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春狩行
大寧王朝,安統十六年一月。
皇城以北的安泰鎮連家村。
現正是冬季,村外那條河的河面早早就結了冰。兩旁樹木只剩下枯枝,伴着這冷冽的北風,顯得尤其蒼涼。這時,倒有一個少年只穿着三兩件單薄的袍子,頭上綁着玄色的發帶,蹲坐在冰凍的河面上舞弄着、他的身側已經破開了一個洞,一手正往冰下的河水探去。
冰河的不遠處,又有一個二十左右的青年走來,身上背着一個大大的藥簍,裏頭還裝着幾棵植物幼苗。青年本是心情愉悅,反倒看到河面的景象時,不由半怒:“聿兒!”
少年聞聲,回過頭去對着他燦爛一笑:“哥!”
青年重重地噴了一口氣,急急忙忙地向着他跑過去,上下地打量了一下弟弟便是開口作出教訓:“怎麽只穿了那麽幾件?若是染了風寒又怎麽是好!你這家夥之前生了一場病,爹娘可是擔心得很!”
少年也只是努努嘴,反駁着:“穿那麽多勾魚不方便、何況我向來不知嚴寒的。”
“聿兒!”青年看着他,也是拿他沒辦法。
這二人,是連家村的一戶人家兩個孩子,年長的喚連信,年幼的喚連聿。
“哎呀,哥。話說,我今天勾了幾條大青魚呢,這次回去可得讓爹高興了!”連聿笑得咧開了嘴,冬日的寒風刮得他的臉紅紅的。最近出來勾魚都沒有什麽收獲,這下可好了,能好好地吃一頓了。
連信寵溺地摸了摸他的頭,笑了:“咱們順便去打幾角酒回去。”
“好!”連聿當即便收拾家夥,拎上魚簍和連信走上回村子的路。
“哥,你弄了兩棵什麽東西回來呀?”
“木樨苗。”即桂花。
“那以後家裏就可以泡茶泡酒弄桂花糕了呢!”
“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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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兩個有說有笑地,一刻鐘之後便回到了村裏。
連家村規模不大,在安泰鎮以外十裏的地方,大約有四五十戶的連姓人家居住。平日若是到鎮上去路途會比較遠,多數人會選擇從中間的平蛟山走山路過去。平蛟山的野獸也是居多的,但是偏偏連家人生性勇猛,不懼畏那些。
這兩兄弟的父輩也是和衆多普通人一樣,父親是村裏的一名獵戶,二叔則是村裏的一個賣酒漢子,在這村子裏過着平靜的生活。
二人一路和來往的村民打着招呼,一路往自家二叔的酒攤子趕去。還沒走近呢,酒攤子裏便走出一個漢子來,沖着那二人朗聲大笑:
“哈哈,好肥美的青魚!收獲不小啊!”
連聿聽了也是驕傲起來,咧牙笑了:“二叔!今晚一同上家裏吃飯啊,你也說了這麽肥美的青魚,回去叫阿娘煎了炖了,今晚肯定是頓好菜咧!”
兩兄弟的二叔,本命為連沿,平人都喊連二。而兄弟兩個的父親,則喚連複。
連二笑着應下了,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你個小子,倒是引得我流口水了!來,我先給你二人裝些酒回去,我收拾了東西就上去,啊。”
“好。”連聿接過連二裝的一壇子酒,“多謝二叔!”
“去吧!”
兄弟二人又趕着腳回了家,剛到院子裏便忙着把魚放進水缸,撿柴起竈,燒爐溫酒。因是自小習慣了幹這些活的,所以只是一盞茶的時間便燒了火做了飯,這些全然不在話下的。連聿忙活完了事情,想起哥哥帶回來的木樨苗,便興沖沖去種了。
連複從屋裏出來,見那兩個孩子把東西收拾得妥妥當當,也是笑了。“孩子他娘,今兒個聿兒勾了幾條大家夥啊,快出來炮制炮制。”
“來了。”一個婦人應聲走了出來,看到水缸裏游來游去的幾條大青魚,很是高興。“聿兒,真是能幹呢。”
“嘻嘻。阿娘的孩子,肯定能幹!”連聿只是回頭笑了笑,繼續拿着鏟子挖坑種樹。
婦人聽了,掩不住嘴地笑了:“你這孩子!”
