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盈川侯府
“侯爺,這位就是殷子夜的小妹,殷果。”
沈聞若低沉的聲音在廳堂裏回響。
“奴婢見過侯爺。”
妙齡女子跪伏在地,臉埋得很低。
齊牧面無表情地略一揮手,沈聞若會意地輕施一禮,無聲退下。
無邊的靜谧,一時充斥了整座房屋。
連自己的呼吸聲,都無比清晰。
良久,齊牧才沉聲道,“擡起頭來。”
名為殷果的女子遲疑半晌,才緩緩擡首。
齊牧坐在主座上,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她,嚴峻的神色不見一絲波瀾起伏。
殷果有點呆。
上一次見到這副面孔,是九年前了吧。
那時,她還是個肆無忌憚的假小子,在三月的春風裏跟随着這位盈川侯的軍隊回城,齊牧的貼身護衛帶她上馬,齊牧則與她的兄長殷子夜同乘一騎。
她平生第一次騎馬,歡快得不得了,忘乎所以之間也曾不時偷瞄兄長,但見他一如沉靜地騎在齊牧那高大壯碩的寶馬之上,不發一語,坐在他身後的齊牧雙手拉着缰繩,與別的将士偶有說笑。
而第一次來到盈川侯府,殷果記得真切,恰好在十年前。
那一年的寒冬,雪下得比往年都要厚重,中原大地本就戰火連天,那個冬天更是不知道凍死了多少人。兄長殷子夜帶着她與唯一的老奴仆阿羅,跋山涉水歷經艱辛,終于站在了盈川侯府門前。
門口有兵卒把守,殷子夜走上前,禮貌地自報家名,“在下殷源,乃陳縣殷氏族人,求見盈川侯。”
兩位兵卒看了看這位寒酸的不速之客,對視一眼,其中一人回道,“侯爺不在府上,請稍候一時,或擇日再來吧。”
這倒是真話,殷子夜到達的時機不巧,盈川侯确實出門去了。殷子夜不着痕跡地蹙了蹙眉,仍深施一禮,“多謝,那殷某在此相候。”
殷子夜轉身慢慢地走向大門不遠處正翹首以盼地等候着的老仆人與小妹,輕輕地嘆了口氣。
事情,想來不會太順利了。
陳縣殷氏,着實并非什麽響亮的名頭,不過是一個尚還說得過去的書香世家,族中沒出過什麽當權的大官,反多是些恬淡的清流隐士,在太平盛世裏,憑着家中一些田産,還能無憂度日,研究學問,在陳縣有着不錯的名望,可放到盈川侯眼裏,或許就不值一提了。看那兩位守門兵卒的反應,殷子夜猜想,他們或許根本不知所謂陳縣殷氏乃何方神聖。
既有求于人,豈能不低頭,殷子夜将手掌輕輕覆在小妹果兒的腦袋上,示意她不要搗亂。
殷果記得,那天的雪越下越大,天色一直灰沉沉的,仿佛從未明亮過。
等待的時光是漫長的,殷果甚至覺得這一日不會有終結的時候。她本來就餓着肚子,漫天飄雪中,寒意一層一層地侵入,凍得她瑟瑟發抖。她死死盯着盈川侯府的那兩扇大門,就等着它什麽時候打開,讓他們進去,暖暖身子,喝口熱湯。
她的願望是那麽簡單,又那麽強烈。
“哥,我冷。”殷果低聲地抱怨。
“嗯。”殷子夜卻只是淡淡地應一聲。
“我餓……”
“嗯。”
“……”
過一段時間,這樣的對話就會重複一遍,殷果明知毫無意義,可她忍不住。
終于,車輪碾過雪地的骨碌聲由遠方傳來,殷果欣喜地回頭,猛地扯一把殷子夜的衣角。
街尾轉角處,徐徐駛來一輛馬車,快至侯府門前,馬夫一勒缰繩,馬頭當即一揚,四蹄踏地,漸至停步。車簾掀起,下來一位華服男子。
殷果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随時準備這男人一聲令下她就撒丫子跑過去,可男子自始至終都沒有側目看路旁的他們一眼,神色匆匆徑自便大跨步往府裏走去。
殷果特別不明白的是,那兩個守門兵卒什麽話也沒有跟那男人說,有關他們的事,一個字也沒提。可她聽得很清楚,周圍的一衆侍從稱呼那男子為侯爺。
他們這半日裏天寒地凍中的等候,得到的只是不明不白的無疾而終嗎?
