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百辟入腑
出租車在市中心醫院的大門口停下,宋譯跟着林穎穿過門診樓,徑直往住院部三層走去。
樓道裏熙熙攘攘,病人家屬一片忙碌,宋譯上了樓梯,問:“你哥現在怎麽樣了?”
林穎一臉落寞,眼眶泛紅道:“大腦開過兩次顱,車禍之後,就一直昏迷不醒,最近,剛從ICU轉到了普通病房。醫生說不知道什麽時候會醒,讓我平時給他放音樂、看新聞、講故事。醫院裏離不了人,我也不會再離開他了,所以辦了休學,我沒有其他親人,就剩這一個哥哥了……”說着她低下頭,也顧不得看路,肩膀一抽一抽。
宋譯一看女孩子哭就發愁,嘆了口氣正想着怎麽安慰,擡眼就看見一個男人,裹着一件過大腿的土黃色破絨布褂子,低着頭橫沖直撞地跑來。
宋譯拉住林穎:“小心!”
結果話沒說完,男人就悶頭沖上來,和林穎撞了個滿懷,林穎被撞得往後揚,被宋譯一把抱住半攬在懷裏扶了起來,男人看骨頭架子很高,手長腳長,可确實瘦得可憐。他後退幾步,直接倒在地上,捂着胸口劇烈地喘息。
林穎看到見男人摔倒,匆忙推開宋譯,說:“我沒事。”
她一站穩,也顧不上看自己,趕緊跑過去扶起男人問:“你沒事吧。”
男人一頭亂發臉色發灰,醫用口罩厚厚的也不知道帶着幾層,一雙眼睛深深地陷入眼窩裏,眼球周圍布滿了血絲。他擺擺手,喘着粗氣說:“我……我沒事……咳咳……”話沒說完,就劇烈地咳嗽起來。
男人因為生病,形色顯得陰深而詭秘,可林穎非但沒有疏離,還一直握着男人的手,指節陣陣發緊,看上去仿佛比男人自己更緊張:“你真得沒事嗎?我送你進診室檢查一下。”
她說完就要拽人走,男人一着急咳得更加厲害,周圍看熱鬧的人漸漸駐足停留。宋譯上前攔下林穎,低聲安慰:“你別着急,讓他自己感覺一下。”
男人一口氣吸到底,緩了緩才看向她,眼光柔和,說:“放心,我真得沒事。”
“那就好……”林穎這才松開手,怔怔望着男人。
男人扶着牆,顫顫巍巍想要往起站,宋譯和林穎伸手扶他,他卻禮貌地擺手拒絕,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說:“多謝。”
林穎看着男人點點頭,放下了手,目送着他扶着牆出了樓道。
宋譯看男人走遠了,說:“那是誰?”
林穎收了眼神,繼續往病房走,說:“病友,前一陣我天天往醫院跑,他總是一個人,有一次看他誤了飯點,就幫他帶了一份飯。”說話間,他們已經來到了病房的門口。
宋譯正考慮要不要進去,林穎轉過身,笑了笑說:“就送到這裏吧,裏面病氣重,你就別進去了。”
“嗯。”
林穎是系花,在學校的時候總是光彩靓麗,可是此刻,她的臉上卻盡是疲憊,讓宋譯看着有些難受,說:“你照顧好自己。”
林穎一聽,頓時覺得眼淚直往眼眶上湧動,紅着眼睛低着頭,鑽進了宋譯的懷抱,嘤嘤啜泣:“你也要照顧好自己,不……不要……忘了我。”她知道,這次分別之後,以後也沒什麽機會再見了。
林穎在宋譯懷裏哭得梨花帶雨,宋譯臉上尴尬,大腦空白,僵直着身體拍拍林穎的肩膀,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路過的人都禁不住往他們身上看,竊竊私語。
宋譯默默低頭藏臉,林穎到是止了哭聲,一把推開他,低聲說一句:“你走吧。”說完推門進了病房。
宋譯看看自己還懸在半空中的手,苦着臉放下,他一轉身,就看到站在樓道門口的李昭淩,頓時有些尴尬。
李昭淩面無表情,一言不發。
“那個……”宋譯走近,正考慮要不要解釋一下。
李昭淩冷言打斷:“走吧!”
他轉身就走,宋譯快步追上,微微松了半口氣,他瞥眼向李昭淩的側臉看去,覺得這人似乎比平時還要冷。
李昭淩走着走着,忽然停下腳步,冷聲說:“算上趙宇,你到真是男女通吃。”
宋譯看着李昭淩的背影,目光陰沉,語色淩厲:“你調查我?”
李昭淩轉身,四目相對,空氣驟然凝滞,仿若冰錐一般直接插進了兩人的胸膛。宋譯向前一步,加重了語氣,重複道:“我和趙宇的事,你怎麽知道?”
