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阿西爾怎麽也沒想到,夏佐三年都忍了,卻在進入魔宮的第一天就迫不及待地攤牌,這完全打亂了他的想法。
水蒸氣冉冉上升,把這一方空間熏得暧昧不明,兩人隔着水霧對視,夏佐目光堅定,無聲地問詢他的回答。
阿西爾忽然不能直視夏佐,他會答應嗎?不,他不能答應。
不管夏佐說的怎麽天花亂墜,誠懇感人,阿西爾都明白,這一切都是錯誤的。
他的手掌仍然壓着夏佐的肩,掌下的肌膚溫熱而柔韌,垂下眼睫,在這水霧蒸騰的空間,莫名有種不該有的脆弱感。
“夏佐,忘記你剛剛的話。”
夏佐照舊幹脆,“不,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
阿西爾便如他所願擡起頭,與他目光相對,“那我的回答也是…不。”
夏佐眸光暗了暗,欺身而上,一只膝蓋卡進阿西爾雙腿之間,轉眼兩人的位置便掉了個個,“你再說一遍。”
阿西爾被迫仰頭,夏佐基本不會露出如此有壓迫性的一面,對阿西爾來說,絕對是第一次。
在他面前,夏佐永遠會是主動讓步的那個人,所有的銳氣和鋒芒都收斂在可靠的外表下,對外人來說冷漠而強大,是被崇拜和憧憬的對象,但在阿西爾這裏,他只是一個普通的愛慕者,不會咄咄逼人,也不會高不可攀。
今天,他破例了。
“給我一個理由,逃避我的理由,嗯?”
看似平靜的表象下暗流湧動,阿西爾的腰與溫泉池的池壁相觸,身體略微後仰,這個姿勢讓他十分不自在,好像處于一個弱勢的地位,這是魔王不能容忍的,他試圖拿回主動權,卻發現夏佐的力道大的驚人,從本質來說阿西爾現在的體質和專注煉體的夏佐沒得比,還是偏魔法一些,一個魔法師,被武士近身,所能做的反擊便大打折扣了。
換做從前的夏佐絕不會這樣,他對待阿西爾太過小心,根本不會冒絲毫的風險,做出這麽強硬的行為,他自己都有些難以置信,就好像有什麽陌生的東西,慢慢把他從裏到外替換掉了。
可只是等待是無法如願以償的,夏佐很明白,這也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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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我喜歡你,短短四個字,思慮過千百次,又仿佛等待了無數年,終于能說出口。
阿西爾偏過頭,一顆水珠不堪重力的引誘從他鬓邊滑落,死而無憾地沿着修長的頸項滴進池水。
夏佐喉結動了動,眸色更深,真是神也無法抵擋的誘惑,偏偏對方并不自知。
“你知道我是誰嗎?”
夏佐很快回答,“你是阿西爾,我的…未婚妻。”
阿西爾冷冷一笑,“我是阿西爾,可我不是你的未婚妻,你這麽聰明,難道真的看不出來有多少不對勁的地方?”
夏佐當然看出來了,阿西爾根本沒有刻意隐瞞,兩個人都知道的欺騙不能叫欺騙,只是一場心照不宣的游戲。
可無論怎麽說,夏佐都沒有去追根究底,維持着表面的平靜。
阿西爾為什麽對魔族這麽熟悉,為什麽執意要來魔宮,那個頻頻入夢的黑衣魔族又和他什麽關系,團團的迷霧層層籠罩,夏佐卻一個字都不過問。
夏佐的手撫在阿西爾的後頸上,他常年握劍的手心有一層厚厚的繭子,觸感粗糙,“你只是我的未婚妻。”
阿西爾愣了愣,緩緩吸了一口氣,“我是魔族,你就不怕我在利用你。”
這不對,他不是想說這個,然而話一出口,已經無從更改。
夏佐棕色的瞳孔清晰地倒映着阿西爾的臉,“不怕,你若是想做什麽不好的事,我都會阻止你,你想殺害無辜的人,我會死在他們之前,我喜歡你,就自然能擔起喜歡你的責任,喜歡不是發現你和我信念的不同後反目成仇,而是和你共同承擔,如果因為身份事先預設你的立場,那和惡魔又有什麽區別。”
“無論天堂還是地獄,我都和你在一起。”
阿西爾臉上飛快的閃過一絲迷茫,又迅速消失,“等你全都想起來,再說吧。”
他不願再談,夏佐記憶不全的時候,說多少都是白搭。
“想起來?什麽意思?”