“聿兒!”連信喚着。
“哎。”
“種完了之後便到屋裏擺碗筷吧。”
“知道了!”
等到連二走進家門來時,家裏已經擺好了酒菜,真是魚香撲鼻,酒氣萦繞!連信笑着接過連二帶來的東西,只道:“二叔!快坐吧。”
連二點點頭,坐在桌前。
連信便端過爐子上的熱酒,往父親和二叔的杯裏面倒。
“今年這冬天,倒不算是很冷啊。”連複接過酒杯,向着連二笑了。望回連信正站在二人身邊收拾東西,便開了口:“信兒,你去同聿兒幫幫你阿娘。”
“好。”連信應了一聲,便出了外面。
連二看着那孩子離開,直到屋裏都靜了下來,方拿起酒壺給兄長倒酒。
“大哥,今年怎麽樣啊。”
連複漫不經心地夾起面前的魚肉,輕道:“說是差不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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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寧皇城。
自從十六年前更朝之變後,除了國號、皇帝換了之外,其他各樣幾乎沒有變化。皇城還是舊時的皇城,政策還是那樣的政策。只不過當年左相、也就是當今皇帝柏道成的父親,在自己兒子登基的那天急病死了,右相韶知遠則是引退在家頤養天年。
百姓還是那樣的百姓,朝堂還是那樣的朝堂。
今日的早朝,文武百官身穿一紅一藍的官服列于左右,卻是被這冬天天氣冷得打顫。九階金梯及五階白玉梯之上,那金龍環繞的龍椅正端坐着大寧的天子柏道成。柏道成身穿明黃的九龍長衫,外着黑貂滾邊的金龍冬袍,頭戴平天冠,腳蹬龍鳳靴,雖然已經是半百之年,卻仍舊精神不減。
“衆卿還有何事要奏啊?”柏帝環視堂上衆人。
“皇上,”當年起事的親信顏天明,身着深藍麒麟補的官服出列,奏道:“現今寒冬已過,大地回春。按例,今年該例行春狩了。”春狩按着前朝大延的習慣,是四年一次。現在大寧十六年,便正好是第四次。
柏帝點點頭,望向百官:“衆卿認為寧國公之見、如何?”
“臣等認為如是。”
柏帝站起身來,朗聲道:“那麽,就定于初八吉日,衆皇子以及長公主、國師以及朝中二品武将随朕春狩!此間,太子監國,衆卿輔之。”
百官皆跪:“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大寧皇宮,載恩殿。
大寧皇帝柏道成為臣子時已有三子,嫡長子柏澈,庶子柏淵和柏淳。為帝之後第五年,皇後又誕下一子,取名柏泫。論着香火問題,他子桑家自然是比不過了。而柏道成雖然有四個兒子,到了這半百之年,唯獨只有皇後所誕的一位長公主。
長公主名傾冉,正在他為帝那年出生,出生之時已經是秀氣的模樣,懂事之後更是聰明伶俐甚于長兄,故而對此女疼愛非常。宮中也特意劃出了載恩殿來作為公主寝宮,宮外花了數年的時間修建了長公主府邸,待她出嫁時用。
載恩殿,前後房屋二十八所,前有流水小橋,後又花團錦簇。剛嚴的房舍卻又搭配着柔情的布置,不失皇家的大方,也不落女兒家的青澀。
環觀室內,桌椅屏風茶幾小塌自是全的,都是上好的酸枝木。茶幾一列上羅着各種各樣的盆栽小植,沁人心脾;隔間左右,皆是履着淡黃色的绫羅,自橫木垂下,貴氣而淡雅。地上則是鋪着絨毛毯子,毯子下紅木地板還隐隐傳着暖意。
外間,一座長塌上正斜躺着一個女子,十五六歲,着了一身淡色的長裙,裙尾稍稍地滑落在地。而那女子正捧着一本書,輕輕翻動、望那女子容顏,精雕細琢,眉目有神;一雙眼眸入水清淡,似乎絲毫不會被俗世所擾。
倒像是妙齡神女,私自逃下了凡間。
兩旁站着數名宮女,正細細地換過熏香。
“長公主,四皇子來了。”宮女禀道。
“哦?”柏傾冉放下手中的書,清冷的眸子裏多了一分柔情。“皇弟來了?”說話間剛要起身去接,還沒站起,便聽見一聲清脆的叫喊:
“皇姐!”
