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特倫斯伸出的手僵硬在阿西爾的肩膀處,遲疑地搭上去,這表現,不太對勁?
他設想過很多種再見阿西爾的情況,對方或者恐懼,或者認命或者麻木,最差不過心如死灰,從此任他予取予求,哪怕只是軀體他都無所謂,但是這種對哥哥的依賴是怎麽回事?
阿西爾不按常理出牌,特倫斯有點拿不定主意,決定以不變應萬變,畢竟這裏是普羅城,他不能做得太過分。
于是特倫斯胸口起伏了兩下,壓下心中叢生的邪念,扯出個意味不明的笑來,聲音倒是挺溫柔,“阿西爾,你這是怎麽了,怕什麽,告訴哥哥,哥哥替你報仇。”
阿西爾捏緊特倫斯雙臂,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哥哥,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那些人好可怕。”
特倫斯眯了眯眼,循循善誘,“別怕,哥哥會保護你的,但是你要先告訴我到底是誰欺負你了。”
阿西爾略一遲疑,沉默了好一會才仿佛平靜下來找到了依靠,“出嫁的那天,有人要劫我,混亂中掉下了沙海,然後碰到了沙匪,那夥沙匪很強大,我又受了傷,沒辦法逃跑,沙匪吃人肉,說我細皮嫩肉正好下鍋,幸好他們的頭領不在,要把我留給頭領,我才多活了幾天,後來……”
沒想到阿西爾居然遭遇了這麽可怕的事情,這個名義上的“妹妹”,實際上的弟弟從小養尊處優,十足十一朵溫室裏的花,遇到這些兇殘還吃人的沙匪的确要吓壞了,掉下沙海這個說辭倒是和威勒請罪的說辭一致,特倫斯并沒有懷疑,根據威勒的話,阿西爾應該不知道幕後動手的是自己,只是反抗的時候“一不小心”從列車上掉下去了,想到這裏,特倫斯不得不更加忍耐,萬一吓壞了膽小的阿西爾,可就要平添許多麻煩。
“後來怎麽了?”特倫斯的手指在阿西爾肩膀上輕輕移動了一下,以作安撫。
阿西爾忍住一拳頭把他鼻梁打斷的沖動繼續“哭訴”,“後來有個很厲害的人救了我,還送了我一件半神器。”
“什麽半神器?”特倫斯有種不妙的預感。
阿西爾低着頭把手腕伸出來,給特倫斯看聖光镯,所謂物盡其用,就是這個道理,也是阿西爾沒有取下聖光镯的原因。
果然特倫斯臉色變了數變,最後問道,“那人是誰?”
阿西爾仍然沒有擡頭,不讓特倫斯看他的眼睛,一個人的眼睛最容易出賣他的想法,特倫斯性格多疑,不像旁人那樣不會追根究底,最好避免被看出破綻的風險,“不知道,當時救了我有急事就分開了,只讓我來普羅城的聖殿找他,這個房子也是他準備的。”
聖殿!特倫斯豁然起身,意識到預感是真的,事情變得麻煩了,阿西爾和聖殿擁有半神器的某個人搭上了關系,對方還特地囑咐阿西爾來普羅城——這是明擺着要庇護阿西爾。
特倫斯不喜歡變數,于是謹慎地詢問,“他長什麽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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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西爾诳他眼都不眨,“他一直穿戴着兜帽,臉擋着,我看不清樣子,但聲音聽起來很年輕,對了,他說自己叫希爾,和我的名字有點像呢。”
腦海中浮現出今天在拍賣行見到的那個人,但也說不通,那人和夏佐很熟,反而不像認識光明聖女愛琳,聖殿高層就那麽些人,愈加撲朔迷離了。
暫時弄不清楚的事他會去調查,特倫斯便沒有揪着多問。
起先特倫斯以為阿西爾是故意躲着自己,畢竟過往那麽多年,雖然礙于多種複雜的因素從來沒對阿西爾做過任何出格的事,但他目光中透出的含義,以及那些容貌類似的少年少女,五一不在給阿西爾提供暗示,特倫斯是故意的,話沒挑明,但他覺得一個智商正常的人都該懂。
因為懂了才要借非夏佐不嫁的借口來躲避成為禁脔的命運,懂了才要掉下沙海後躲得不見蹤影,趁機逃離,可事實上……阿西爾好像根本沒懂?