阿西爾直起身,兩人不着寸縷的胸膛密密貼合,他操控魔焰,甫一接觸池水,池水便溫度急劇下降,幾欲凍結,冰寒的魔焰燒灼夏佐的手臂,強迫他放開。
“夏佐,今天的事我就當做沒有發生,除非你知道自己哪裏錯了,全都想起來。”
阿西爾冷酷地說,他已經不想再等了,而後跨出溫泉池,從魔戒裏取出兩套衣服,自己穿了一套另一套丢給夏佐,便去了隔壁的卧室。
夏佐巨冤,他覺得自己已經十分誠懇了,到底哪裏錯了,才會被拒絕?
但從另一個角度看,只要找出阿西爾說的“錯誤”,就會被接受嗎?
夏佐若有所思,穿上衣服卻也沒有跟進卧室,而是離開了這座宮殿。
魔宮分為東西南北四區,拱衛中央王殿,他們得來的宮殿屬于北區的青蘿統轄,也就是之前分配的那個大惡魔。
目前能夠得知的線索是三大惡魔有兩個不在魔宮,魔王也不在,卻不知是因為什麽。
夏佐不會坐以待斃,因此決定摸索一下魔宮,剛剛得了魔氣,倒是不會被當做異類。
人生頭一次告白就被拒絕,心裏煩悶,夏佐不知不覺走到了王殿,和人類的王宮不一樣,魔宮沒有什麽守衛關卡,這裏住的每一只惡魔都不簡單,哪怕看大門的也只是因為就住在門裏。
王殿更加冷清,在今天之前,夏佐從來不知道,原來被外界傳的無比恐怖的魔王過得是這麽獨來獨往,偌大的宮殿只有那麽一個小小的侍女。
不期然的,夏佐想起了夢裏的黑衣魔族,卻又很快甩甩頭,覺得自己多想,魔王怎麽會毫無反抗之力地躺在荒郊野外的洞窟裏呢,他很确定自己喜歡的人就是阿西爾,可是想起黑衣魔族時,又總克制不住一股複雜的情緒,強烈深刻并且些微恐懼。
“全都想起來。”
難道他忘記了什麽?
還是阿西爾在暗指自己夢境中越軌的行為,他知道自己做了什麽夢?
越想越沒有頭緒,這時伊芙琳從王殿大門裏出來,看到夏佐站在門口,小臉上露出一點驚訝,畢竟她才回來不久,夏佐就出現在這裏了。
伊芙琳微微猶豫,她覺得阿西爾身上的氣息很熟悉親近,卻和夏佐不太熟,夏佐表情總是很冷酷,看着就有點拒人于千裏之外,于是禮貌地問了一句,“您有什麽事嗎?”
夏佐看着伊芙琳,盡管他是個臉盲,但認人并不只是靠臉的,一個人的聲音氣質細節只要留意辨認,還是很少出錯,除非像兄弟姐妹們那樣故意來逗他,何況伊芙琳在魔族中的确太特殊。
“路過。”
伊芙琳聽了這個回答也沒奇怪,她了然地點點頭,“進來坐坐嗎?”
其實她神态語氣都不是小孩,但長着小孩子的臉就難免弱化了。
夏佐愣了愣,“王殿可以随意進出?”
伊芙琳搖搖頭,“只是外殿,內殿是陛下的居所,連我也不能進的。”
夏佐若有所思,但還是随伊芙琳進去了,他确實有點好奇魔王的宮殿,更何況魔王并不在這裏。
宮殿裏很簡潔,裝飾着很多名貴的晶石,不需要燈也是通明敞亮。
唯一特殊的是宮殿牆壁上的花紋,很多的嚎叫花,讓夏佐想起了黑衣魔族領口上繡的嚎叫花的暗紋。
魔王也喜歡嚎叫花?
夏佐隐約摸到一點不對勁,魔王喜歡嚎叫花,宮殿牆壁上全是,黑衣魔族也喜歡,衣服上會有暗紋,而阿西爾…他也喜歡。
莫非嚎叫花是對魔族有什麽特殊意義?
想到這便叫住伊芙琳,“嚎叫花有什麽特殊含義嗎?”
伊芙琳莫名,“沒有啊,只是陛下倒很喜歡這種花,不過有點嬌氣,魔宮裏養不活。”
夏佐心裏的疑慮擴大,卻也摸不到頭緒,只是巧合嗎?
伊芙琳幾度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怯怯地問道,“你們是從外界來的,是不是見過陛下?”