李昭淩眉頭緊皺,他覺得自己一定瘋了,剛剛一進樓道,就看到宋譯和那個女孩抱在一起,大腦頓時停滞不前,就連心也跟着一起焦躁不安,現在就連嘴都不受控制。他默不作聲,轉身下了樓梯。
宋譯快走幾步,拉住李昭淩的衣袖,說,“你到底查了我多少事?是不是為了你那個将軍?”
李昭淩心裏“咯噔”一下。跟宋譯每一次接觸,總有些事情在預料之外。死亡通知單上消失的名字,當然會被追查,可是,此刻他居然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這些帶着好奇的窺探,只能含糊不清地說:“戰天戟被點亮以前,沒有人能百分之百确定你就是宿主。”
“那為什麽調查我?”
李昭淩目光微變,突然推開宋譯,說:“小心!”
一個人影沖上來,從他們中間錯身而過,向樓上跑去。這人速度太快,宋譯被他輕輕撞了一下,扭頭看到背影,才發現是剛剛在樓道裏被林穎撞到的瘦高男人。
“是他……”
宋譯擡手扶了下被撞到的胳膊,雙眼空洞愣着神。
李昭淩看他一副呆頭呆腦的樣子,問道:“怎麽了?”
良久,宋譯喃喃說:“我……我看到他,他……跳樓了……”
醫院樓道裏的喧鬧聲霎時被人調到了暫停鍵,所有人都一動不動保持着最後的動作立在原地。天地間仿佛成了一個巨大的電子屏幕,随時可以開啓停止。閃着光的金卷在空中慢慢浮現,一點一點打開。李昭淩低頭,看着滿臉詫異的宋譯,猶豫片刻,還是揮了一下衣袖,伸出掌心。金光閃爍,卷上隐隐浮出幾個字:陳玮,男,36歲,16:05,取魂。
瞬間,周圍的一切又恢複了正常。
宋譯擡頭看到護士站挂着的電子表,黑色的屏底,大紅的熒光字像血一樣吓人,清晰地寫着16:04的字樣。
宋譯臉色慘白,啞着嗓子說:“不……”
李昭淩抓住他的手腕說:“宋譯,你聽着,預知不是一種能力,因為你是宿主,所以才對幽冥有了感知,可以提前看到他們想要奪命的人,不要害怕。”
宋譯擡起頭,眼中依舊帶着驚慌,問李昭淩:“現在怎麽辦?”
“去天臺。”
宋譯逼着自己沉下心情,和李昭淩一起向天臺跑去。
病房的一扇門,仿若隔絕出另一個世界。林穎端着盆走出來,洗了洗毛巾,擰幹拿在手裏,坐在床邊就着林銘慘白而消瘦地臉龐細細描摹,粗細剛好的眉毛,帥氣別致的眉眼,繞開帶着呼吸機的口鼻,臉龐些許凹陷。
她一下又一下分外耐心,前後不過巴掌的距離,擦過去又擦過來,呢喃道:“哥哥,明明都死了那麽多人,你為什麽還不醒?”
一滴眼淚順着林穎的下颌,滴在了林銘的手背上,她拿着毛巾輕輕撫過,詭秘的笑容在臉上一閃而過。
窗外,一道黑影驟然落下,砸在了地上,周圍的驚吓聲此起彼伏:
“啊……”
“啊……有……有人跳樓了!”
“快報警!報警啊!”
喊聲四起,穿過窗戶,落在了病房裏。林穎走到窗前,漠然掃了一眼,關上窗戶繼續回到屋裏,就着音響放起了輕音樂。
架起來的警示帶繞着屍體周圍三十米的距離,隔絕出了住院部背陰面的整片空地,到處都有穿着制服的警察在疏散群衆。
高小帥氣喘籲籲地朝夏侯勇跑過來,緊張地說:“醫院門口整條馬路都堵了,到處都有人在指指點點,疏散了幾回,就是不願意散。”
夏侯勇摘了手套,塞在高小帥懷裏,說:“跳樓的時候很多人都看着,又是人流密集的地方。這樣,法醫組的驗完現場先把屍體推進醫院的太平間,院子的警戒盡快解除,留上樓頂的現場就行了。”
“是!”高小帥把手裏的文件夾遞給夏侯勇,說,“基本資料已經拿到了,死者陳玮,男,36歲,是醫院的患者,在這治療有半年。”
“什麽病?”
“肺癌。”
夏侯勇蹙眉,沉聲說:“絕症……跳樓?對了,報警的人呢?雖然有目擊者确定是自殺,但口供還是要完整。”
高小帥說:“好幾個人同時報得警,第一個接入電話的是一位五十三歲的女性,心髒病,當時正在住院部樓下的小花園遛彎。結果屍體就落在她眼跟前,硬挺着報完警,結果一挂電話就被人送急診了,對了,送她進急診挂號的那兩個人你也認識。”
夏侯勇有種不太好的預感:“誰?”
