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你燃燒我,我燃燒你/無限信任你/時刻懷疑你/我是這樣愛你】[1]
接到白小雨電話的時候,葉嘉剛下班,正在附近的書店轉悠,他想給CX330送一本書,只是挑來挑去也沒有選到合适的。
鬼使神差地就走到了俄國文學的書架邊,他的視線下意識地多停留了兩秒。《萊蒙托夫詩選》被放在了架子上最靠裏的位子,沒有外包裝,像是年代久遠的樣書,挨着他的是紅色絲絨燙金封面的《普希金詩選》。本來還沒覺得,只是這樣一對比,便顯得慘兮兮的了。
談起俄國文學,大家總是更願意選擇普希金,或者列夫托爾斯泰,再或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葉嘉靜靜地站了一會兒,伸手把《萊蒙托夫詩選》拿了下來。他把書翻到《惡魔》那一頁,拍了照片給CX330發了過去:“我在書店找到了你說的這本書。”
白小雨的電話就是這麽恰到好處地響了起來,白小雨不知道從哪裏搞來了兩張地下演出的門票,硬是要他陪着去。
挂了電話,葉嘉就拿着那本《萊蒙托夫詩選》走向了收銀臺,一起被買下的還有他旁邊的《普希金詩選》,葉嘉已經準備把他作為送給CX330的禮物。
沒什麽原因,大概是在看到這本書的那一刻想起了CX330.
不就是這樣嗎?因為想着某個人時恰好看到哪樣東西,便以為是因為那樣東西才想起某個人的。
與東西無關,與人有關。
葉嘉突然發現,最近CX330好像占據了他很多時間。
葉嘉趕到的時候,那演出已經開始一個多小時了,白小雨站在門口焦急地來回走動,看到他便兩眼放光地跑了過來,一邊拉着他入場檢票,一邊抱怨道:“你好慢啊!”
葉嘉把裝書的塑料袋換到了左手,工作人員在他的手背上蓋了一個戳,又貼了一個貼紙:“怎麽叫我來,你的任路遙呢?”
“別提他,放我鴿子的狗男人。”白小雨憤憤地說道。
“……”
平平無奇工具人罷了。
演出場地是一家小型的livehouse,看起來像是廢棄的倉庫改造的,站在門口就能聽到裏面傳來的熱浪,葉嘉跟着白小雨穿過昏暗逼仄的走道,紅色的燈光打了滿場,大屏幕上巨大的字體寫着“月亮上的人”,應該是這支樂隊的名稱。
因為場地比較小,又擠滿了人,所以氣氛異常地躁動。大家圍着不大的表演臺,舉起貼着熒光貼紙的手歡呼着,葉嘉擡起手看清了自己手背上的貼紙,是一個奧特曼的形狀,很可愛。
主唱是個短發的Omega,臺風很棒,抱着電吉他邊唱邊和臺下的人互動,葉嘉倒是沒有聽清她在唱什麽,只是這氛圍讓人十分眼熱。
他們來得太晚了,站在外圈什麽也看不到,白小雨拉着他一個勁兒地想擠到前排,葉嘉也只好把裝書的塑料袋抱在胸前,閉着眼跟他往前沖。到底也是沒能沖到前排,站到了半尴不尬的中排,好歹也能看清表演臺上的情況。
一小段電音solo把整場的氣氛推向了高潮,葉嘉聽到身邊幾個Beta尖叫得像瘋了一樣,當然,白小雨就是這其中之一。
“太燥了啊!!!”
“月亮的鍵盤換人了?!”白小雨自來熟的沖身邊的Bata女孩問道。
這姑娘幾乎是大叫:“對!”
“叫什麽?”白小雨跟他對吼,只有用這樣的方式才能确保對方能聽清自己講的話。
“不知道!君姐說是新人!”