不然怎麽能像一個真正的第一次吃了苦頭的少年那樣尋求兄長的保護,坦坦蕩蕩地跟他說“哥哥我害怕”。
固有的印象導致特倫斯壓根不會去想對方是不是裝的,反而計較起另一個問題來,他故作姿态地嘆了口氣,“你怎麽這麽傻,你是男子啊,根本不是女孩,就算再喜歡夏佐,也不可能跟他在一起的,罷了,不讓你試試你總不會死心,就算被對方退婚,哥哥也會照顧你的,米亞帝國礙于兩國關系,絕不會聲張,若是真的發生了,你還能借此機會擺脫公主的身份,不管是假死還是怎樣都算好事。”
說到假死的時候他的語氣隐隐透露出一種興奮,仿佛已經看到了阿西爾無路可走而被他随心所欲的情景,然而不管是原來的西倫公主還是如今的阿西爾都不可能讓他如願。
特倫斯喜歡身為男人的弟弟,不是妹妹,因此多年來一直盡力把他往男子方向引導,小的時候西倫公主的母妃為了不讓他露出破綻,是咬着牙卯足了勁把他往女孩子方向折騰的,她倒是人死腿一蹬一了百了,留下個性別認知錯亂的孩子,在吃人的宮廷中面對看不見的殺機。
特倫斯此人,自信到近乎自負,絲毫不擔心阿西爾能夠篡奪自己的帝位,完全相信自己有能力将弟弟捏在鼓掌之中,但是先皇後嫉妒心重且多疑,作為兒子也只好盡力遮掩,不然照西倫公主那時候才十歲的年紀,暴露也就早晚問題,等着被先皇後弄死,跟他無數沒能見過太陽的兄弟姐妹一樣的下場。
可惜他計劃的好,害怕到極點的西倫公主卻跟先皇後申請了住校學習,還是普羅城的魔武學院,先皇後早就看他不順眼,主動滾得遠遠的自然求之不得,等特倫斯知道這事,一切都塵埃落定,直到今年弟弟畢業,先皇後去世,才緩緩露出了尖銳的獠牙。
西倫公主心裏門清,就是不敢挑破,才給了阿西爾發揮的空間。
普羅城的地界和聖殿高層的庇護,扼住了特倫斯的欲望,他只能借着婚約,名正言順把阿西爾帶回去,再把之前的計劃重新實施一遍,所以阿西爾可以肯定,特倫斯絕不會輕舉妄動,至少在普羅城不會,否則惹怒了聖殿,即使他貴為一國之主也會有大麻煩。
于是眼下的氣氛居然還算可以,勉強有點兄友弟恭的樣子。
到了晚飯時間,跪了小半天腿被雪水侵蝕的守衛們忍着僵硬的腿部不适去高級餐館買了山珍海味,大多數都是稀有魔獸肉,價格貴的很,跟夏佐平時吃的簡單食物天差地別,守衛們井然有序地擺放好食物,自動自覺地裝好新的門,阿西爾卻興致缺缺,對着特倫斯那張臉,再多的食欲也白搭。
特倫斯長得其實很英俊,有大陸第一美人的弟弟在那,他的底子能差到哪裏去,無奈人不可貌相,再道貌岸然的長相也掩不住他不可告人的心思。
精致的銀制勺子攪了攪杯子裏的飲料,阿西爾低垂的眼睫下閃過一絲冷漠的光,玩吧,早晚有一天玩火***,特倫斯,我給過你機會了,能不能把握住就看你自己。
源頭上來說,西倫公主是出于對特倫斯即将要做的事的恐懼而自殺,但是實際上來說,這種恐懼還沒有變成事實,他本身更多的是被自己的想象吓死的,沒有證據,阿西爾要做的就是西倫公主本該做的事,把他的想象變成現實,特倫斯做到什麽程度,他的下場就是對應的。
西倫公主的生命已經終止在大婚之前,他的恐懼沒有得到證明,阿西爾來證明。
魔王做事全憑心情,唯獨對貢獻了軀體的人願意多花點心思,讓他能死的明白,了無牽挂。
