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人各有志
“子夜,你可還好?”沈聞若來到床邊,上下打量了一下殷子夜。
殷子夜笑了笑,“還活着。”
“什麽時候了,還跟我說笑?”
“子夜還能說笑,不正說明沒事麽。”
“——”沈聞若語塞。
“聞若兄且放寬心,你可掌管着上下諸多政務,理應遇事不亂、處變不驚啊。”
“兩者豈可混為一談,”沈聞若沒好氣地搖頭,“愚兄這不是關心你麽?”
“是,多謝聞若兄關心,小弟感激不盡。”
見殷子夜依舊一副戲谑的樣子,沈聞若無奈,在他床邊坐下,“我聽顧決說了……何将軍的性子你不是不知道,何苦去招惹他呢?”
“若何将軍不出手,只怕我也見不到侯爺。”
“你……”沈聞若訝然地盯着殷子夜,他難不成是……故意的?
如果不鬧出點動靜,他會像第一次一樣,被顧決當場拒之門外,連一聲通傳都不會有。
殷子夜靜靜地迎上他的目光,坦蕩異常。
沈聞若苦笑,“侯爺近來對你的态度,大家都有目共睹……萬一侯爺……”沈聞若話到一半止住了。
萬一齊牧真的已經對他毫不在意,沒有第一時間去阻止何炎呢?
沈聞若的視線掠過殷子夜的脖子,那幾道手指印觸目驚心,“何将軍向來殺人不眨眼,子夜這一賭,未免過于……”沈聞若思索着該用什麽措辭,“冒險。”
“非常之事,當行非常之法。”殷子夜平淡道,“假如事與願違,說明子夜陽壽已盡,只好與聞若兄來生再見了。”
“休要亂說。”沈聞若故作惱怒地瞪他一眼,“好在沒出什麽意外,不然你讓我如何與果兒交代?”
提到殷果,巧舌如簧的殷子夜才難得地無言了下來。
兩人沉默了一會,沈聞若嗟嘆一聲,“子夜,愚兄知道你與別不同,亦不願與世浮沉,然你行事還是過激了些,人生在世,均要受到諸多束縛,這大體是我們都難以逃脫的命途……”
“聞若兄,”殷子夜道,“人各有志,何必強求。”
“唉……子夜,我是怕你活得太難受啊。”
“聞若兄呢?”殷子夜忽然反問,“聞若兄活得可開懷?”
“我……?”沈聞若愣了愣,“愚兄自問不負于朝廷,不負于高堂,不負于天下……竭盡所能,鞠躬盡瘁而已,但求坦坦蕩蕩,不敢論開懷與否。”
“聞若兄的赤誠之心,子夜欽佩。”
“賢弟又何嘗不是志向高遠之人?”
殷子夜緩緩搖頭,“我與聞若兄,不一樣。”
“……”
沈聞若沒有再問,殷子夜也沒有再說。接下來各自都沒有出口的話語,兩人不知是否已然感受到了些許。
兩日後,齊牧又來了。
這一夜,殷子夜歇息得早,已經躺下了。然而齊牧可不是有人敢攔的,見他進來,大家都低着頭蹑手蹑腳地退了出去,齊牧徑自來到殷子夜的卧房。
殷子夜側着身子,蓋着薄薄的蠶絲被。殷子夜生性怕冷,即便是夏天,夜間也須注意保暖。齊牧不聲不響地走到他面前,低頭默默地俯視着殷子夜寧靜的睡臉。
殷子夜的呼吸低緩而勻稱,隔着被子的身體慢慢地一起一伏。齊牧就這麽看了好半日,才彎下身,伸手小心地撥開殷子夜頸間的發絲與衣領,那幾道指印從那日的暗紅變成了眼前的紫黑,與蒼白的肌膚形成鮮明的對比。
這種難受的感覺,是什麽?
仿佛那一掐不是抓在他脖子上,而是抓在自己心上。
如斯疼痛。
齊牧的手指輕輕地撫上那幾道瘀傷。
殷子夜迷蒙地睜開眼睛。
齊牧回過神來,馬上縮回手。
殷子夜沒有睡得太沉,很快認出了眼前的人,趕忙坐了起來,“侯爺……?”