“少爺……”老仆阿羅伸手去攙扶殷子夜,殷子夜一動不動,仍立在原地遠遠地望着那數道身影,直到華服男子完完全全消失在視線裏。
殷子夜蒼白的臉上仍舊沒有什麽表情,只深深地呼吸一口氣,朝阿羅擺了擺手。
罷了,罷了。
“小姐……走吧。”看到殷子夜自顧地轉身,阿羅趕緊招呼殷果。
殷果不甘心,兀自執着地盯着侯府大門的方向,直至她聽到一陣聲響。
殷果轉頭看去,吓了一跳,殷子夜半跪在雪地裏,阿羅攙着他勉力扶持着。
殷果跑過去,但見殷子夜面無血色的臉頰上,眉頭擰成了一團。
他抓着阿羅的手臂,好幾次想要用力站起,終是徒勞無功。
殷果怔怔地看着,忽然想起什麽,趕緊低頭去看殷子夜的左腿。
看不出什麽,她試探着伸手去摸,情急之中沒注意力度,殷子夜喉間猛地溢出一陣痛苦的低吟。
“哥哥你……”殷果抓着他的手想幫着把他拉起來,剛一碰到殷子夜的五指,便覺冷如冰塊。
“我沒事。”殷子夜這三個字幾乎是擠出來的,可無論他怎麽努力,就是站不直身子。
“哥哥……”殷果的眼淚簌簌地淌下臉頰,一股心酸湧上,瞬間紅了她的鼻頭。她怎麽還是這麽地不長性呢?殷子夜早将身上最厚的披風給了她,也把最後一塊幹糧給了她,她冷,她餓,可哥哥豈不是更冷,更餓?他無法回應小妹的訴苦,因為他也無能為力。
更何況,在逃難至此的路上,殷子夜的左腿受了傷,僅做了些簡單的包紮止血處理,亂世當中,他們既沒有銀子,也找不到郎中。可殷子夜一直告訴她這傷沒什麽大礙,待順利到達盈川侯府,一切便好了。途中,殷子夜确是一次都沒有喊過疼。
而殷果這一刻突然想起,她的這個哥哥,最擅長的就是騙人啊。
連站都站不起了,他還是說,沒事。
殷果很茫然,很無措,連一向穩如泰山、計謀多端的哥哥都倒下了,他們還有明天嗎?他們……還活得下去嗎?
我該怎麽辦……?我能怎麽做……?
淚水不斷地模糊着殷果的視線,她忽地扭頭,盈川侯府的門剛剛關上,那扇代表着希望、代表着生存、代表着糧食、代表着溫暖的門……殷果在一剎那抛開了所有理智,像頭小瘋牛一樣沖了過去。
兵卒還沒反應過來,她就撲到了那厚重的木門上,邊捶着邊嚎啕大哭,作為一個小姑娘,她嗓門着實不小,這一爆發瞬間把門裏門外鄰近的人都驚到了,兩個守門的趕緊過去一左一右把她拉起來就要往外扯。
殷果不依不撓,山哭海嚎,不清不楚地嚷嚷着同一句話,兩個守門的十分心煩,但對一個小姑娘實在不好動粗,盈川侯忠義愛民的名聲在外,如何能壞在這麽點小事上?
殷果嗓門是夠響,可力氣終歸不敵兩個大男人,她拼命地蹬着雙腿掙紮仍無濟于事,那道讓她望穿秋水的大門,眼看着離她原來越遠。
而後,忽然之間,門吱呀一聲開了。
“怎麽回事?”
出來的不是盈川侯,而是他的一個貼身侍衛,顧決。
兩個士卒趕忙解釋,“就一要飯的,馬上趕走,馬上趕走。”
“我們才不是要飯的!”殷果憤怒地吼道,鼻涕眼淚流了一臉都毫不在意,“我們是陳縣大名鼎鼎的殷家!我哥哥來投奔你們!你們說了會善待天下賢士的!你們不守誠信!你們不是好人!你們烏龜王八蛋!”前幾句還說得有模有樣,到後面居然罵起髒話來了,兩個士卒一陣惱怒,掄起耳光就要扇,“你他娘才烏龜王八蛋!咱侯爺是你能罵的嗎——”
“住手!”顧決斷喝一聲,他中氣十足,聲震八方,吓得那個士兵生生住了手,顧決回頭朝府裏剛想說點什麽,齊牧一腳就踏了出來。
就殷果那嗓門,齊牧哪還用人傳話,聽了個一清二楚。
“怎麽回事?”齊牧問了句一模一樣的話。
這下兩個士卒面面相觑,剛才的答案,是斷不能再說一遍了。
顧決率先答話,“據說是陳縣殷家,來投奔侯爺您的。”
是否大名鼎鼎,他就不得而知了。他一介武夫,只負責護衛侯爺的人身安全,其他有關朝局大勢的事情,他一概不過問,更不敢過問。
“既是來投奔的賢士,何不請人入內?”齊牧喝問一聲。
“這……”兩個守門士卒實在不知要如何作答,千錯萬錯,絕不能說是侯爺的錯,只好當即跪下,“是小的辦事不力……請侯爺責罰!”
齊牧沒理他們,視線快速地掃一圈,一眼就看到了不遠處的阿羅與殷子夜,忙快步走過去,身後的人也趕緊跟上。齊牧親自來到殷子夜面前,雙手托着他肩膀便要将他扶起,“先生遠道而來,本侯府有所怠慢,招呼不周,罪過罪過……”客套話說到一半,他發現殷子夜的身子比想象中要沉,遠非他這象征性的一扶所能扶起的,才意識到恐怕是出了什麽問題,仔細一看殷子夜的面容,果真蒼白得吓人,且眉頭緊鎖,唇角微微顫動,也不知道有沒有把他的話聽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