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夏立春最讨厭的一個名字。
只有萬崇山會這麽叫他。
他讨厭叫他這個名字的人,也讨厭有關于這個名字的一切。萬崇山喊他春春的時候,語氣裏總是夾雜着嘲諷。
萬崇山第一次叫這個名字是在強暴夏立春的那晚,一種勝券在握的征服欲,一種摧毀美好事物的破壞欲。
夏立春不喜歡這個名字。
“春春。”
耳邊全是萬崇山的聲音。
夏立春被吵醒了,他睡眼惺忪地醒來,一睜眼看見的便是萬崇山那張近在咫尺的臉。
“該起床了,今天我要早點去公司。”萬崇山要早點去公司完全可以自己走,但他非要帶上夏立春。
夏立春洗漱完畢,從樓上下來的時候,萬崇山已經坐在餐桌前用餐了。黑咖、煎蛋加三明治。
反觀夏立春的早餐,只有一碗雞絲粥。
粥,又是粥,又是雞絲粥。
那晚雙龍讓夏立春傷得不輕,到今天他已經連喝了十天的粥。雞絲粥,瘦肉粥,豬肝粥……
他不喜歡那些粥,他想喝的是牛肉粥。可他沒得選。
夏立春當時傷得重,醫生叮囑需禁食三天。第四天劉姨為他熬了米湯,可他一口都不喝。沒辦法,劉姨只好給萬崇山去了電話。
夏立春不吃,萬崇山就用夏薇來威脅他。自從萬平得了老年癡呆進了養老院後,夏薇已經獨守了六年的閨房,她不想再這樣沒有盼頭地守下去了。
她愛上了一個保镖。這不能怪她,一個女人,耗了十幾年還是沒能坐上正宮的位置。何止是獨守六年的閨房,她才四十四,往後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她要怎麽守。
可萬家的門不是她想進就進,想走就能走的。
偷情的事被萬崇山知道了。可萬崇山不但沒有拆散他們,甚至還為他們守口如瓶。
她成日擔驚受怕,不知道這把架在脖子上的鍘刀哪天會落下來。
夏薇一直以為萬崇山想把這事當成一個拿捏她的把柄。怎麽也不會想到這把柄,其實是用來拿捏夏立春的。
當時劉姨打電話告訴萬崇山,說夏立春什麽都不肯吃。他晚上回來後,去了夏立春的房間。
萬崇山雙手抱臂,人高馬大地站在夏立春的床頭,居高臨下地看着對方說:“你猜,夏薇在你和保镖之間選擇了誰?”
夏立春聽不懂萬崇山的話,“什麽保镖?”
“你媽愛上了一個男人,我可以成全他們。但你和保镖,她只能帶走一個。”萬崇山說,“你猜她,選了誰?”
夏薇最終還是選擇了愛情。
夏薇知道自己對不起兒子,可她真的不想再過這種無人疼無人愛,夜深人靜獨守空閨的日子了,她哭着說:“立春,你要體諒媽媽。成全媽媽這一次,好嗎?”
夏立春的心被人剜了一刀,淌着紅色的血。但最終他只是笑了一下,笑不達眼底。他只對夏薇說了一句話,他說:“我和萬崇山在一張桌子上吃飯時,也會怕。”
但夏薇還是走了。
而夏立春只有喝了那碗粥,夏薇才能走。
萬崇山開會去了,辦公室裏只有夏立春一個人。他的座位還是萬崇山給他安排的,在辦公桌旁邊擺着的那張小書桌上。
無所事事。
夏立春發呆地看着樓下稀疏的人群和車輛。當從十四樓俯身朝下看時,人小到好似一只螞蟻。
夏立春推開窗戶,刮進來的秋風吹起了他額前的碎發。風大,刮在臉上生疼生疼的。
窗戶只能開這麽大嗎?
人摔下去會死嗎?會不會很痛?
會比剜心之痛還要痛嗎?會比當成狗,踐踏自己的尊嚴還要痛嗎?
應該不會。
夏立春最終擡手關上了窗戶,風停了,萬崇山開完會回來了。
中午萬崇山開車帶着夏立春去吃藥膳粥,夏立春說:“萬崇山,我想吃牛肉粥。”
這是夏立春這十天以來第一次點名要的粥,之前都是萬崇山單方面做主。萬崇山擡眸看了夏立春一眼,擡手召來服務員,說:“有牛肉粥嗎?”
服務員彬彬有禮地回道:“先生,本店主打藥膳粥,沒有牛肉粥,實在是抱歉。”
萬崇山說:“聽見了?沒有牛肉粥,下次吧。”
沒吃到想吃的粥,夏立春也不惱,只是點點頭,朝萬崇山淡淡地笑了一下:“嗯。”
吃完中飯回去後,夏立春進了辦公室隔間的休息室午休。他最近總是精神不濟,每天都需要午睡一小時。
夏立春全神貫注地留意着外面的動靜,他聽見了萬崇山的腳步聲,而後是開門關門的聲音。夏立春緩緩地睜開眼,那眼裏哪有什麽困意,只有一片清明。他起身下床,打開休息室的門朝外張望,确定萬崇山不在了才出來。
夏立春出了辦公室,潘秘書朝他點點頭,只朝他露出一個标準的公式化微笑,并未有任何阻攔。他搭乘着電梯下樓,出了大廈後直奔商場,買了一件禮物,再打車去了張檻砌。
一幫人正在于涉的屋子裏打牌,吵吵鬧鬧的。小群餘光看見夏立春,揚子脖子喊了一聲:“三哥!有人找!”
