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在孤兒院生活的時候, 寧莘莘一度很想見見自己的父母。
這段時間大概從六七歲持續到十三四歲,因為更早之前太小,并不知道原來人都是有父母的, 甚至常常覺得孤兒院比外面更好,其他小孩沒機會擁有他們這樣大的家庭。
至于十幾歲後, 她已經認識清楚自己被遺棄的本質, 對父母的感情從期待變成冷漠,最後再也不去想他們了。
曾經有人想收養寧莘莘, 說實話,四肢健全,智力正常, 并且長得還可以的她, 在收養者面前很搶手。
寧莘莘也曾糾結過,要不要挑對溫柔的養父母,跟他們走,成為他們的孩子。
收養者們經濟條件都還可以, 至少能給她正常的生活, 供她上大學。
但最終她還是選擇了留下。
被抛棄的滋味不好受, 想要永遠不再被抛棄,只要不依賴任何人就行。
寧莘莘做好了孤獨終老的打算, 直到遇見聶燃, 才開始對家庭和婚姻産生向往。
可現在,院長居然告訴她, 她的父母找來了?
當年原來是走失的?
挂斷電話, 她就在三人的陪同下,打車前往孤兒院。
宛月坐在前排與司機聊天,聶燃和郎曉一左一右的坐在她身邊, 都沒說話。
寧莘莘望着窗外飛快掠過的風景,心情就像電線杆上的鳥窩,亂七八糟。
她的父母長什麽樣子?做什麽工作?是年輕還是年邁?
見面後要說什麽?該熱情點還是冷漠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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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會不會邀請她回家?
所有問題都得等到了瘋人院才能解答,而她已經開始畏懼。
如果對方并不像她想象中那樣,甚至截然相反,比如得了病沒錢治,所以才來找她,那該怎麽辦?
寧莘莘情不自禁拿出手機看了眼時間,距離上車才過去三分鐘。
三分鐘,她感覺像過了三十年那樣漫長。
聶燃一直在看着她,見狀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別怕,有我們在。”
她頓時感覺輕松了不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聶燃忽然揚起嘴角,“我還挺想看看他們的。”
“你想看他們?”
“那是我岳父和岳母。”
寧莘莘臉頰微熱,甩開他的手,“胡說八道。”
聶燃并不惱怒,将她的手又抓過來,放在自己掌心蹭了蹭。
“見面順利的話,把婚期定下來如何?我等這一天很久了。”
婚期?
寧莘莘腦海中浮現出兩人穿着禮服,在酒店舉行婚禮的畫面。
到處鋪滿白色或粉色的花朵,她喜歡郁金香,全都用郁金香好了。T形臺兩邊坐滿賓客,主持人能說會道,氣氛熱烈。
聶燃穿西裝系領帶,手捧婚戒。而她穿着雪白的婚紗,在花童的牽引下緩緩向他走去……
不對,按聶燃的喜好,婚禮應該辦中式的吧?
在滿堂的紅蠟燭光輝照耀下,她穿着華麗精致的秀禾服,靜坐在太師椅上。
聶燃手持一柄金色秤杆,輕輕挑開她的紅蓋頭……
打住!打住!
寧莘莘深吸一口氣,收起自己無邊無際的想象力,嗔道:“別想美事了。”
“不定也可以。”
聶燃專注地看着她,“但你要發誓,無論今後如何,你絕不會變心,永遠都是我的人。”
發誓?
寧莘莘尴尬地看看司機,“你吃錯藥了?這裏還有別人呢。”
“你心虛?”
“你才心虛。”
她想了想,用小拇指勾住他的小拇指,搖來搖去。
“我們都不許變心,先變心的人天打雷劈。拉鈎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一百年太短,聶燃把她的手緊緊握在掌心,仿佛要跟她長成連體嬰。
郎曉困惑地看着二人,噘噘嘴,自己左手拉右手。
孤兒院到了,出租車司機和宛月聊得相當投機,說什麽都不肯收錢。
寧莘莘只好再次沾他的光,坐了趟霸王車,走向久違的“家”。
孤兒院大門緊閉着,門衛室裏有個老頭在看電視。
寧莘莘敲了敲窗戶,還未說話,對方就認出了她。
“诶,這不是莘莘嘛,你回來了?”
