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當人們一旦有機會強烈地愛過,就将畢生去追尋那種熱情和那種光明】[1]
第二天,沈清川就帶葉嘉去把暫時标記洗掉了,和标記時的疼痛不同,洗掉标記的過程很簡單,他幾乎沒有任何的感覺。
他似乎真的把許瑞白從身體裏徹底清除了出去,他想,他會很快就習慣沒有許瑞白的生活,就像當年他習慣有許瑞白的生活一樣。
葉嘉沒有回家,而是選擇在G市新找了一份機構老師的工作,那是一個專門為Omega開設的補習班,所有的老師也都是Omega。他暫住在沈清川的家裏,準備等找到合适的房子再搬回去。
沈清川依舊無微不至,白小雨和陳琅也會時常來看他,插科打诨。每個人都神采奕奕,生機勃勃,但他卻無法參與其中。除他以外的每個人都回到了正常的生活,他看起來好像也回到了正軌,除了變得更加沉默寡言和夜晚失眠的次數越來越多以外。
日子一成不變,葉嘉準時上班,下班,備教案,從工作地點到超市,從超市到自己的房間,這些就是他這一個月以來全部的生活。
這天,葉嘉像往常一樣上班,懶散的站在走道口刷了刷手機,聽身邊的腳步來來去去,聽房門開了又關,幾個Omega女人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抽煙,傳來一些關于雞毛蒜皮的交談,夾雜着香煙的味道。
無非是關于房價,關于孩子,關于他們的Alpha,以及Alpha的情人。
他感到了熟悉的厭倦。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大家都是這樣過來的。”
“Omega不依附Alpha怎麽活下去?你得虧找的是一位Alpha,我這還不如你,我家就是個Beta。”
葉嘉朝着說話的方向看去,話題的主角是一位性情溫順的Omega,在他們的交談中,葉嘉得知了對方有一個女兒,有愛她的Alpha,據說她的Alpha是一個頗有名聲的企業家,過着外人看來最幸福的生活。
Omega女性總是比Omega男性更容易獲得幸福。
“換了人,也不一定就更好啊。”
“還有個孩子。”
“湊活着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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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熟練地勸解着,仿佛之前已經經歷過千萬次這樣的時刻。但那個Omega卻始終一言不發的抽着煙,好像只是在認真的聽着。
“現實一點。”
——現實,現實就是大多數人覺得應該如此,它不一定是最好的選擇,但一定符合大多數人的願望。
手裏的那支香煙燃到了盡頭,那個Omega拿了一支新的香煙,打火機點了三次也沒有點燃。她的臉色變得煩躁起來,把香煙和打火機一同丢到了地上。旁邊的兩個Omega還沒來得及反應,就傳來了玻璃破摔的聲音,然後是門板發出轟然的巨響。那明明是一個瘦弱的女人,你想象不出她到底哪裏來的那麽大力氣,那種近乎自毀的情緒激烈到仿佛可以帶着所有人一起下地獄。
另外兩個人這才反應過來死死的抱着她的腰,她敗下陣來,被按在地上,頭發散了一臉,精心畫好的妝全都花了,豔麗的口紅漫到了側頰,她的手腳都被鉗制住了,卻還在靠嘴巴發出尖叫。
說起來似乎很不可思議,葉嘉竟然覺得那一刻是自己認識她這一個月以來看到她最幸福的表情。她有了重新抗争的欲望,她有了可以發洩的方式,她不是在尖叫,她是在反抗她一成不變的壓抑生活。
等警察來的時候,她已經平靜了,平靜的坐在一片狼藉裏,低着頭,輕聲的笑,表情如此冷靜,如此認命。
這一刻,葉嘉終于知道這些天以來那份不可解釋的異樣感是什麽了。
那是一種認清人生平庸的無望感,他無人可愛,重複的過着同樣的日子,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直至生命變成日複一日的悲劇,而後死亡。
葉嘉縱觀遠方,那是一望無垠的平原和循環的瑣碎,許瑞白就是他剛剛攀越過的崇山峻嶺,他還無法适應腳踩在平地的感覺,就像習慣了血腥味的殺手會選擇在某個天氣晴朗的早晨吞槍一樣。
許瑞白把他當作希望來求救,那麽他又何嘗不是在用那種燃燒一切的愛情來逃離他無所盼的生活呢?