于涉當時正翹着二郎腿,躺在沙發上看電視,聽見小群喊,聞聲轉頭看見了站在門口的夏立春。
他起身走到夏立春身邊,本想裝做生氣的樣子調侃兩句,但看見夏立春後,原來要質問的話就忘了,再張口時話語裏滿是關心:“你是不是瘦了?”
夏立春說:“有嗎?”
于涉說:“有吧,感覺是瘦了一點。”
“也許吧。”夏立春覺得屋裏面鬧哄哄的,他岔開了話題,說:“我們出去走走吧。”
“好啊。”
于涉領着他一直朝前走,邊走邊說:“我還以為十天前你就會來找我呢。”
“嗯,我來晚了。這次是專門來道謝的,上次的事謝謝你。”夏立春邊說邊把剛才在商場挑選的禮物遞給于涉,“這個送給你。”
于涉接過禮品袋,笑着說:“還有禮物?”
夏立春點點頭,說:“我沒有什麽送禮物的經驗,不知道你會不會喜歡,打開看看。”
于涉拿出裏面的小盒子,盒子打開,裏面裝着zippo打火機,古銀的,側面帶有天使十字架。他拿在手裏把玩,點評道:“挺好看的,我喜歡。”
兩人尋到一處草坪坐下。于涉拿出袋子裏面的火機油,往打火機棉芯裏面灌了些進去。
他摸出煙盒往嘴裏叼了一根煙,又遞了一根給夏立春。夏立春這是第二次抽黃山,姿勢還不是太熟練,但總算沒有再次被煙嗆到。他緩緩地吸了一口進肺裏,又緩緩地吐出來。
“于涉。”
“你有過絕望的時候嗎?”
于涉抽着煙認真地想了想,說:“有,我八歲的時候還會尿床。所以我媽當時下了禁令,睡覺前嚴禁喝水喝飲料。有天我媽買了一箱的雪碧,我沒忍住,趁我媽洗澡的時候,偷偷喝了一瓶,然後當晚就尿床了。我怕我媽打我,就用了一整包抽紙,想把水分吸幹。結果我媽把我打得那叫一個慘,說我不但尿床,還浪費家裏的紙。我爸那天不在家,她拿着木棍追着我跑的時候,真的是天都塌了,那天覺得自己的小命都要交代了。”
夏立春聽了這個故事,忍俊不禁道:“你這麽怕你媽啊?”
于涉點點頭說:“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我媽拿棍子。”
夏立春疑惑道:“那你當小偷的事,就不怕被你媽知道了,提着棍子來打你?”
于涉大手一揮,說:“不怕。”
“因為我家上三代都是小偷。”
這個答案是夏立春萬萬沒有想到的,這居然還能是世襲制。于涉看着眉開眼笑的夏立春說:“夏四季,你應該多笑笑。”
“如果沒有什麽開心的事,要怎麽笑呢?”
“那就做一些能讓自己開心的事。”
夏立春沒在繼續這個話題,他叫了一聲對方的名字:“于涉。”
“你為什麽叫我夏四季?”
“我看過你的身份證。你之所以叫‘立春’,是因為你生日是2月4日,那天是立春。農歷是臘月二十四。生在立春和臘月,卻偏偏又姓夏。”
“那是不是還少了一個秋?秋呢?在哪裏?”
于涉說:“我認識你是在秋天。一個名字,占了四季,占了春夏秋冬。”
夏立春說:“我還以為會有什麽浪漫的說法呢。”
于涉反駁道:“我這個解釋不夠浪漫嗎?”
“不浪漫,哪裏浪漫了?”
“給我點時間,我給你想個浪漫的說法。”
十分鐘過去了,兩人的煙都滅了,夏立春轉頭問于涉:“想到了嗎?”
于涉抓了抓頭發,不好意思道:“沒文化,暫時還沒想到。”
夏立春轉過頭目視前方,又喊了一聲:“于涉。”
“我今天……站在十四樓的窗邊……”夏立春說,“有一瞬間,我是想跳下去的。”
于涉聽到這句話猛地偏過頭看着夏立春,收起吊兒郎當和嬉皮笑臉,一臉的嚴肅、震驚和不解。
夏立春沒看他,垂着頭望着地上的草坪笑着說:“本來想跳的,後來想起來還沒跟你說聲謝謝。所以我給自己找了一個借口,沒跳,跑來找你了。”
“我今天跟你道過別了,下次應該找不到什麽借口了。”夏立春像是在讨論天氣的口吻談論着自殺,“我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于涉,你能幫我找一個活下去的理由嗎?”
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
于涉沉默良久,斟酌良久,他怕自己說錯,怕自己答錯。
夏立春低頭看了眼手機,上面有十幾個萬崇山的未接電話,他把手機調成了靜音。他出來快兩個小時了,該回去了。
夏立春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枯草,給了于涉一個甜甜的笑容,溫聲細語地說着再見,“于涉,我走了。”
于涉也跟着站起來,“夏四季!”
夏立春停下了腳步,但是他沒有回頭。他聽見身後的于涉說:“小群的媳婦懷孕了。我和小群早就說好的,他生的孩子要認我做幹爹,你想不想見見我的幹兒子?”
“你見過冰雕嗎?等秋天過了,等東北下一場大雪,我們可以一起去哈爾冰看冰雕。”
“鄭氏粥鋪推出了兩樣新品,翡翠水晶蝦餃和蟹黃湯包。他家的粥做得不錯,不知道湯包做得怎麽樣。”
“你明天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嘗嘗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