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如意陣
雲采夜和青釋順着山路下山,剛行至山麓,就見路旁一棵樹下躺着個不知是生是死的女人。那女子四肢緊蜷,衣衫褴褛,頭部卻怪異地扭曲到了身後。
雲采夜走到那女子身旁,伸手撥開她臉上淩亂雜結頭發,那女子臉上和頸側長着無數鼓鼓囊囊的黑斑,被黑發擋住了。這一動,那些黑斑便接觸到了光線,猝然炸開,流出黑黑紅紅的穢物,女子原本緊閉着的雙眼卻在這時陡然睜開,用被鮮血溢滿眼白的雙目惡狠狠地盯着雲采夜。雲采夜見此,眉頭一蹙将手收了回來,起身後退半步站定,右手悄然握住渡生的劍柄。
那女子顫顫巍巍地站起來,對着雲采夜露出了一個詭谲至極的笑容,下一瞬她便張大嘴巴,朝空中凄厲地嘶叫一聲,緊接着她的頭頸便分離開來,身體猝然倒地,發出沉悶的一道響聲,頭顱卻快速朝雲采夜飛去。
雲采夜眼睫微動,拔劍向前揮去。
劍尖微動,血珠落地。
銀冷的劍光和豔紅的鮮血一同閃過,像是浸了鮮血的血月般刺目,将疾飛而來的人頭從雙眸中間劈成兩半,紅紅白白的黏塊和污血瞬間灑了一地,發出濃烈的惡臭。
青釋走上前去,拔出自己的劍用劍尖撥弄着地上的頭顱,把原本就血腥難看的地面弄得更惡心,驚疑道:“這是……瘟妖飛屍頭……可縛乾陣未破,這裏怎麽會有飛屍頭呢?!”
無仙洲無仙,六界皆知。
但無仙洲為何無仙,卻不是人人皆知。
上古時期,瘟妖作祟九洲,将人間攪得天翻地覆,因屍瘟死去的人數不勝數,屍骨堆積成山。更重要的是,瘟妖可以奴役因屍瘟死去之人的人頭,役使它們在空中飛行,咬斷其他人的頭取而代之,無論神仙還是妖魔,只要被飛屍頭咬上就再無生還的可能,而屍頭将會取代那人成為橫行六界、威力強大的瘟軍一員。
上古衆仙為封印瘟妖,以仙骨為吉門,魔血為兇門,十二妖心為六合,五人魄化五行,生魂為陽,死魂為陰,萬年靈物做鎮石繪制縛乾陣,将瘟妖封印在無仙洲下。
但也因為如此,任何一個踏入無仙洲的人都會靈力盡失,變成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只因他們身上的靈力仙氣全都被縛乾陣吸取,化作維持陣法的源力。那些生活在無仙洲上的人們,可以說是最幸福但也可以說是最不幸的。這裏雖然沒有妖魔作祟,衆人得以安居樂業,但這也意味着他們永遠都要被束縛在這一座小洲上。不幸到達這洲的仙人或是魔物,活着就要忍受無盡的痛苦,死了又要在這洲島上重新輪回,卻保有生生世世的記憶,千年萬年,直至天荒地老也不能離去。
“瘟妖飛屍頭重出,縛乾陣被破就是遲早的事。”雲采夜将渡生劍上的污血甩去,将其收入鞘中,皺眉道,“先下山看看。”
兩人跟着白翎指針所指方向一路前行,途徑好幾個村莊小鎮,但城中寬闊的長街上均是一片冷冷清清的景象,家家戶戶關門鎖窗,未見一個活人,只有紙錢燃燒後剩下的灰燼在空中輕揚,把一座古城襯得無比荒涼。
“師尊,白翎指針不能用了。”青釋走了一會,忽然發現手中的白翎指針忽然不再轉動了,連忙轉身對雲采夜說道。
雲采夜擡頭,望着天邊漸濃的紅霞,眉頭緊鎖。他們還未找到青浪,但無論困住青浪那人想利用他做什麽,時間拖得越長,青浪就越危險。想到此處,雲采夜眉頭鎖得更緊了。忽然間他像是想到什麽一般,後退幾步往身旁的房屋跑去,在牆邊蹬了幾步,借力穩穩當當登上了樓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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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釋站在底下,看着師尊這一連串的動作愣住了,直到雲采夜出言喊他才猝然回神,學着青年剛剛的動作攀至屋頂。
“師尊你在看什……”青釋順着雲采夜的視線往下一看,卻看到了極其驚悚的一幕——
兩人剛剛行走的那條長街,密密麻麻地鋪滿了無頭屍體,暗褐色的鮮血流滿了整個街道,然而這一切只有登上屋頂才能看清,難怪他們來的時候看不到一個活人。
青釋閉上眼睛,不忍心再看下去:“阿彌陀佛……”
雲采夜眼眸微黯,擡頭望了一眼漸漸西沉的紅日,“天要黑了,我們跟着屍體的方向走。”
這些屍體沒了頭顱,身體卻還保持着死前向前奔跑的動作,紛紛朝着同一個方向倒下。如今白翎指針受到瘴氣影響,已經不能使用了,他們找到青浪的唯一線索,便是這些屍體。
然而兩人才走出幾步,就聽到街道上傳來幾句人聲——
“快走!再不走到長生門,等天黑後飛屍頭來了,我們就沒救了!”