如果“詛咒”再厲害一點,阿西爾可以直接對着特倫斯使用,也不用這麽大費周折了,不過作為一國皇帝,特倫斯所擁有的保命底牌無數,若是能輕易得手,惡魔早就通過控制各國皇室統治大陸了,可惜天賦能力就只有這一個綁定攜帶。
大約是本身在虛弱期的緣故,阿西爾發現随着自己魔王本體的能量波動,“詛咒”能力會受到相應影響,關鍵時候可以用,盡量還是少依賴。
華美豐盛的飯菜就動了一小部分,吃完晚飯,守衛們把東西撤出去,飯廳裏就剩下特倫斯和阿西爾兩個人,阿西爾輕聲道,“天晚了,哥哥回去休息吧。”
特倫斯無恥地回答道,“你我兄弟,你又不是真的女孩子,同居一室也沒什麽。”
阿西爾淡淡掃他一眼,一瞬間特倫斯竟有脖頸一涼的錯覺,但回過神這種感覺又不見了,意識到自己敏感,從小看着阿西爾長大的,除了他沒人更了解,這個弟弟膽小怯懦,溫和無害,怎麽可能有那麽犀利無情的眼神。
“雖然我是男人不介意,但是外面那些士兵可不這麽想,萬一傳出去,對皇室的名聲會有極大的損害,哥哥既然在普羅城有固定居所,何必一定要做令人诟病的事呢?”
特倫斯臉上浮起戾氣,“他們敢,有一個算一個,叫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阿西爾淡淡反駁,“這裏是普羅城,聖殿的眼線遍布,即使是哥哥也無法一手遮天,哥哥若是擔心我的安全,可以留兩個人保護我。”
保護兩個字含着微不可察的諷刺,名為保護實則□□。
觊觎親妹,穢亂皇室的名聲傳出去的确不好聽,特倫斯是個有野心的帝王,權衡之下會如何選擇顯而易見。
他對阿西爾的印象還停留在武力平平的普通少年上,連魔武學院的畢業證都是勉強才拿到,列車上逃脫不過是個意外,沙海環境複雜,難以尋覓也不奇怪。
思忖片刻,特倫斯最終還是答應了。
留下了頭領泰科,特倫斯決定去調查一下那個神秘的“希爾”。
夜深人靜,阿西爾踏出屋門,泰科立即板着盡職盡責的臉詢問,“這麽晚了,公主去哪?”
阿西爾面無表情,“散步。”
泰科立即跟上,“屬下給公主計步數。”
計步數是假,監視是真。
阿西爾不耐,泰科幾乎沒反應過來,粗壯的脖子就被修長的手指卡住,直接掐着脖子舉了起來,泰科心下駭然,喉嚨裏嗚嗚發不出聲音,眼裏全是驚駭的神色,憑他的修為,西倫公主這個武士裏資質一般的人怎麽能做到一招制敵,然而不等他細想,就與阿西爾漆黑的瞳仁對上了,雙瞳猶如形成一個漩渦,泰科感覺靈魂都要飛走了。
“待在這裏,不要多管閑事。”
阿西爾臉色微微發白,泰科的靈魂力量很強大,單純靠詛咒強行抹除記憶,種植命令消耗有點大,等到詛咒生效,第二天泰科會忘記今天的事。
做完這件事,阿西爾又拿出了招牌的兜帽鬥篷,披上後去了蛋糕店。
店內的一角還留着一盞魔導石燈,柔和的燈光照下來,覆蓋在角落裏趴着睡着的精靈身上,一縷翠綠的發絲悄悄從帽檐露出來,一直垂落到桌面以下,小黑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短短的尾巴被花離攥在手裏,沒有辦法趁機逃跑。
真不知道睡着了是怎麽死死抓住的。
眼尖的小黑一眼就瞄到了阿西爾,學着小貓喵嗚喵嗚叫了兩聲,主人請務必救我脫離苦海!