“沒事,我路過而已,你繼續睡吧。”齊牧說着,轉身就走了出去。
留下殷子夜獨自發怔。
那一次之後,齊牧再沒有出現過在殷子夜的住處,他對殷子夜,似乎又束之高閣了。一切,宛如回到了從前。
令殷子夜遺憾的是,何炎終未能滿載而歸,杜灼早就有心提防齊牧放出追兵,沒有按既定的線路走,讓何炎撲了個空。何炎性子倒也倔,齊牧當時說讓他将功補過,他沒能立功,便跪在齊牧面前非讓他下令懲罰不可。齊牧真沒客氣,索性讓他罰跪了一個月。
齊牧确是個老狐貍。如此一來,自己既解了恨,何炎也不會心生怨怼,他還覺着齊牧惱他是因為他沒把事情辦好呢。
但是,杜灼既事先起了提防之意,恰佐證了殷子夜之言。齊牧雖懊惱,可惜為時晚矣。
光陰似箭,又是一年八月十五,團圓佳節。
中秋當晚,殷子夜照舊受邀到沈聞若家裏。如今他有了官職,盡管仍住在盈川侯府裏,好歹得些俸祿,不算太多,也聊勝于無。本來,官場中人的主要收入,從來不在正正經經的俸祿這一塊。可殷子夜一介謀臣,一無權力,二無人脈,三來,以他的性子亦不會刻意斂財,俸祿有多少,他的家産就有多少。這些錢銀,他大半購置禮品,在作客沈府時攜上,另外一部分,則多是給殷果帶些東西。殷子夜畢竟是個男人,不懂姑娘家的心思,有時給殷果買的衣裳、飾物之類的,讓沈府家的丫鬟看了都不由側目,可殷果每次都樂得開懷大笑,待下回殷子夜前來時,必定統統穿戴上。
餘下的,大體都留來給自己買酒了。
沈聞若還是不太贊成殷子夜過于貪杯的,是以并不時常贈酒于他。殷子夜唯有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沒少不依不撓地脅迫阿羅出去給他打酒。沒辦法,自去年八月十六以來,齊牧對他的态度無來由地一落千丈,整整一年,再沒有帶過一壇酒前來。
是啊……就一年了。
上一次與齊牧單獨面對面地談話,是他被何炎所傷的那回。
除那以外,整整一年……
殷子夜幽幽地嘆息一聲。
自己,在執着些什麽呢……
“歸去來兮!田園将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
十六日夜,殷子夜又一次坐在那株黃葉飄飄的大樹下,又一次給自己斟酒,只是今日,他吟的,不再是酒詞。
“悟以往之不谏,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舟遙遙以輕飏,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此時此刻,他終于下了一個決定。
離去吧。
放手吧。
死心吧。
果兒已有了寄托,而歸隐田園,不問世事,不正是自己一直以來的追求麽?
今夜,是最後一飲。
敬父母,敬摯友,敬天地。
敬這一個,有緣無分的明主。
“幹!”
殷子夜仰頭,将一碗酒飲盡。
“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世與我而相違,複駕言兮焉求?”
殷子夜一碗一碗地喝着,空了滿上,滿了喝幹。
“已矣乎!寓形宇內複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乎遑遑欲何之?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籽。登東臯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複奚疑!”
若天可憐見,便讓他從此做一只閑雲野鶴,寄情山水……若天地不仁,則撒手西去,了卻殘生……
“少爺,起風了,您進屋吧。”阿羅拿了件外套出來給殷子夜披上,勸道。
殷子夜沒聽進去,反搭上阿羅的肩膀,“來,一起喝……”
“好,好,咱進屋繼續喝。”阿羅示意丫鬟把酒拿進去,他則半推半拉地把殷子夜帶回了屋裏。
只要酒還在,殷子夜倒也不鬧騰,阿羅琢磨着風大,正要去把門關上,忽然愣住了。
門外站着一人。
“侯……侯爺?”阿羅急忙迎上前去,“侯爺您來看我家少爺嗎?”
“不是。”齊牧斬釘截鐵道,袖袍一甩,繼續往前走。
阿羅看着他的背影發怔。
不想走了一段,齊牧停下了腳步,思索一會,折身回來。
阿羅趕緊躬身,“侯爺……?”
“他在幹嘛?”齊牧問道。
“少爺他……他在喝酒。”
“……”齊牧擺擺手,“罷了,當我沒來過。”說完,轉身又走了。
阿羅還在發怔。
結果,齊牧又折了回來。
看到阿羅不解的目光,他沒好氣道,“我就看看!”沒等阿羅回話,自顧就往門口去了。
剛一進門,就和從裏面出來的殷子夜撞了個正着,殷子夜蹒跚地後退幾步,眼看就要跌倒,齊牧想也不想伸手拉住了他,殷子夜好不容易站穩,迷離的目光落到齊牧臉上,竟綻出一抹意味不明的淺笑,“哈……是你……”
殷子夜一喝酒,說話就沒什麽分寸,齊牧早就習以為常了。
齊牧一看他這樣子,就知道他醉得差不多了。陳大夫不厭其煩地多次叮咛,殷子夜平時要實在憋不住了,可以淺嘗辄止,切勿過頭,大醉傷身。殷子夜的底子本來就差,再不注意,可就是拿命在折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