葉嘉往臺上看去,那個搶了主唱風頭的鍵盤手站在陰影裏,隐約可以看清楚他的輪廓,只是他的臉上還帶着半邊的面具,在昏暗的燈光下,五官并不可辨。
他的左邊擺着一架鋼琴,右邊是一架電子琴。半歪着身子,修長的手指掃過整個鍵盤,彈出激烈的和弦。
所有人都在歡呼,只有葉嘉平靜地看着,他當然知道,臺上的是許瑞白。
這是他第二次看許瑞白在臺上演出,第一次是W社的年會。和那時不食人間煙火的完美不同,眼前的這個男人穿着簡單的T恤,帶着略顯誇張的面具,渾身都是恣意的光彩。現在的許瑞白很開心,這毋庸置疑。
葉嘉想,許瑞白還是适合這樣光芒萬丈的樣子,仿佛所有人的眼光天生就該在他身上那般,即使他穿着最普通的衣服,不用露出他的臉,也不釋放出任何的信息素,他依舊不會淹沒在人群。
而記憶中那個蒼白的,脆弱的,無法承受到以至向他求救的人,不應該是許瑞白。
他救不了許瑞白,而許瑞白也不需要他來解救。
——只要還能自由地活下去就好。
一首歌彈完,許瑞白擡起頭,一眼便看到了臺前的葉嘉,四目相對時,許瑞白眼裏的驚詫一閃而過。他忍不住往前走了兩步,從陰影裏走了出來,一如當年在年會時,葉嘉忍不住走近臺前那般。
他們都只是想離對方近一些而已。
但這次葉嘉卻沒有動,穿過嘈雜的聲音,重重的光影,他們沉默地看向對方的眼睛,時間空間消失殆盡,滿目都是缱绻的底色,他們用眼神無聲地說着:好久不見。
這一切似曾相識,像是被尖銳的針尖,刺破心口的一點情緒,将久遠的記憶拉攏,仿佛破舊的電視機,不斷倒帶,浮現帶着雪花的頹敗殘相,一同浮現的還有那年初見的景象。但也僅限于此了,這一秒鐘他能回味的只有夏日池塘照在牆上的形狀還有許瑞白被日光拉長的背影。
那是他第一次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那是他第一次義無反顧的心動。
緩緩地,葉嘉笑了。
他對許瑞白已經沒有恨了,或者說,他從開始就沒有過恨。他只是嘴上發了狠,心裏卻早已投降。那麽深刻心動過的人,再如何,也是恨不起來的。
他甚至真心地希望許瑞白可以幸福,毀掉他的人生換來的,許瑞白的幸福。
——不要讓我的人生白白犧牲啊。
葉嘉低下頭,對身邊的白小雨說道:“我先回去了。”
“什麽?”
“我說!我先回去了!”
“為什麽?!”白小雨不解道,“才剛剛來!”
葉嘉沒有回答,逆着人群艱難地往門口走去,白小雨沒有辦法,忍着痛心疾首,跟在葉嘉身後。
臺上傳來主唱的聲音:“我的鍵盤剛剛跟我說,他想要彈一首歌,送給一個特別的人。Solo time!”
話音剛落,鋼琴聲便從四面八方的音響包圍了他,那是與現場熱烈氣氛格格不入的聲音。沒有激昂的節奏,也沒有過于濃烈的情感,卻讓葉嘉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
“這是卡農嗎?”身邊有人發出了竊竊私語。
“為什麽要在搖滾的場,彈古典樂?”
“炫技?”
噓聲一片。
曲調很美好,但再美好的曲調也不适宜的場合彈起時也會惹人讨厭。沒有人喜歡在情緒的最高潮聽這樣柔軟的聲音,就像是被兜頭的一盆冷水澆滅了全身的熱情。
那麽這次,這首曲子就真的,只是為他一個人而彈奏了。
循環往複的音階像是再也不可找回的過去,不可找回的愛情,不可找回的時光。
它就像五月二十一日的玫瑰花和二月十五的巧克力,還有許瑞白遲到的那句表白和抱歉。
葉嘉沒有停留,沒有回頭,不斷面前的撥開人群。
他們倆,到此為止,就是最好的結局了。
等到葉嘉好不容易擠到最外圍的時候,鋼琴聲已經停止了,主唱說:“今晚的最後一首歌《晚風》”
葉嘉把手上的貼紙撕下來扔進了垃圾桶,打開手機,兩個小時前給CX330發過去的消息還沒有得到回應。
【慢慢吹,輕輕送。人生路你就走。】
葉嘉發了一個疑惑的表情:“在忙?”
【就當我倆沒有明天,就當我倆只剩眼前】
“給你的禮物買好啦。”葉嘉說。
【就當我都不曾離開,還仍占滿你心懷】
“你的地址怎麽沒有發給我呢?”葉嘉說。
沿着來時的路,一步步離會場中心越來越遠,聲音也越來越遠,到最後葉嘉已經只能模糊地聽到主唱溫柔沙啞的聲音還在唱:“面前的你是我的最愛,我怎會不明白。”
演出結束,其他人都被粉絲拉着去合影了,許瑞白找了個偏僻的角落,半倚着牆揉手腕,那裏很明顯地腫了起來。畫漫畫的人,大多都有腱鞘炎,許瑞白也不例外,這兩天為了配合樂隊的演出,他一直在反複練和弦,再加上一整場的高強度演出下來,他的手腕确實有點吃不消了。
“你小子還挺靠譜的嘛!”有着一頭柔順得幾乎可以代言飄柔的長發的貝斯手從身後一掌拍在了許瑞白的肩膀。
許瑞白猝不及防被這一下重擊打得半個身子都偏了過去,還沒開口就被對方摟在了懷裏。貝斯手一身的鏈子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汗味混合着刺鼻的信息素讓許瑞白皺了皺眉,但他并沒有推開對方。
“有沒有興趣來我們樂隊?”他說。
給粉絲簽完名的程君走了過來,故技重施,沖着貝斯後腦勺就拍了下去:“滾丫的!等小羅回來看不把你那幾根弦都給你剪斷了。”
貝斯手“呿”了一聲,聽話的放開了許瑞白,只是嘴裏還罵罵咧咧:“他一人三個團,當他媽的皇帝翻牌子呢?今天翻這個明天翻那個的。趁早給老子滾蛋。”
“行了,別磨磨唧唧的,去把設備收一下,跟老板打個招呼,準備回去了。”程君笑道,那貝斯手雖然看起來是個不好惹的主,卻不知道為什麽十分聽程君的話,嘴裏不知道念叨着什麽,轉身走了。
程君掏出煙盒,朝着許瑞白遞了過去:“抽嗎?”