阿西爾看都不看它,徑直走到打盹的前臺小妹那敲了敲臺子,小妹揉了揉眼睛,表情還有些茫然。
“謝謝你開着店到這麽晚,”阿西爾取出一枚金幣遞給小妹,“你可以準備關門了。”
小妹這才回過神,喜滋滋地接過金幣,指了指角落的精靈,“您的朋友好像也睡着了,快把她帶回去吧。”
阿西爾便擡步走過去,推了推花離的肩膀,“醒醒。”
花離慢吞吞睜開眼睛,第一件事就是拽着小黑的尾巴塞到懷裏,然後才巴巴地看着阿西爾,“你回來啦。”
她的嘴角還沾着一點蛋糕屑,看上去傻乎乎的,阿西爾對精靈的美色沒感覺,也從來不近女色,倒不是有多潔身自好,只是因為他身為魔族的發情期沒來,魔族和人類這種随時都能發情的物種不同,□□一般是從第一個發情期才會開始,一個沒經歷過發情期的魔王,對男歡女愛哪有什麽深刻的感覺。
“走吧,我可以暫時帶着你們。”
花離喜出望外,抹了抹嘴連連點頭,因為過于激動揪掉了小黑幾根毛。
小黑哀怨地喵了一聲,徹底怕了這個女魔頭,簡直比惡魔還惡魔。
亦步亦趨地跟着阿西爾,花離對這個“人類”産生了好奇,他身上的聖光氣息真的很濃郁,感覺特別舒服,有自然的味道。
“你是不是叫阿西爾·梅因希裏?”花離忍不住開口。
“恩,”阿西爾不鹹不淡地應了聲,“你認識我?”
花離一邊搖頭一邊想了想,“我好像在哪裏聽過梅因希裏這個姓氏,啊,對了,你跟異影王族一個姓呢。”
說着好像發現了新大陸,蹭蹭小跑兩步,仗着個子嬌小湊到阿西爾面前彎腰斜着腦袋去看他的臉,然後驚嘆道,“你長得真好看,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人類。”
阿西爾把她腦袋掰正,“我就是異影王族。”
花離愣了一下立刻反駁,“才不是呢,你跟那群家夥一點都不一樣。”
阿西爾問,“哪裏不一樣。”
花離擰了擰眉,“總之就是不一樣,那些家夥,除了伊芙琳,全都是陰陽怪氣的,尤其是魔宮的主人,天天躲在宮殿深處,我覺得他肯定在研究什麽魔法禁術準備毀滅大陸的生靈呢!你這麽好,從拍賣會上救了我,怎麽可能跟他們一樣讨厭。”
“說的好像你去過魔宮一樣。”
花離道,“那當然!我跟魔王的侍女伊芙琳可是最好的朋友,小時候被抓到魔宮,就是伊芙琳救我出來的,不過伊芙琳哪裏都好,就是對那個大魔王愚忠,我都勸她好久了,就是不肯跟我走,魔王真是太邪惡了,都給她洗腦啦。”
阿西爾無語,“那你還拿弓箭對着我?”