柏傾冉莞爾。
門外,一名少年正歡喜地跑了進來,一身暗紅色的金線蟒袍随着他腳步而輕揚。年紀不過是十一二歲,稚氣猶存,端得一副清秀模樣,和柏傾冉有幾分相像。
這正是柏道成的幺子,皇後所出的四皇子柏泫。
“慢些。”柏傾冉起身迎他,無奈地笑了:“皇弟怎麽那麽高興?”
“皇姐,”柏泫燦爛一笑,臉上還帶着小跑所致的紅暈:“父皇在早朝的時候說今年也帶上我呢!啊對了,還有皇姐!”
柏傾冉接過貼身宮女藍兒遞來的手帕,細細地給柏泫擦去臉上的細微塵土。“那皇弟的騎射之術如何了?”
柏泫認真地撅起來一張小臉:“泫兒要射一頭猛禽獻給父皇!”
柏傾冉笑了,溺愛地摸摸他的頭。世間都說皇家人無情,那同胞的長兄太子和異母的兩位哥哥成天都在玩權謀游戲、唯獨這個比自己小五歲的弟弟時常帶給自己溫暖。
只不過。
柏傾冉轉念又想到現已十六,相信不用多久父皇便會為自己招來驸馬。此後,便要遠離皇城,平淡一生了吧。
不知道那個相伴的人,會是什麽人,又會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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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泰鎮。
寒冬已過,大地回春。
“啊呀啊呀,痛啊…”
在這人來人往的街道上,連信和連聿兩兄弟正在其中晃悠,家中的一些日常用品沒有了,便來了鎮上采購。不料這連聿一進城就像丢了魂一樣,連信忍不住給了他腦門一個大大的爆栗。
“叫你那麽不認真,我剛才說的那些你可都記了?”連信責罵着。
連聿摸了摸發紅的腦門,一臉的委屈:“記得了啊,你去買酒花米鹽,我去給阿爹□□矛鼠藥,一個時辰之後在茶寮那裏見面嘛。”
“好記性。”連信哈哈笑了。
“哥,怎麽鎮上好像多了好多人啊。”連聿剛才正是為了這件事出神,鎮上比平時多了好多的人,□□門的守衛都換了一批精武铠甲的侍衛。
“這個啊。”連信左右望了望,只道:“聽說當今天子來平蛟山春狩來着,近日到了安泰鎮,正在鎮守府上安頓。過幾日天氣大晴,就上山。至于多了的人,估計是想看一看這天子的樣貌吧。”
連聿悟然地點了點頭。
天子?不也就是個凡人。真無聊。
話說回這平蛟山,連着一片山脈卧于此處,山清水秀,禽鳥隐沒。相傳在很久很久以前,這山上有猛禽害人、前朝開國延帝親自駕臨此處,将那頭長獨角形似蛟龍的大家夥制伏在此,換得這片土地的安寧。
後來,延帝便命名此山為‘平蛟山’,每四年來此春狩一次;而平蛟山下的這一處城鎮則命名為‘安泰’。自古以來,文人武士敬仰那延帝的威名而流連此地,一晃數百年,安泰鎮繁榮富庶,人稱‘北江南’。
且說那柏帝到了安泰鎮之後,正在等親兵們上平蛟山駐紮好營地。今日的天氣還是不錯的,柏傾冉便和柏泫以及貼身婢女藍兒出了鎮守府,四下走走。
柏傾冉會武,柏帝便沒有派人跟着。
三人行了一段路程,明顯地有些乏累,便到了一旁的小攤歇息。而柏泫此刻倒是與之不同的興奮雀躍、方才在集市看到有人在賣幼犬,渾身白毛,可愛得緊。柏泫很是喜歡,便纏着柏傾冉給他買了一只。此刻,柏泫正逗着小狗玩,孩子天性充分展現。
柏傾冉端過茶杯抿了一口,複又望向此時身處的城鎮風光。
安泰鎮不僅是數百年下來的富饒之地,同時也是北邊要塞。鎮上各種商鋪林立,百業興盛,貿易來往不絕,整齊劃一的二層小樓以及四合院的建築透着北方特色,卻又不難發現其中有一些細致柔情、或是溫婉畫飾,有着江南氣息。
柏傾冉望着身邊的景致一遍又一遍,雖見過京都繁華,但是在這裏,有一種親切。
正如這裏的名字一樣——安泰。
柏泫在旁邊逗着小狗玩,一個不防,小狗往外面奔去;柏泫輕呼一聲,眼裏只有那只活蹦亂跳的小家夥,便随着追了出去。
遠處一輛馬車,正呼嘯而來。
“小少爺!”藍兒驚呼出聲,才把柏傾冉的思緒拉了回來。
“泫兒!”