“嗚嗚嗚……天快黑了,我不想死……”
青釋霎時停住腳步,朝下望去,卻沒看到半點人影,疑惑地自言自語道:“我明明聽到有人說話了啊……”
“那不是說給我們聽的。”雲采夜走到他身邊,朝他們來時的路上看去。
“前面好像有人!”果不其然,下一刻便有幾個人穿過層層灰色的瘴氣,奔到屍體橫堆的街道上,比青釋更疑惑地問道,“怎麽一個人都沒有?我剛剛分明聽到這有兩個人在說話呢。”
“也許是你聽錯了吧,再往前走一段路便是長生門,我們還是快走吧。”接話那人容貌清秀,溫文爾雅,墨色的長發被一條玉白的絲帶松松綁在腦後,如仙人般纖塵不染地站在遍地的屍骸之中,眉眼含笑溫柔地說道。
但雲采夜看清他的容貌後登時就握緊了渡生——這人分明就是在破雲峰登仙梯,被他一劍劈成兩半,披着人間修士栖元皮囊的那個魔頭!
被反駁了的那人一聽栖元這話就不高興了,上前冷笑一聲說道:“說得那麽肯定,難不成你來過這?”
“青蚺兄誤會我了。”栖元擺擺手,指着被另外兩個人放在擔架痛苦呻吟的男子道,“這路線不是他告訴我們的嗎?”
“你們別吵了,他就快死了。”站在擔架旁背着藥箧的一人皺眉,走到那男子身旁沉神把脈起來。少頃,他從背後的藥箧中掏出一個白玉瓶,倒出一粒藥丸喂男子服下。
那男子臉上和脖頸上同樣長滿了鼓鼓囊囊的黑斑,但見光後并沒有如雲采夜與青釋在山腳遇到的那名女子一般炸開,而是在服藥後漸漸癟了下去,人也不再呻吟,只是閉着眼睛靜靜喘息着。
栖元見此,輕笑一聲贊嘆道:“小仙君醫術真好,竟然連屍瘟之症都能醫好。”
青蚺依舊很不屑,抱着手冷冷道:“呵,他這一路救的人你見哪個活下來了?他這哪是醫好,不過就是拖延他們死的時間罷了。”說完這句話,青蚺似乎又像是想到什麽好玩的事情一般放肆地笑了起來,“等等,天界仙醫皆出醫谷,你是歩醫的徒弟吧?”
“是又如何?”那人聞言,終于擡起了一直低着腦袋,露出一張雲采夜和青釋都不陌生的面孔——朔茴。
“師尊……那不是歩醫上仙的三弟子嗎?”青釋睜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朔茴的臉低聲道,“他怎麽會在這?聽那幾人的話,他好像救了許多人。”
醫谷只有一條門規:寧可救魔不救人。
這是六界皆知的事,朔茴身為歩醫的親傳弟子,不可能不知道這條門規,但他私自下界不說,竟還破了門規,跑到這無仙洲和這群妖魔攪和在一起,也不知他到底是怎麽想的。
“你們醫谷不是整天嚷嚷着什麽寧可救魔也不救人的嗎?你在這救了那麽多人,等你回去,歩醫會不會被氣死啊?哈哈哈哈……”青蚺啧啧有聲,繞着朔茴轉了兩圈。
朔茴聽到青蚺諷刺般的話音,臉上依舊沒有什麽表情,和另一人将病者擡起,繼續朝前走着。
青釋側頭,望着雲采夜道:“師尊?”
雲采夜握着渡生的手指緊了緊,出聲道:“跟着他們。”
“是。”
有人帶路總好過他們漫無目的尋找,雲采夜與青釋行走在幾人身後,與他們保持着幾米遠的距離。那名得了屍瘟的男子一路上反反複複地發作,朔茴不斷從藥箧裏掏出各種藥物使勁吊住他的命,但也只是飲鸩止渴,再次發作時,那男子身上的黑包便越來越鼓,嘶吼聲也越來越痛苦。
“殺了我吧……”發作的屍瘟再一次被壓制住以後,那男子一把拽住朔茴的手,苦苦哀求道。
朔茴反握住他的手,安慰道:“長生門就要到了,你不會死的。”
像是為了應證他的話一般,下一刻,瘴氣彌漫的前方忽然出現了兩點紅光,幾人再仔細一看,竟是石門上懸挂着的兩盞紅燈籠,而那大氣磅礴的石門上更是刻着明晃晃的“長生門”三個大字,盡情地向世人展示百年千年積澱下來的古樸與沉重。
然而這長生門出現得也實在是太過蹊跷了。
“長、生、門。”栖元停下腳步,擡頭一字一句念道,“看來我們已經到了。”
青蚺卻挑眉道:“說什麽就來什麽,這不擺明了有詐嗎?”