花離腼腆一笑,“你要搶小貓嘛。”
阿西爾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并沒有就小黑的問題說些多餘的話,花離也沒發現。
天上又開始飄雪了,這回的雪下得比前幾天還要大的多,不一會就把剛清掃過的路面又覆蓋了一層瑩白。
等走回住所,泰科已經夢游狀态繞着屋外轉悠了好幾圈了,阿西爾路過他的時候順口問了句,“走了多少步了?”
泰科楞楞回答,“三千零四十。”
阿西爾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喜歡計算步數就好好散步好好數。”
繞過泰科,走進小院,果不其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夏佐站的筆直,渾身都是肅殺的氣息,聽到阿西爾和花離踩着雪地的嘎吱聲,回過頭看到一高一矮兩個鬥篷人,愣了一瞬,實話說他真的認不出西倫公主長什麽樣子,但是鬥篷的款式是普羅城通用的那種,他有點蒙。
幸好阿西爾了解他的窘境,主動換回西倫公主的聲線詢問道,“夏佐殿下你來了。”
花離驚奇地擡頭看了他一眼,琢磨着聲音怎麽變了,然後阿西爾推了她一把,示意她進屋,花離一般來說還是很乖的,也沒多餘的好奇心,本來就困,走路的時候有點歪歪扭扭的,因此就乖乖進去了。
從身形上來看,花離典型是女性,否則夏佐估計能腦補出一場私奔大戲來,畢竟當初列車窗口那一揮手的風姿真的是叫人想不印象深刻都不行。
院裏只剩下他們倆,氣氛一時有點凝滞,夏佐腦內組織了一下脈絡才開口,“阿西爾公主?”
既然裝了,得有點可信度,所以阿西爾輕聲回答,“是的殿下。”
夏佐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不知道是對方的态度問題還是什麽,定了定神繼續問道,“公主你我都心知肚明,互相根本沒有什麽感情,當時你抛下一衆随從毅然逃婚,可見也不是真的想嫁,既然我們雙方都沒有這個意願,不如,就此解除婚約如何,我也不會聲張,不管是我國提出還是貴國提出,我都沒有意見。”
夏佐提的條件可說十分合情合理,不管從哪一方面來看,西倫公主這方都占足了便宜,裏子面子都有了,還不追究逃婚的罪責,沒有道理不答應。
阿西爾有點疑惑,這和當初說的不一樣啊,那會夏佐提起這件事還十分憤怒,應該是尊嚴受到了極大的挑釁吧,這才多久,怎麽想法說變就變,好像只要能退婚,不管多大的虧都可以吃的姿态是怎麽回事?
若說是真的有個“諾西”存在,夏佐覺得自己也有生出別的心思,因此和逃婚的公主半斤八兩,說不定還得感謝西倫公主逃婚,可諾西明明就沒有了,夏佐那鏡花水月無根浮萍的虛妄情感也該随之消失,沒道理這麽不計前嫌。
夏佐是有點過分正直,可正直的不傻,吃啞巴虧這種事他真的不會幹啊。
疑惑歸疑惑,戲還是要演的,雪花紛紛揚揚灑在他們頭頂肩背,阿西爾斟酌了一下改了臺詞,“殿下要退婚,無可厚非,這件事是我有錯在先,沒道理讓殿下背負悔婚的罵名。”
這話說的語氣淡淡的,不太真情實感,倒像是在背書,卻無端讓夏佐聞到了一種熟悉的味道——有點像諾西,不,是非常像,可能是他這種溫柔的語調,和諾西極其相近的聲線給了夏佐一種錯覺。
夏佐心裏有點警惕,覺得這位公主着實古怪,不是很想和她打交道,心想既然對方同意了,沒有胡攪蠻纏,已經是再好不過的結果了,思及此處,夏佐冷聲道,“多謝公主體諒,那麽這退婚,就由兩國共同提出吧。”
不管哪一方單獨提出都是背信棄義,對另一方的名聲來說,被抛棄都不怎麽好聽,協商退婚是比較合适的做法。