夏佐搖頭,伊芙琳顯然很失望,有點蔫蔫的嘟囔着什麽。
不過她還是盡心招待了夏佐,取了一些惡魔果實來,一看到這些果實,夏佐就條件反射的有些反胃,再好的東西,天天吃頓頓吃,還不帶換別的,誰都會反胃的。
但伊芙琳是純粹好心,夏佐受到的教育讓他不能拒絕女士的合理好意,就硬着頭皮拿了一個,極其緩慢地啃着。
伊芙琳覺得跟他很聊的來,盡管夏佐話不多,但總能理解她的想法,不像魔王陛下總是天天打擊她,說她天真,投胎錯了。
夏佐以他平生最紳士的速度吃了兩顆惡魔果實,委婉告辭。
臨走前看了一眼神秘的內殿方向。
那裏被森嚴的魔法陣籠罩,魔氣濃郁有如實質,讓全大陸忌憚的魔王曾經住在這,而且終有一天會回歸。
到那時,也不知是怎樣的腥風血雨。
回到臨時宮殿,夏佐想起阿西爾的話,“除非你知道自己哪裏錯了。”
哪裏錯了?喜歡一個人,又會有哪裏錯了。
他不明白,阿西爾明明從不拒絕自己的親近,夏佐可以肯定,對方并不是毫無感覺,否則,為什麽只有夏佐可以。
缺少一個關鍵,一個能把零碎的東西全部串起來的關鍵。
夏佐開始從頭思索,第一次見到阿西爾的情景。
怎麽想怎麽模糊,存在感低到可怕,唯一印象深刻的是略帶怨恨的眼神,整個接觸過程不到一個小時,夏佐基本也是轉瞬即忘,以至于下意識裏他們的第一次見面,浮現的總是小餐館裏,阿西爾冷着臉不情不願的那一聲“歡迎光臨”。
前面的影子淡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甚至列車上逃婚的阿西爾那一揮手都比之前的見面難忘。
但這顯然不正常。
明明是同一個人,沒道理只是換個地點,帶來的感受就天差地別了。
阿西爾後來也僞裝成諾西過,夏佐試圖把諾西和第一次見到的“阿西爾公主”重疊,卻失敗了。
一個荒謬的猜測浮上心頭,莫非,這兩個阿西爾并不是同一個?
夏佐生平頭一次為自己的臉盲感到焦躁,以前也不過是略微不方便,現在卻面臨連自己愛的人到底是誰都分不清楚的境地。
卧室近在咫尺,夏佐卻不敢跨進去,裏面的人是誰,如果是阿西爾,怎麽解釋臉盲的問題,如果不是,那他為什麽能頂替原本的阿西爾,連特倫斯都察覺不出來。
而且起初的阿西爾的确是人類,還是夏佐眼睜睜看着植入了魔焰種子變成惡魔的,不存在是被惡魔頂替僞裝的可能。
沙發柔軟舒适,枯坐良久,越想越混亂,夏佐揉了揉眉心,頹然向後靠了靠。
阿西爾從卧室裏出來,“你坐這幹什麽?”
他說話的時候仍然板着臉,事實上從拒絕了夏佐,他進去就沒能安神,豎着耳朵捕捉外面的動靜,聽到夏佐出去了,過了好久才回來,就沒聲音了,阿西爾很煩躁,翻來覆去好一會終于決定出來看看。
夏佐從他出現的那一刻,心裏的懷疑猶豫全都蒸發了幹淨,口是心非的騙子,說的那麽絕情,心裏根本不是這麽想的,估計是不能指望看到阿西爾坦誠相待的那一天了,誰讓他喜歡這麽個人呢。
阿西爾瞥他一眼,“不睡覺?”
夏佐眉峰舒展,嘴裏卻說,“生平第一次告白就被無情拒絕,誰還能睡得着。”
阿西爾冷哼,“怪我嗎?”