回來二字讓寧莘莘倍感親切,鼻子也微微發酸。
離開孤兒院那天,她暗暗發誓沒有混得出人頭地絕不回來,到頭還是毀約了。
老頭打開大門,放他們進去。
孤兒院哪兒都沒變,和她離開時一模一樣。只是經過幾年的雨水沖刷,外牆看起來又破舊了些。
她輕車熟路地走向院長辦公室,一路上遇到許多熟悉的面孔,紛紛和她打招呼,仿佛她從未離開過。
辦公室的門關着,她敲了兩下,裏面傳出江院長的聲音。
“進來。”
寧莘莘推門而入,裏面的陳設也跟她印象中一樣。
年邁的江院長坐在一張老式辦公桌後面,桌上文件堆得太多,幾乎擋住她的臉。
寧莘莘叫了她一句,她緩緩擡起頭,扶了扶老花眼鏡,笑了起來。
“回來了。這幾位是?”
她連忙介紹,“我朋友。”
江院長戲谑道:“都是朋友?沒有男朋友麽?”
寧莘莘沒好意思說,算是默認了。
江院長也沒追問,放下手頭的工作站起身。
寧莘莘看看周圍,問:“院長,那個……他們呢?”
她始終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對方,說是父母,分明是陌生人。
說是陌生人,又分明有血緣關系。
江院長道:“他們在隔壁陪小孩子們玩,自從你走失以後,他們就再也沒生育過孩子了,家裏一直都是兩個人,冷清得很吶。”
寧莘莘聞言一怔,心裏有股說不出的感覺。
而這時江院長已經走到門邊,讓人把他們叫了過來。
期待父母出現的年紀裏,寧莘莘幻想過各種各樣的見面場景。
無論哪一種,場景中的她都很開心。
當兩人真正出現在面前的時候,卻壓根不是那麽回事。
她只是看着他們,很平靜的看着,視線一寸寸掃過他們與自己各有相似之處的臉,在心中感嘆——原來這就是她的父母麽?
倒是對方激動得很,女人哭得泣不成聲,男人也眼泛淚光。
他們看起來都有五六十歲,頭發花白,皺紋深刻。
但衣着優雅得體,雙手指甲修得整齊圓潤,應該從事比較體面的工作。
男人牽着妻子,往前走了一步。
“你……叫什麽名字?”
寧莘莘張了張嘴,喉嚨裏的肌肉僵硬得發不出聲。
這時聶燃來到她身後,右手握住她的肩,替她答道:“寧莘莘。”
“很斯文秀氣的名字,跟我們當時想得差不多。”
院長知道雙方有太多話要說,把他們帶去會客室,讓他們坐下慢慢談。
夫妻倆坐在寧莘莘對面,将她看了又看,喜不自禁。
“像,太像了!肯定就是我們的女兒!”
寧莘莘目光閃爍,聶燃道:“你們說她當年是不小心走失的,可以講講具體情況麽?”
“當然可以。”
丈夫将當年的事情娓娓道來。
原來兩人都不是本地人,畢業之後留在這裏工作的。
女兒出生時,兩人還沒有買房子。出租屋太小沒辦法照顧孩子,便打算暫時送到老家去由父母照顧,等他們安排好住處再接回來。
女兒就是在回老家的路上弄丢的,那年火車特別擠,兩人抱着她乘車,手裏還提着大包小包。
期間妻子還未愈合的撕裂傷口流血了,在火車的衛生間喊他。
他聽不清只好走過去,馬上就回來了,然而就這麽一分鐘的功夫,女兒再也找不到了。
那時還沒有基因庫,女兒剛出生不久也沒有上戶口。
兩人手頭連張照片都沒有,唯一能證明她存在過的,是醫院給開的出生證。
他們找遍了所有車廂,在下一站報警,用盡了一切辦法,都沒有把女兒找回來。
在分開的這些年裏,他們堅持一邊工作一邊找,可惜都因信息太少沒有結果。
直到這幾年科技進步,寧莘莘離開孤兒院前做過一次體檢,存入基因庫。
今年丈夫因身體原因住了次院,也存了基因,經過工作人員比對,終于發現,原來女兒一直生活在同一個城市的孤兒院裏。
“這些年來,好多人都勸我們再生一個,找不到的,不要浪費時間了。但是我們不忍心啊,萬一哪天你回家了,我們卻和另一個孩子開始了新生活,你會多難過。”
丈夫說到這裏,哽咽的停下來。
妻子擦幹眼淚擡起頭,內疚地看着她。
“莘莘,我們也叫你莘莘吧。你願意原諒這麽粗心的我們嗎?願意跟我們回去,讓我們擁有一個做父母的機會嗎?”