夏佐考慮的很周全。
阿西爾一時有些新鮮,這樣公事公辦,冷淡嚴肅地夏佐他還真沒見過,夏佐在他面前是撕開了面具的,露出的永遠是最赤誠的真心,想必就是這樣一顆捧到他面前,無懼鮮血淋漓的真心,才是上一世阿西爾最後劍尖偏離的根本原因,即使阿西爾不願意承認,但事實就是,他對夏佐,下不了手。
第一次收到真心的魔王,不甘于被擺布的命運的魔王,離經叛道的魔王,猝不及防中,觸摸了這樣一顆真心,卻被這顆心上附帶的淋漓熱血澆了個通透。
不由得,他想多從別人角度和夏佐相處一會,所以故意磨蹭了一下才回答,“原先是這麽想的,可是現在我後悔了。”
就算不看夏佐的表情,阿西爾也能想象到那張刀刻般的面容是怎樣露出驚訝得神色,怎樣緩緩皺起眉頭,怎樣用審視的目光來看這個陌生的名義上卻占着未婚妻身份的公主。
夏佐手上一個用力,短劍輕輕一抖,鋒利的劍尖花開空中的一片雪花,“公主不仁在先,又要不義在後?”
阿西爾輕笑,繼續逗他,“可是世人皆知,西倫公主是在出嫁途中遭遇了不測,落入沙海,好不容易撿回一條性命又要被殿下退婚,何來不仁不義之說,簡直聞者傷心,見者落淚。”
夏佐一時語塞,是否逃婚自由心證,西倫公主若咬死不認,不仁不義的真的就成了夏佐。
他越想越覺得怒火高漲,但仍有涵養,“公主這是為何?”
阿西爾低聲回答,“因為世間男子千千萬,沒有一個比得上殿下。”
這倒是唯一的一句大實話,世間之人千千萬,沒有一個比得上夏佐在阿西爾心裏的分量。
夏佐頓了一下,卻絲毫沒有被誇獎的喜悅,這雖是阿西爾胡扯到現在的唯一一句真心話,可惜混在一大堆撩撥怒火的話裏,起到的作用也就是火上澆的油,篝裏添的柴,徒增反效果。
夏佐周身的氣勢開始攀升,一時間竟連周圍的雪花都開始打着璇兒讓出了一片真空地帶。
見他真的生氣了,阿西爾才輕輕一笑,“開個玩笑罷了,不過殿下該不會真的想在這冰天雪地,紅月高挂的地方,一邊賞雪賞月一邊商量退婚的事情?”
夏佐方才注意到眼下的情形,也許是他過于焦急,連續多日的尋覓讓他失了耐心,恨不得立刻就敲定,明天就昭告天下,才能堂堂正正去想辦法打動希爾。
阿西爾的話喚回了他的理智,兩人便一同去了客廳。
花離十分自覺地去了卧室,搶占了唯一的床,幾乎沾枕就睡,可見雖然她表現得很淡定,其實被關在拍賣行的日子裏還是時刻神經緊繃的。
廚房裏倒是有茶具,吃晚飯的時候泡飲料用的,現下也洗的幹幹淨淨,天氣略冷,阿西爾拿茶具盛了一壺酒,用魔焰加熱溫好,端到桌邊。
夏佐此時反而鎮定下來,先前的确操之過急了,讓阿西爾掌握了主動權,阿西爾拿杯子給兩人各倒了一杯酒,夏佐沒動,他也不在意,自顧自抿了兩口,才說道,“殿下要與我商量退婚的具體事宜,那麽就按殿下的意思,兩國聯合聲明,不偏不倚,只說性格不合,免得給兩國邦交造成影響。”
夏佐點頭同意了這一條,接着又商讨了許多細節問題,倒讓夏佐有所改觀,印象中的西倫公主沉默寡言,膽小陰郁,現在這樣侃侃而談,條縷清晰,真的像是變了個人,夏佐胡思亂想片刻,猛然驚覺自己竟對對方産生了好奇,大約是對方現在的感覺太像諾西了吧,只聽聲音和說話方式,對臉盲來說的确容易錯認。
一邊聊天中,很快就敲定了所有的細節,最後阿西爾把所有條款複述了一遍,取了紙筆一一記錄,遞給夏佐,夏佐粗略看了一遍确認沒有問題。
阿西爾便說道,“如此,做不成夫妻,是不是還能和殿下做個朋友,”
夏佐并不想跟她做朋友,但退婚的條款才商談好,也不能立刻翻臉不認人,避重就輕地回答,“公主如果有難,我會相幫。”
阿西爾聽他這句話就夠了,鬥篷下的臉露出個壞笑,“那麽我有一件事想求殿下,不知能否答應?”
