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尤冰倩見她空手而?回, 詫異問:“大人那也沒合适的筆嗎?”
“快別說了。”沈栀栀撇撇嘴:“他堂堂大曌首輔家財萬貫,卻連只筆都不願意借。”
“為?何?”
“還能為?何,他的筆金貴, 興許是?怕我弄壞了呗。”沈栀栀從桌上抽出宣紙, 上頭有自己畫好的一根枝丫。
卷了卷抱着,又說:“大人讓我把圖拿過去,他說他教我畫。”
尤冰倩一怔, 靜靜看了會沈栀栀,笑了。
“栀栀妹妹真不懂大人的意思嗎?”
沈栀栀擡眼, 茫然。
尤冰倩張了張口?, 想說什麽,最後索性道:“罷了,旁人也插不上手,總有一天栀栀妹妹會懂。不過大人願意教你畫梅可?實在難得?, 你是?不知?,大人才華橫溢,除了文章做得?好,字畫造詣也相?當高, 旁人想請他作一幅字畫也未必肯賞臉呢。”
是?麽?
沈栀栀抱着畫卷狐疑地去了裴沅祯的書房。
“大人,”她在門口?叩了叩:“圖拿過來了。”
“嗯。”裴沅祯招手:“拿來看看。”
他把邸報挪到一旁,留了塊空地出來, 将沈栀栀的圖鋪上去。鎮尺壓到一半, 瞥見紙上畫的東西, 頓了頓。
一根粗大筆直像木棍的東西橫在中央, 木棍上同樣直矗矗的幾根小?木棍......勉強算枝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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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沅祯一言難盡地默了片刻:“這就是?你畫的枝幹?”
沈栀栀不大好意思:“奴婢第一次畫嘛。”
“第一次就畫成這樣也實屬本事。”
“......”
裴沅祯從架子上取下一支筆, 忖了忖,蘸了點墨在上頭輕輕描幾筆。
就這麽, 在沈栀栀的眼皮下像變戲法似的,原先醜陋僵硬的枝幹頓時有了神韻。
沈栀栀不可?思議:“大人,你是?怎麽做到的?”
“用筆做到的。”
“......”沈栀栀由衷誇獎:“大人畫得?真好。”
“哦?”裴沅祯幽幽地說:“适才誰說沒某人的冰倩姐姐畫得?好的?”
“......”
沈栀栀憋悶了會,湊過去仔細打量裴沅祯。
她湊得?極近,也顯得?刻意,仿佛要将他的眉、他的眼刻進眼中。
裴沅祯呼吸變輕了些,不動聲色任她打量。
她身上未灑花露,卻有股自然清靈的香,悠悠繞繞萦在他鼻端。
須臾,沈栀栀問:“大人最近是?不是?生?病了?”
裴沅祯停下筆:“什麽?”
“奴婢總覺得?大人跟變了個人似的。”她又仔仔細細地看他的面容:“但臉還是?這張臉,也沒戴人皮面具啊,可?性子怎麽變得?越來越古怪了呢。”
“......”
裴沅祯直起身:“哪古怪?”
“比如......”沈栀栀兀自用手指數了數:“變小?氣了,愛跟奴婢計較,有時候還......”
“沈栀栀!”裴沅祯陰恻恻睨她:“你确定這是?我?”
沈栀栀才不怕他,十分肯定地點頭。
“難道不是?嗎,奴婢無心?的一句話大人都緊緊記着,可?不是?愛計較?”
“......”
裴沅祯悶了悶,毫不客氣地把她的臉推開。
面無表情?問:“你還想不想學畫梅了?”
“學學學,奴婢這不是?正在認真學嗎?還誇大人了呢。”
裴沅祯無奈,默了片刻,又不禁莞爾。
荷縣地牢,一人卷縮在昏暗濕冷的木床上。
說是?木床,其實也就是?幾個木架用一塊不知?從何處得?來的糙板搭着的,稍微挪動還會發出老朽吱呀的聲音。
那人裹着塊輕薄的糠絮棉被,一動不動地側躺着,像是?死了般。
不知?過了多久,聽見遠處開門的動靜,像是?有什麽人進來,他緩緩睜開渾濁的眼睛。
此人正是?杜梁志。
他已經?在這關了四?天。
前三天除了清水一口?米糧也無,第四?天才勉強給了點稀粥鹹菜。這樣的日子,與他曾經?玉盤珍馐天壤之別。
他想過自己可?能會有一天落網,可?從未想過會有這種生?不如死的日子。
只僅僅餓三天,整個人的意志力就已潰散。
杜梁志今年四?十出頭,在官場上風光了十幾年,最後卻被關在了自己轄下的地牢中。
實屬諷刺。
那人腳步越來越近,鎖扣叮當,杜梁志又閉上眼。
很快,一陣稀稀拉拉的開鎖聲音,有人進來踢了踢他:“快起來!大人審問!”