身體卻側過去,給夏佐讓了個進門的位置。
夏佐低低笑起來,忽然覺得剛剛無比糾結的自己更傻。
魔宮的日子意外的平靜,主人不在,底下的魔族們無事生非也會自覺到深淵外圍去,出于謹慎,也沒有魔族來率先挑釁阿西爾這個新來的,只是這種脆弱的平衡不可能持續太久。
青蘿自持三大惡魔之一的身份不會親自動手,暗地裏一定會想辦法收攏阿西爾立威。
惡魔深淵沒有白天黑夜的分別,時間都靠時鐘看,這樣又過了一個月,轉機出現了。
出去尋找魔王的杜曼和綠蘿回來了。
青蘿下了召集令,将所有高階上級的惡魔全都召集起來。
惡魔深淵下雨了,這裏的雨也是暗紅色的,帶着粘粘的觸感,夏佐大約能猜到杜曼和綠蘿就是在伊那城邊的村莊裏遇到的一男一女兩個大惡魔,彼時相比較他們倆,阿西爾和夏佐可說弱的毫無還手之力,但時間流逝,短短幾年,已經不再需要忌憚了。
魔宮向來死寂,今天有許多強大的氣息向王殿彙聚。
杜曼,綠蘿和青蘿也都站着,他們的氣息都很內斂,周圍的魔族卻都不敢靠近,空曠的王殿主殿最上首的王座是空的,衆惡魔一看就知道,魔王還沒找到,不由有些蠢蠢欲動。
這裏乍一看倒很像是人類的王宮了,強大的惡魔們都能化成人形,除了聚集在一起幾乎凝成實質的魔氣之外,遠處看來就像一群俊男美女的聚集。
阿西爾和夏佐是新面孔,許多魔族都用猩紅的眸子打量他們,只有伊芙琳努力板着臉目不斜視地站在那三個大惡魔旁邊。
青蘿掃了一眼确定惡魔們都到齊了,才示意杜曼可以開始了。
杜曼簡略說道,“我與綠蘿尋遍紅月大陸,竟無一絲陛下的蹤影,期間曾得到半點線索,卻似乎去晚了一步。”
接下去是魔宮的權利交接,其餘的一切照舊,但到了阿西爾這裏就有新的說法了,一個新晉的高階上級魔族,連手下的“魅魔”都有不輸于在場大部分魔族的實力,每個勢力都想争取。
青蘿提到阿西爾和夏佐的時候在場魔族都齊刷刷地看過去,杜曼和綠蘿也不例外,這一看就發現了問題,杜曼瞬息間移動過去,試圖去抓阿西爾的咽喉,夏佐徒手格擋,兩人交手,掀起的氣浪令周圍的魔族紛紛色變,讓開了一個圈子。
杜曼目中閃過一絲訝色,他記得阿西爾,主要是因為曾經留下标記,後來卻消失了,想找都無從去找,現在居然在魔宮裏再次遇見,可是夏佐當時只是個弱小的人類,杜曼根本就沒留下任何印象。
阿西爾冷漠地問道,“杜曼大人,您這是什麽意思?”
杜曼收回手,傲慢地回答,“就是你提供了虛假的線索,以至于我們找錯了方向。”
魔族們猩紅的目光便又凝聚過來,阿西爾淡然道,“我說的都是真的,魔王陛下的行蹤豈是我能捕捉的。”
杜曼怎麽會信,他又說道,“短短三年,你就從一個普通的小惡魔進化成現在這樣強大的存在,其中有什麽貓膩,你敢不敢說?”
這下氣氛就有些不對勁了,惡魔們最想要的是什麽?力量!
在場的高階魔族哪個不是出生血統高貴,又經過了漫長的歲月,才到達這樣的高度,現在卻有一個三年速成的例子擺在眼前,誰會不動心。
隐約的殺意幾乎快溢出來,一旦打破,等待阿西爾的絕對是無盡的修羅場。
阿西爾面色微帶嘲諷,他敢站在這怎麽會沒有倚仗,甩了甩手,魔焰長鞭凝聚,從一根化出無數根,在宮殿內飛舞。
“這就是原因,我是魔焰種子催生的魔族,并且契合度極高。”
殺意微微一滞,漸漸渙散,魔焰種子只對人類有用,催生的惡魔強大與否全看契合度,和正統魔族不是一個體系的。
但這卻帶來新的問題,綠蘿接口,“從上個紀元魔族就不再提倡用魔焰種子催生魔族,忠誠度無法保證。”
她說的是事實,魔族對魔焰種子的忠誠度的信任被上個紀元殺了魔王的原人類消耗殆盡,阿西爾是這個出生就是大問題。
氣氛又緊張起來,夏佐已做好了強行突圍的準備。
忽然伊芙琳開口了,“既然他能得到魔焰種子說明是陛下的意思,在陛下回來之前,我們誰也不能做主對他進行制裁吧?”
提到魔王陛下,魔族們包括三大惡魔的眼中都劃過狂熱的崇敬和淡淡的畏懼,也沒誰敢再提制裁的事了。
青蘿也出聲說道,“可陛下外出久未歸來,萬一出了什麽事,誰來承擔?”
伊芙琳聲音依舊溫柔平淡,“我來承擔,諸位若不放心,可将他們交給我看守,有什麽責任都由我承擔。”
杜曼确認道,“異影族長,這話大家都聽見了,到時候有什麽變故,不管陛下多信任你,我們也不會手軟的。”
伊芙琳肯定地點頭。
衆魔族這才作罷。
沒想到這個小女孩竟然是異影族的族長,盡管只是魔王的侍女,卻難怪能與三大惡魔平起平坐。
阿西爾和夏佐就這麽被留在了王殿。
阿西爾等這一天已經很久了,就缺一個名正言順留下的理由,內殿的魔法陣需要魔王才能開啓,并且封閉已久,要做的準備工作很多。
平時如果沒事就跑來很容易被懷疑,現在就簡單多了,畢竟沒有特殊情況,除了伊芙琳,誰也不能留在王殿裏。
內殿入口已近在咫尺,魔王的回歸之路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