夏佐警惕道,“什麽?”
阿西爾把杯子裏的酒一口氣喝完,“求殿下至少五年後再公布這份退婚協議。”
夏佐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五年?這絕不可能,別說五年,他連一天都等不了,背負着婚約的名聲,怎麽能名正言順去追尋自己所愛。
他正要反駁,卻聽阿西爾補充道,“我知道殿下為難,但是我有難,殿下會幫的,對嗎,而且,殿下曾說,我們是朋友,朋友有難,殿下是不是更加要幫?”
夏佐只覺要否認,什麽時候他們成了朋友,夏佐一心認定的朋友,今後一直要追尋的愛人,只有一個希爾而已。
阿西爾卻已經放下了杯子,掀開了兜帽,魔導石柔和的光芒把他的臉照的纖毫畢現,夏佐恍惚了一下,腦海裏冒出個真好看的形容詞,随即回過神,這個世界上,他能覺得好看的人只有一個希爾,西倫公主絕不在這個範圍裏!
之後又有更多的問題冒出來,希爾怎麽會變成西倫公主,究竟是以前那個公主是假的,還是希爾在耍他玩,公主為什麽變成了男人。
即使是夏佐,也足足愣了好一會,難以置信地問道,“希爾?”
阿西爾糾正他,“準備來說我叫阿西爾,希爾只是個簡稱。”聲音變回了熟悉的樣子。
夏佐激動地站起身,因為動作幅度過大,屁股下的椅子應聲而倒。
魔導石燈閃了閃,阿西爾笑吟吟的,“是不是感到很驚喜?”
恍惚間,夏佐只有一個念頭,驚喜個鬼,簡直就是驚吓。
他努力分辨對方的面容,但是無論怎麽看都是那麽好看,簡直就是按着他的心意長得一樣,和白天見到的希爾沒有什麽區別,此時再看這個鬥篷,好吧,鬥篷還是普羅城通款,不能怪他沒認出來。
阿西爾公主竟然就是他心心念念的希爾,是他喜歡的人,現在卻成了他的未婚妻,到底是世界瘋了,還是他瘋了,想到當初自己說諾西是他的未婚妻,仿佛一切的美夢都成了真,回應了他內心深處最真切的渴望。
阿西爾說的對,這是驚喜,夏佐被巨大的驚喜砸中了,但他還有些不敢相信,深怕這是自己執念太深産生的錯覺。
可是更多的細節浮現出來,特倫斯找到這個住處的時候是篤定的,外面那個傻乎乎繞圈跑的紫羅蘭帝國守衛,還有房間裏白天被踢翻的輪椅,無不說明這是真的。
夏佐定定神,控制自己不要露出狂喜的情緒來,不過雖然高興,被戲弄的帳還是要算一算,一次就算了,連着兩次欺騙,即使結果對夏佐有利,夏佐也不會輕易放過。
他提劍走回院中,遙指阿西爾,“出來。”
阿西爾喝了酒,微微的酒精流竄過每一根血管,也覺得戰意高昂起來,自從重生,他要不就處在過于弱小的境地,要麽就借着詛咒的力量或者絕對的實力碾壓,很久沒有感受過酣暢淋漓的戰鬥,魔族骨子裏崇尚力量,夏佐很強,這就夠了。
阿西爾跟着竄出門外,身上魔焰暴漲,身周的雪花全部蒸騰幹淨,兩人還算有分寸,并沒有發出什麽驚天動地的聲音,就在院中狹小的地界輾轉騰挪,能量控制得極為精準,不洩露分毫,只在短劍與魔焰相觸的時候發出爆裂的悶聲。