“哪個大人?”杜梁志嗓子幹啞:“我要見裴沅祯,除了他,旁人一概不見。”
牢役嗤笑:“你以為?你還是?四?天前那個風光無限的杜縣令?”
“看清楚了!”他又用力踢了一腳,直把杜梁志從木床上踢滾下來:“你如今是?階下囚,是?萬人唾罵的杜狗賊!”
牢役走過去,站在杜梁志頭顱前,解褲袋尿他。
杜梁志像死狗一樣爬行躲避。
那邊,有人催促:“喂!快點!大人等着了!”
“快了快了,小?的這就帶他過去。”
牢役忙系好褲子,一把拎起杜梁志的後衣領,拖出牢門。
杜梁志腳步虛浮地進了間屋子。
屋子裏依舊昏暗無光,青石板地面潮濕陰冷。牢役壓着他跪下來,頓時一陣刺骨冰涼鑽入他膝蓋裏。
他咬牙緩了緩,擡眼四?處尋望。
“杜梁志。”
聲音從身後傳來,杜梁志立即轉過去,就見屏風後坐着個人。
這聲音是?宋鈞的,卻不是?宋鈞。
是?裴沅祯!
杜梁志顫了顫,趕緊磕頭:“下官拜見裴大人,下官有眼不識泰山不知?是?裴大人駕臨荷縣,此前多有得?罪。”
裴沅祯冷冷勾唇:“杜梁志,你想活嗎?”
杜梁志動作一頓,像是?聽岔了,他小?心?翼翼問:“大人,下官還能活嗎?”
“自然能,只要你乖乖配合,本官不僅能讓你活,還能讓你繼續在荷縣高枕無憂。”
杜梁志眸子動了動:“大人想要下官如何配合?”
“本官問你,”裴沅祯緩緩摩挲玉扳指:“岱梁民亂是?誰人謀劃?”
杜梁志一愣,張口?半天也說不出話來。
“怎麽?不願說?”
“不不不,凡是?下官知?道的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可?岱梁民亂下官也不知?情?,一開始下官以為?是?百姓不滿......不滿‘改田種桑’的政令而?鬧騰,後來才漸漸發現事态不對勁,可?這事下官真不知?情?。”
“不知?情?麽?京城附近州縣有人四?處造謠本官,而?那些人都是?出自你荷縣。”
杜梁志咽了咽喉嚨,匍匐往前兩步:“這事、這事下官真不清楚啊,下官一個小?小?縣令,為?何要派人去京城造謠生?事?下官不想與大人作對,下官只想......只想貪些錢財。”
這時,孟欽德問:“民亂最初始于你荷縣,為?何不加以制止?”
“下官也清楚定是?有人在後頭謀劃,下官乃小?小?縣令不敢幹預,所以才......”
“所以才放縱事态演變至如此地步?”
“下官該死!”
孟欽德又問:“那炸毀堤壩之事又是?何人做的?別跟我說你不知?情?。”
“這事......”杜梁志雙手撐地,閉了閉眼:“這事下官認,是?下官做的。”
“誰人指使你做?”
“楊佥事。”杜梁志說:“京城的楊大人讓下官做的。”
“杜梁志,事到如今還敢撒謊。”孟欽德道:“那楊佥事在岱梁民亂之初就已經?死了,又豈會指使你做?”
“下官不敢撒謊。下官一直以來都是?奉楊佥事命令做事。那天夜裏,一個黑衣人來找我,他還帶着炸藥。”
“他讓你炸你就炸?偌大個荷縣,這麽多百姓,你也敢!”
“下官沒有選擇,這些年下官能在荷縣安穩度日全靠楊佥事罩着,下官的把柄在他手上。”
“除了楊佥事還有誰與你勾結?”
“還有戶部清吏司覃侍郎。”杜梁志說:“下官的庶女是?覃侍郎的妾室,下官每年都會送一筆銀錢打點關系。”
孟欽德說:“你還真會推脫,你說的這兩人都已經?死了,死無對證。”
杜梁志忙道:“大人,下官想活命,句句屬實。”
室內安靜了會......
裴沅祯出聲問:“那黑衣人可?認得??”
杜梁志搖頭:“不認得?。”
“可?有何特點?”