柏傾冉正欲上前,卻見一道人影躍出,把柏泫護在懷中撲向了道路的一邊。馬車未曾受到驚吓,仍是奔前走了。柏傾冉慌了一記,忙朝柏泫而去。
“弟弟!”柏傾冉驚魂未定,拉着發懵的柏泫:“弟弟,你有沒有事?有沒有傷到?”柏泫還未反應過來,只是喏喏開口:“沒…”
藍兒也是吓出了一身的冷汗。身旁,卻是走出來一個人,懷裏抱着一只全身白毛的小狗,走到柏泫跟前半蹲,遞給他:
“你的小狗!”
柏泫這才回過神,沖他一笑。
柏傾冉也是這時,才把目光轉到旁邊這個少年的身上。只見他唇紅齒白,劍眉星目,一抹笑容如同春日的陽光溫暖。雖然只是穿了一身樸素的短衣簡裝,卻讓人感覺到有一種不凡之勢,掩不住的脫俗氣息。
“謝謝你…”柏傾冉對此人有些好感,微微一笑。
而這個樂于助人的少年,正是準備去采購東西的連聿。連聿回過頭,見眼前是一個一襲白衣的女子,那恬然一笑,傾國傾城,瞬間便有些失神。頓了頓,才憨然地笑了:“不用謝我!”言罷,便站起身來,朝她幾人作揖,轉身融入了人群。
柏傾冉看着他離去的背影,想起他方才的憨氣,不由勾了勾嘴角。
初八,皇帝春狩。
平蛟山的半山腰、一處平坦的草地早已經被禦林軍收拾了出來,并且搭建了對應人數的營帳。四下彩旗飄揚,夾着那聲聲馬嘯,襯着這平和的春景。
柏道成先是祭天,拉了一箭射下天上的鴻雁;後又讓司儀官宣告聖谕,祈求國家安泰。
等一切繁雜的儀式行完,柏道成便宣布春狩開始。
柏帝心情大好,望向身側的一名白衣男子,笑着:“國師,何不随着朕以及衆大臣一同拉弓引箭去?”
國師笑着拱手:“皇上笑話臣了,臣連長弓都難以拉開呢。”
又說回這國師,本名陸見哲。大延未亡時,便已經是柏道成門下的人,十幾年來為柏道成出謀劃策,使得他這個‘丞相之子’有了一些自己的光芒。而建立了新朝之後,柏道成也經常聆聽他的見解,立了不少利民的國策。柏道成歡喜此人才幹,便封了他一個國師的稱號,職位僅僅次于丞相。
“那國師便留下欣賞這平蛟山的景色罷。”
柏帝策馬前進,陸見哲便率領衆人而跪:“恭送皇上!”
侍衛給柏帝備上了長弓利箭以及寶劍。柏帝環視了一眼場中的兩個兒子:三皇子柏淳以及四皇子柏泫(二皇子柏淵好武,鎮守邊關),再看衆位武将,各人都是沉浸在這春狩的興奮之中。柏帝微笑,道:
“今日,希望衆位豐收而歸!勇謀者,重重有賞!”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那寧國公顏天明之子、顏方容擡起頭時,望了一眼皇帳前邊的那道白色身影。旁側的親兵自然是懂得他的意思,對着他笑了:“少爺,聽聞這次春狩的勇謀之士會考慮列為長公主的驸馬人選呢!”
顏方容眼前一亮,跨上馬去:“我們走!”
鑼鼓聲起,春狩的隊伍便浩浩蕩蕩地出發了。
看這天色——今日定然是個好日子啊。陸見哲望着日頭,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