真正厲害的人戰鬥是不會造成什麽移山倒海的威勢的,那種威勢意味着能量的分散,和控制的不足,并沒什麽可炫耀的。
夏佐的天資真的相當可怕,阿西爾在飛速進步,他也在飛速進步,兩人酣暢淋漓地打過一場,夏佐心中本就不多的怨氣便基本都被喜悅遮蓋了,更有種棋逢對手的感覺。
重新坐回桌子旁,阿西爾舉起杯子,“看,最後你今天還是來我家喝酒了。”
同樣的場景,心情不同,夏佐臉上冰霜融化,爽快地一飲而盡。
喝過兩杯,夏佐開始确認之前的事情,“你說,五年內不解除婚約是真的嗎?”
阿西爾坦然點頭,“我有我的原因,作為朋友,這是個不情之請,如果有一天你有喜歡的人,可以向對方說明,想必別的女孩應該不會跟我一個大男人心存芥蒂争風吃醋的。”
夏佐心道,哪來別的女孩子心上人,我心裏從始至終只有你一個。
夏佐忽然想起以前希爾說的話,遲疑着問道,“你之前告訴我,是因為哥哥對你有了不該有的心思才逃出來……”
說到這裏不由得停住了,把所有的關鍵串起來,那被當成女孩養大,被親哥哥觊觎,逃走,夏佐被這些線索形成的真相鎮住,眼裏不由得流瀉出殺氣來,“特倫斯。”
難怪,那種奇怪的違和感,陰陽怪氣,原來不是錯覺,如果這是真的,那特倫斯的确就是拿自己當情敵來看的,真是禽獸不如。
這麽說逃婚的時候被劫持也是真的,說不定動手的就是特倫斯,目的渾水摸魚,誰也想不到西倫公主的哥哥會動手劫持出嫁途中的妹妹,若是得逞,後果不堪設想,不過那時候阿西爾并不認識自己,便将計就計逃走了。
将這一切關竅想通,夏佐不由有些慶幸,希爾,不,阿西爾,幸好他是如此堅強,即使弱小也不軟弱,逆境中掙紮,絕境裏求生,甚至連種植魔焰種子的決定,夏佐也覺得對了,和堅持做人類卻有成為禁脔的風險比起來,哪怕成為魔族,卻的确是另一種能掌握自己命運的方式。
否則面對一個國家帝王這樣的龐然大物,資質普通的公主恐怕沒有什麽活路可言。
見他自己想明白了,省了許多唇舌,阿西爾淡淡道,“特倫斯我早有打算,他會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
夏佐意識到他要自己動手,只能無奈放下了對特倫斯的打算。
他愛的人是跟他一樣的男子,他相信阿西爾,且尊重阿西爾,他願意遮風擋雨,也願意做堅實的後盾。
不知不覺酒壺空了,二人并排坐進寬大舒适的沙發,這是阿西爾親自挑的,兩個人綽綽有餘,阿西爾的氣息近在咫尺,戰鬥時撸起了袖子的手臂相靠,夏佐心頭灼熱,卻不敢輕舉妄動,知道了特倫斯的事情,他更加小心謹慎,決不能讓阿西爾感受到絲毫的不尊重。
夏佐的餘光瞄到角落裏已經被扶起來的輪椅,想起了那些光怪陸離的夢,怔了怔,問道,“和你在意的魔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