“特點......”杜梁志想了想:“下官總共也就見過他三次,每次他都是?一身黑衣,且蒙着面。若說特點......對了,那人左眼下有一顆痣。”
過了會,有人抱了個箱子放在杜梁志面前。
裴沅祯道:“這些東西想必你都認得?。”
杜梁志冷汗涔涔,點頭:“下官認得?。”
“那你說說看,哪一本是?真的。”
沈栀栀自從跟裴沅祯學了畫梅後,居然對此産生?了濃厚的興趣。
一根枝丫,配上幾朵花瓣,還頗有點像模像樣。頓時令她有種自己居然是?“隐藏的才女”的自信。
這股自信一發不可?收拾,從早到晚,但凡得?閑就搗鼓宣紙畫梅花。
裴沅祯見她趴在飯桌上作畫實在不雅,便大方把一半桌子讓給她。
沈栀栀搬了把椅子過來,就坐在裴沅祯的桌角。裴沅祯寫?字看書時,她就在一旁埋頭作畫,偶爾還會請教幾句。
時光倒是?難得?的溫馨。
但溫馨時光也總容易時不時被人打擾。
孟欽德進來時,瞥了眼坐一旁作畫的沈栀栀,已經?見怪不怪了。
“大人,”他奉上一本賬冊:“這是?杜梁志交給下官的。”
裴沅祯接過來翻了翻,臉色漸沉:“難怪這些人極力反對政令。”
翻到最後,他蹙眉問:“為?何只有一半?”
“這便是?杜梁志狡猾之處。”孟欽德說:“他欲投誠,卻沒完全信任我們?,所以只給了一半的賬冊。”
裴沅祯說:“想必另一半才是?最重?要的。”
孟欽德點頭:“下官也看了,這本賬冊上牽扯的只是?岱梁的官員,記錄的也只是?這些年賄賂往來。”
“也罷。”裴沅祯忖了忖:“此事不急,給他些時日,目前先把荷縣的事處理好。”
“大人,”孟欽德又說:“自從荷縣各地發糧後,逃難的百姓紛紛趕回故土。現在各項事務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中,只有一樣下官難以決策,還請大人示下。”
“何事?”
“現已入冬,再過不久就要開春。開春就得?種田,不然百姓沒飯吃依舊還會亂。”
“眼下,最重?要的事就是?按人口?編制重?新丈量田地。可?下官查了查,這些田地明?面上歸百姓所有,實則卻掌握在當地豪紳手中,就連杜梁志也霸占了許多田。”
裴沅祯靜靜聽着,沈栀栀畫梅的動作也停下來。
“岱梁這個地方官紳盤根複雜,牽一發動全身,若想将荷縣的田地歸還給百姓,還得?借助大人的魄力。”
“可?如此一來,岱梁恐怕就要鬧翻天了。”
想治理好荷縣就要動整個岱梁,将沉疴舊疾廢黜,将猖獗勢力連根拔起。這可?是?傷筋動骨的事,整個岱梁,上下數千官員和豪紳......
可?想而?知?。
裴沅祯默了會:“我清楚了,此事自有考量。”
孟欽德瞧了他兩眼,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出門了。
等孟欽德一走,沈栀栀小?聲問:“大人,事情?可?是?很難辦?”
裴沅祯點頭,視線落在她畫的梅花上。比起前兩日,總算有了些形狀。
“那大人會去做嗎?”
“為?何關心?這個?”
“奴婢也不是?關心?,奴婢聽說百姓的田都給貪官污吏霸占了,就很氣。”
她說:“奴婢小?時候也見過這樣的事,阿煥哥家裏就是?如此,他家原本有兩畝田,但後來他爹爹去世後,田地就被鎮裏的老爺觊觎。也不知?用的什麽法子霸占了去,阿煥哥和他娘親每年辛苦種田,最後還得?交一大半的糧食給鎮上的老爺,日子過得?可?慘了。”
“如若不然,阿煥哥那麽勤快還那麽有本事,早就掙了一大筆家業。村裏人就是?看他家窮,所以沒人願意将女兒嫁給他。實際上,村裏的姑娘都喜歡他呢。”
裴沅祯眸色微涼:“也包括你?”
他還記得?之前霍秉帶她逃走時,她曾在樹林裏哭訴,說想攢錢回去嫁她的阿煥哥。
沈栀栀一噎,難得?紅了紅臉:“阿煥哥老實本分,又長得?俊,我當然也......也不例外啊。”
“......”
裴沅祯面無情?緒睇了她一會,突然看她不怎麽順眼起來。
“出去。”他攆她出門:“你在這打擾我看書。”
沈栀栀不解:“奴婢默默畫畫呢,一聲不吭,怎麽就打擾了?”
“我說打擾就打擾,你還敢頂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