栖元聞言倒是笑了起來:“要真是說什麽就來什麽,我倒是心甘情願中這圈套,只盼我心中那人也能出現在這。”
“有詐無詐先進了再說。”和朔茴一起擡人卻一路沉默的藍袍道人終于出聲了,他看上去約有七八十歲,臉上有三绺白胡,腰上還挂着一個酒葫蘆,背上與雲采夜和青釋一般背着一把長劍。他望着擔架上的男人道:“他快死了。”
“對啊,他快死了,你不是說你的仙藥能夠救他嗎?結果呢?”青蚺在一旁幸災樂禍,“诶,我們這一路上不是到處聽人說這長生門能夠救人嗎,到底能不能救,醫仙大人你先進去看看啊。”
朔茴一聽這話,連忙伸手去抱那男子:“你們不進,我進。”
藍袍道人卻止住了朔茴的動作:“我和你一塊進去。”語盡,他便與朔茴一起擡着擔架,走進了長生門。
兩人進門的那一瞬,石門上正中的小鈴忽然響了起來,但直到朔茴和藍袍道人的身影都快消失在瘴氣之中了也沒見什麽意外狀況發生。栖元見此眼睛一亮,擡步跟了進去。
“喂,你們就真的這樣進去了?”青蚺看見與自己同行的幾個人都進了長生門,自己也連忙伸着手追了上去。
“師尊,我們要不要進去?”青釋側頭,向雲采夜問道。
雲采夜擡步,順着灰白色的階梯拾級而上:“我們也沒其他路可選了。”
然而他們才剛剛踏進長生門,石門正中的小鈴又響了起來,尚未走遠的栖元聽到這鈴聲驟然轉身,眸中隐有淺光微動,開口的聲音卻是沙啞而低沉的,像是被火燎傷了喉嚨的人發出的嘶鳴,令人極度不适。
“采夜上仙你果然來了。”他朝雲采夜這個方向望來,即便什麽也看不到,他仍是嘴角含笑,“采夜上仙,我知道你來了。你又不是見不得人,何必躲躲藏藏?看到我這個老熟人,也不肯露個臉嗎?”
聞聲,雲采夜頓時伸手,攔住了正欲繼續向前的青釋并伸出手指抵在唇間,示意青釋噤聲,青釋見此,點點頭放輕了所有動作。雲采夜這才拉下頭上的兜帽,擡眸與栖元對視。
栖元看到雲采夜後便暢快地笑了起來,像是看到了渴慕已久的情人一般欣喜若狂,他轉身對站在他身後的青蚺說道:“這長生門真妙啊,看,我心上果真來了。”說完這話,他又轉過身體,朝雲采夜走來,“采夜上仙,快把你心中的願望說出來,指不定你也能達成心中所想呢。”
雲采夜聞聲,也微微一笑,但眼中卻盡是一片寒光:“哦?這麽神奇?那采夜倒是希望我徒弟能來到此處與我一聚。”他話音剛落,長生門深處就傳來了一聲悠長的龍鳴。
青蚺聽到這聲音卻陡然變了臉色,拔出腰中的劍對雲采夜惡狠狠道:“原來是你徒弟殺了我弟弟!”
雲采夜擡眸睨他一眼,淡淡說道:“那你想怎樣?”
青蚺被雲采夜這幅漫不經心的模樣激怒了,他冷冷道:“我先殺了你,再殺你徒弟償命!”說着,他便舉劍朝雲采夜刺去。
雲采夜腦袋一側,後退半步避開了青蚺的劍鋒,繼而腳尖點地不斷倒退,閃避着青蚺的攻擊。下一瞬他便腳步輕移,落到青釋身旁,比出口型道:“如意陣,救青浪。”
青釋一怔,卻只看見雲采夜故意引開青蚺與栖元遠去的背影,心中大驚:如意陣!難怪從剛才到現在,朔茴幾人說的話都一一實現了,原來這裏竟有如意陣!回想起他與師尊一入無仙洲就遇上的陰陽雙極陣,還有被損的上古縛乾陣,以及現在困住他們的如意陣,青釋無比确定——定有一名布陣大能在此!
既然如此,青釋便毫不猶豫地将心中所想穩穩念出:“三師弟會被我救出,然後随我平安離開無仙洲。”
彌漫整個長生門的瘴氣在青釋說完這句話後漸漸散開,露出一條平坦幹淨的小路。小路的盡頭有龍吟聲隐隐傳來,青釋聞聲,深吸一口氣,握緊手中的劍朝小路盡頭奔去。
而在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小路拐角處之後,長生門大門上的風鈴又輕輕動了動,只見幾朵淡藍色的焰火從外飄入,落地後驟然變盛,并随着鈴聲逐漸消散,化成漫天的藍色星霧,最後凝聚成一個人形,靜靜地站在雲采夜離開前的所站的那塊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