許瑞白擺了擺手,程君壓了壓嘴角,把煙盒收了回來,自顧自地點了一根,掃了一眼他紅腫的手腕:“舊傷複發了?”
許瑞白默默地揉着手腕:“嗯。”
“回頭讓子文給你拿個膏藥。”
程君說着吐了口煙圈說道:“今天,那個人來了?”
許瑞白并沒有要開口的意思,準備像之前那幾次那樣用沉默搪塞過去。
但這次程君卻似乎偏要一探究竟,她挑了挑眉:“讓你用左手畫畫,讓你讀詩買玫瑰,讓你唱就當我倆沒有明天的那個人。”
“诶,我好歹也算是幫你追過對象了吧。”程君叼着煙,又把煙盒遞了過來,“真的不抽一根?”
“戒了。”許瑞白低聲解釋道,“我沒有在追他。”
“什麽?”
“只是我喜歡他而已。不對,應該說我愛他。”
說着許瑞白笑了,彎了彎眼角,他有一雙風流眼,平常看起來多少有點薄幸的味道,只是現在看來卻只剩缱绻。他整個人都籠罩在溫柔的光暈裏,這是程君不曾看到過的許瑞白,直白地将自己的情感裸露在外,明确地表達自己的愛意。
他又說:“但我們不會在一起了。”
程君輕笑一聲,反唇相譏道:“那你給人家讀什麽情詩,送什麽畫,整天跟人家聊什麽?”
許瑞白愣了愣,說道:“我只是想陪他度過最艱難的時候,但我會盡力不去打擾他。”
如果自己的給他帶來的都是傷害,那麽就自己離他遠一點,遙遙相望便好。
程君沒有說話,沉默地抽完了手裏的煙,掏出一枚硬幣抛向空中,問道:“正面還是反面?”
“?”許瑞白露出疑惑的神情。
“一次機會,選一面。”程君催促道。
“正面。”
“別把自己說得這麽偉大,你只是沒辦法控制自己不去靠近他而已。”程君并沒有急着揭曉答案,她把攥緊的拳頭伸到許瑞白面前,“正面和反面,你只能選一次,愛和不愛你也只能選一個。”
程君攤開手心,金屬的硬幣閃着冰冷的光。
是反面。
許瑞白又做錯了選擇。
程君把硬幣收了起來,問道:“看着他開始沒有你的生活,看着他跟別的人擁抱,看着你慢慢變成了留在記憶裏的人。你可以做到嗎?”
當然,不可以。
只有聖人才能控制自己不去靠近自己愛的那個人,你我都不是聖人。
普通人就是會想要跟愛的人在一起,這只是本能而已。
“如果不能後退,那就向前。”
這次許瑞白卻退縮了,好像再勇敢的人在愛情面前都會成為躊躇不前的懦夫,他說:“但是我每次向前都是在傷害他,我總是在做錯的事。”
“傷害了就去好好彌補,總是做錯就成長到足夠成熟的地步再去跟他相見。躲在角落裏偷偷看着,這不叫成熟,這叫沒出息。”程君語氣不善,“只有在一起了才叫愛情,否則都是放屁,懂嗎?”
許瑞白沒有回答,他似乎對程君的話無動于衷那般,從口袋裏拿出手機。一共五條新消息,發信人都有同一個名字,最後一條信息的時間是在一個小時前。許瑞白臉上露出了笑容,幾乎是沒有思考的,快速的,回複了過去。
已經不用回答了。
有的人就是這樣,你永遠無法叫他去溫順地愛,他的愛唯有在暴烈和渴望中,才能表達一二。他們極力克制,想要僞裝成平靜溫和的樣子,但只要稍有不慎,便又是火光燎原。
對于他們而言,平靜的愛情就是沒有愛情,唯有在熱欲中相互毀滅,才是愛情。
如果不是足夠熱烈,愛又憑什麽讓人刻骨銘心,輾轉反側?
程君說得對,他只是無法控制自己不去靠近葉嘉而已。
“你知道我的樂隊為什麽叫在月亮上的人嗎?”程君問他。
“為什麽?”
“葡萄牙語lunático,月亮上的人,也叫,瘋子。”
程君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有空就來我們樂隊玩玩,沒叫你加入啊,主要還是小羅比較忙。”
在愛裏,我們都是瘋子。
[1]摘自木心《歌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