寧莘莘非常糾結,無法回答。
妻子眨了下眼睛,淚珠大顆大顆滾落下來。
“求求你,給我們一個機會,讓我們把這些年欠你的彌補回來。你不知道我們有多想念你,我們還給你準備了一套房子。以後你結婚生子都住在裏面,正好我倆退休了,專門給你帶孩子。我想做飯給你吃,買新衣服給你穿。我想給你準備體面的嫁妝,想看着你嫁個好人家。莘莘,回來吧,爸爸媽媽等了你一輩子。”
丈夫也說:“是啊,快回來,有你在才是一個完整的家。”
寧莘莘忍了很久,此刻忍不住捂着臉哭出了聲。
二人連忙坐過來,拍着她的肩膀安慰。
聶燃被擠到旁邊,與郎曉和宛月坐在一起,看着面前這副感人至深的畫面,心裏有股不妙的預感。
衆人在會客室聊了一下午,主要都是夫妻倆在說,寧莘莘也簡單地說了下自己的情況。
當然,把煉獄那段給隐去了,只說生意失敗,目前無業中。
丈夫姓張,妻子姓劉,兩人給女兒起的名字叫張雯雯。
但他們表示尊重寧莘莘,就算以後回去,也可以繼續用這個名字,不必改成他們的姓。
他們都是一家國企員工,資歷頗深,都是中層管理人員。
早年間在房價還未瘋漲的時候,抓住機會,置辦了不少房産,在這個城市算是生活無憂。
兩人聽聞寧莘莘還沒買房子,在租房,盛情邀請她搬去他們的房子住。
如果不願意和他們住一起,單獨住一套也行。
寧莘莘受寵若驚,連忙推辭。
但他們也非常堅持,說什麽都要帶她回去。否則幹脆跟着她走,去她租的房子裏住。
沒有辦法,寧莘莘只好承諾第二天再搬,自己先回去收拾東西。
他們這才勉強同意,親自開車,把他們送回出租房。
回到家中,四人面面相觑。
聶燃問:“你真的要搬麽?”
宛月道:“當然搬,親生父母找上門來,這麽好的事還猶豫什麽。”
郎曉非常緊張,“院長,那我們怎麽辦呀?”
寧莘莘滿腦袋亂麻,哪裏回答得出來,擺擺手,走進卧室往床上一倒。
三人在客廳不知道說着什麽,她擡頭望着窗戶,總感覺是那麽的不真實 。
過了會兒,聶燃走進來,坐在床邊。
“我尊重你的決定。”
她喃喃道:“可我不知道該做什麽決定。”
“你擔心裏面有蹊跷?”
“不然呢?”
她坐起來,摸摸被單,“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幻境還是現實世界?為什麽我會遇到那麽多熟悉的人?難道……我也瘋了嗎?”
“瘋了不正好。”聶燃捏捏她的臉,“我們就是天生一對了。”
“去你的。”
寧莘莘罵了句,倒回床上,耳邊響起父母的話。
有你在,才是完整的家。
多麽誘人的話,她做夢都不敢想象會有如此美好的一天。
就算真的是場夢,那也是美夢不是麽?
翌日上午,寧莘莘走出房間,宣布了她的決定。
“我搬過去,你們也跟我一起搬過去。如果他們沒有做到承諾中說得那麽好,我們就再搬回來。”
郎曉完全同意,抓着她的胳膊道:“院長,你在哪兒我在哪兒。”
聶燃對她的答案是意料之中,當即開始收拾東西。
三人拎着行李站在門口,寧莘莘回頭望,總感覺少了什麽。
“我們……只有三個人嗎?”
