑了,目光裏滿是柔情。
“太子妃,懷了也有幾個月的身孕了吧。”柏道文見着這般才子佳人之景,心中的煩悶頓時一掃而空。為帝之後,這定然是帝後和睦的難得。
“嗯,也有四個月了。”子桑統微笑,輕皺了一下眉:“只不過,禦醫說太子妃的身子比較弱,容易小産。論回之前,不是才出了事麽…”
早在數年之前,太子妃就曾懷了身孕。那可是大延的喜事。只是好景不長,僅僅是因為一次出行的小事故,便讓那未出世的皇嫡孫離開了人世。那時,子桑統心中也是愁苦了好些日子,心中一直惦懷着已故的孩兒。
現太子妃的第二胎,禦醫說胎位有些不正。只怕…不敢想。
“道文啊,你說我這太子還能當多久呢?…”
“殿下又想到哪裏去了呢。待皇上傳位給太子,殿下就是帝王了。以後,還需要為這天下蒼生愁苦好多年呢。”
“只是心裏在怕,我連太子都當不長久,就已經喪了皇權…”
“殿下…”
“诶——你瞧我,又開始說你柏家不是了。我經常忘了呢,常以為你是我的親人。”
“道文此生,只會忠于大延。不管以後會怎麽樣,道文都會只認子桑為帝。殿下,若真的有一天我柏家奪權,請你相信,道文若有機會,必定會大義滅親。”
“嗯,我是一定相信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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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寧安統十六年。
如今的岳王坐在宴席之上,回想起當年言辭,黯然神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