他強烈的愛過,又強烈的恨過,雖然痛苦,但即使重來一次,他大概還是會選擇那種滾燙的愛情,那是掩藏在骨子裏的“與之同歸于盡”的狠厲,是他自己選擇了燃燒。
“瘋了吧……”
葉嘉聽到有人在竊竊私語,他想,大概是瘋了吧。
但大家或多或少都是瘋子吧。
他眼睜睜看着那個Omega被帶走了,那支沒有點燃的香煙滾到了他的腳邊。他低下身子撿了起來,萬寶路,是許瑞白最常抽的那一款。他把香煙放到鼻子下,煙草的味道讓他覺得鎮定了下來。
然後他又覺得不夠一般,把那支香煙塞進了嘴裏。低下頭找打火機的那一刻,他突然感到天旋地轉,整個世界都在旋轉,只有他停了下來。他拼命的想要呼吸,但肺和心髒卻似乎失去了控制,窒息的感覺搶占了他的大腦,他幾乎以為自己就要這麽死掉了。
但他的意識并沒有消失,預想的死亡也沒有到來,周圍聲音依舊清晰,卻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眼前的人們色彩鮮明,卻讓他眼花缭亂。
然後,他聽到自己轟然倒地的聲音,聽到自己從胸腔中迸發出的哀嚎,那聲音太過震撼,以至于周圍的人都驚呆了。
再次醒來時,眼前已經是一片白,陽光隙過窗簾,房間裏溫暖舒适,純潔無瑕。
“我還沒有死。”這樣的想法躍進腦海。
沈清川臉色焦急的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檢查着他身體有什麽異樣,确認沒什麽問題之後才放下心來說道,“醫生說你長期睡眠不足,一下子受了驚吓才會暈倒。”
“現在感覺怎麽樣?”
葉嘉望着他,沈清川還穿着白大褂,應該是直接從自己的科室趕了過來。
突然葉嘉舉起手捂住了臉,聲音從指縫中傳來,帶着壓抑的沉悶。他說,“我受不了了。”
從許家回來之後,他一直克制着自己說出這樣的話,因為他一旦說出這些就證明他出現了異樣,他與這個世界上大多數的人都變得不太一樣了。
——我不能再任由自己這樣下去了,我要變得正常一點。
“我太難受了。”
說出來的話和腦子裏想的東西卻是背道而馳,他失控了,他的身體脫離了他的控制。
他開始不受控制的抽噎起來,把頭埋在沈清川的懷裏,沈清川不知道他為什麽而哭,他能做只能是盡量輕柔而緩慢的撫摸着他的後背。
他們一個不知道為什麽要哭,一個不知道怎麽去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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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郁。”
将近一個小時反複的檢查,測試,醫生冷漠的下了判決。
——好了,現在我也瘋了。
醫生看到他臉上絕望的表情,似乎于心不忍,“不是說你這個就是抑郁症了,确診抑郁症是一個很長的過程,我先給你開點藥,半個月之後再來複診。”
說着又叮囑他身後的沈清川道,“小沈,記得帶他多曬曬太陽。”
沈清川朝着對方點了點頭,那個醫生才離開了病房。
“沒關系,只是你身體裏有一些地方失去了平衡,只要好好調理會好起來的。”沈清川的語氣還是那樣溫和,似乎這只是身體裏一場無足挂齒的自我重組。
但葉嘉知道,不是的,他的身體正在經歷一場小型風暴,稍有不慎就會被席卷而過,留下一片焦土。
[1]摘自加缪的《重返梵蒂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