郎曉茫然地眨着眼睛,“是啊,院長你,我,還有他,一直都是。”
寧莘莘看向聶燃,後者眉頭緊鎖,并未說話。
手機鈴聲響起,是爸爸打來電話,說他已經開車到樓下,準備接他們了。
爸爸将他們送到為寧莘莘準備的房子裏,是一套兩百多平米的大平層,地段特別好,位于市中心,周圍商場學校醫院一應俱全。
寧莘莘在這個城市生活了那麽多年,對房價有了解。
這裏光租金的話,一個月應該都能租好幾萬。
平層還精裝修過,風格簡約精致,家具家電都配齊了。
爸爸帶他們參觀完,詢問中午可否一起吃飯。
她表示可以,對方便開車接媽媽去買菜,待會兒再過來。
大平層裏只剩下三人,郎曉開心的躺在沙發上滾了兩圈。
“院長,這個沙發好大好舒服啊。”
聶燃嘲道:“一個沙發就樂成這樣,沒出息。”
郎曉扁扁嘴,注意力被前方巨大的電視吸引,找到遙控器研究起來。
寧莘莘轉了轉,最後停在卧室的落地窗前,俯瞰下方繁華的城市。
聶燃走到她身後,從後面摟住她的腰,下巴擱在她肩膀上。
“有心事?”
她雙眉輕蹙,“我覺得,這一切似乎太完美了。”
自己希望中最好的樣子,都呈現在眼前,完美到無可挑剔。
聶燃親親她耳朵,“那不是很好麽?你值得這樣的好運。”
“可是……”
他忽然将她轉過身來,看着她的眼睛。
“你什麽都考慮到了,是不是該勻點精力給我?你準備什麽時候向他們介紹我?”
當他聽到他們聊結婚生子的事時,幾乎忍不住就要脫口而出——她是我的人。
如果她和別人結婚生子,他一定會瘋的。
寧莘莘推開他,手背搭在額頭上。
“這件事沒必要太着急。”
“沒必要?那什麽事才有必要?”
她走到哪兒,聶燃就跟到哪兒,堅持讓她看着自己。
寧莘莘不勝其擾,坐去了床沿上,背對着他。
他想了想,從床的另一邊爬上來,趴在她面前,眨了眨眼睛。
“院長,你會抛棄我嗎?”
這個聲音她很久都沒聽過了,寧莘莘愣了愣,驚訝地說:“你……”
聶燃拿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臉頰上。
“要是被你抛棄了,我會很難過很難過的。”
她反應過來他在裝可愛,無語地拍拍他的臉。
“得了吧,你才不會。”
“我為什麽不會?”
他盤腿坐起來。
“因為……你經歷過那麽多事,甚至管理過一個國家,怎麽會為這點小事而困擾。”
他認真地搖搖手指。
“和你有關的事,不是小事。”
寧莘莘聳肩,不置可否。
“我這人心眼小,同一時間裏只能專注一件事。以前是建功立業,現在是……”
他微微一笑,湊到她耳邊。
“娶你回家。”
寧莘莘輕笑,“可你都沒有家。”
“娶完你就有了。”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東拉西扯,原本迷茫的心漸漸清晰起來。
何必發愁?若一切是真實的,她就好好享受這遲來的溫馨。
若是幻境,她也可以繼續接觸,努力發現對方的弱點。
反正無論怎樣,聶燃都在她身邊。
快到中午了,兩人走出卧室。
客廳裏電視正在播放狀态,遙控器在沙發上。
寧莘莘走過去,關了電視。
“真奇怪,這玩意兒怎麽自己開了。”
聶燃看着沙發中間一塊微微的凹陷,總感覺記憶裏缺失了什麽。
手機鈴聲響起,是爸爸打來的。
“莘莘啊,我和你媽在買飲料呢,想問問中午總共幾個人吃飯呀?”
“總共嗎?”她回頭看看聶燃,說:“四個人吧,你們兩個,我這裏兩個。”
“好嘞,我們馬上就回去。”
挂斷電話,她坐在沙發上。
真皮沙發柔軟而有彈性,質感極佳。
她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耳邊忽然響起一句話。
“這個沙發好軟好舒服啊。”
是誰說的?
腦中一片空白,想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