“就慕城大學見過的那對師生,不過也奇怪,上次那小子還要死要活的恨不得吃了那個老師,這回,居然一起相跟着來醫院,別是誰把誰打出毛病了吧?哎呦……”
夏侯勇伸手罩着高小帥腦袋就是一下,說:“想象力夠豐富的,你去寫書吧,成天就會胡說八道的編故事!”
“夏組長,你去哪啊?”
夏侯勇沖他擺擺手,大喊一句:“尿尿!!!”
高小帥捂着腦袋撇撇嘴,這小胡子有什麽臉批評他?就沒有見過比這人更不像樣的警察。
急診裏二十四小時全天熱鬧,這會也是熙熙攘攘。夏侯勇繞過人群,一眼就看見坐在候診廳角落的兩個人,一個黑着臉像個活雕塑,一個白着臉像個活死人。他走過去,說:“就你倆這一臉生無可戀的樣子,怪不得走哪哪死人。”轉頭,又對李昭淩說,“不是囑咐過你了,離案發現場遠一點。”
李昭淩冷着臉,說:“我找別人報得警。”
夏侯勇頓時覺得臉上肌肉有點抻着疼,李昭淩言外之意很明顯,“本使已經做到了這個份上,你個廢物也該知足了”。
夏侯勇湊近,低聲說一句:“魂靈消失了。”
李昭淩沒有答話,目光穿過人群,落在門口的紫衣少女身上。他舉起手打了個響指,時間驟然斷層,所有人都停止了動作。他們出了急診,來到住院部外院的空地上,一起向屍體走去。
夏侯勇在周圍查探一番,說:“是博物館裏的那只幽冥幹的?”
李昭淩考慮一下,說:“不确定。就算是幽冥害人,魂靈也不可能莫名消失。可奇怪的是這個人生前病得只剩半條命,光在這家醫院治病就拖拖拉拉了半年。就算死了,也不可能有力氣自己跑掉。我覺得事有蹊跷,才通知了蘇凝紫,讓她過來掌靈問路。”
蘇凝紫剛好查探完屍體,走過來。
夏侯勇問:“怎麽樣?”
蘇凝紫拿出口袋裏的紫色手帕,擦了擦手說:“形同枯槁,精氣早沒了,若是正常生死,估計也就是這幾天的事,現在摔了個稀巴爛,身體基本報廢沒什麽用,魂靈也跑得無影無蹤,我得去他跳樓的地方看看。”
又是精氣,又是生死,她話說得輕巧又淡定,配上一張少女的娃娃臉,總有種說不出的別扭。和剛接觸相比,宋譯已經習慣多了,他跟在李昭淩和夏侯勇的身後,一起上了天臺。
蘇凝紫站在天臺的中央,右手手心朝外,向前推去,“驚魂”帶着紫色的閃電,從掌心飛出,繞着天臺頂轉了一圈,重新盤踞在蘇凝紫的身前,放着幽幽的光。蘇凝紫一把抓住鞭子,“驚魂”的小尾巴妖嬈的抽抽兩下,脖子一歪就瀉了氣。
夏侯勇問:“怎麽樣了?”
蘇凝紫看着鞭子,眯起眼睛,說:“确實消失了……”
李昭淩從天臺向四周看去,說:“什麽意思?”
蘇凝紫收了驚魂,一臉凝重地看着李昭淩,說:“若想讓魂靈徹底消失,不外乎三種可能。第一種,死意已決,靈體本體玉石俱焚,魂飛魄散,但是,這種情況要求魂靈本身帶着黑暗的力量,才能幻化成幽冥。”
夏侯勇看看李昭淩,說:“你這個地界最大的黑暗boss就在現場站着,任憑怨念纏身也能怼天怼地,讓他扒皮拆骨認清現實,何況一個病秧子,不可能有這麽大本事,第二種呢?”
“血祭,就是當做祭品獻給其他亡靈。”
李昭淩冷聲,說:“血祭過程複雜,尤其離不開極其繁重的儀式,不可能,第三種是什麽?”
蘇凝紫沉着臉色說:“養魂。”
宋譯皺眉:“養魂?”
“以生魂養死魂。就算是幽冥,也不能直接殺人,只能利用幻境,讓本來身處困境的人,更加絕望、無助,失去活下去的勇氣。等這些人死後,再汲取魂靈的死亡之氣,使自己壯大。所謂養魂,就是幽冥借助其他魂靈的力量,想要維持一種‘活着’的形态,重返人間。”
宋譯皺了皺眉頭,說:“這不是和宿主一個意思?你們這些人,還真是夠執着的。”所有人聽完都默默禁了聲。
李昭淩走近他,沉聲說:“養魂是以生魂養死魂,先死後生,逆天而行,為了抵消反噬,這就要求獻出生魂的人得心甘情願。至于宿主……是你的命……”
宋譯瞪了李昭淩一眼,不再說話,獨自下了天臺。
夏侯勇看着宋譯孤零零的背影漸漸消失在樓道口,有些于心不忍,說:“複活後的幽冥,充其量不過是個傀儡,所謂宿主重生,誰知道又是什麽結果?李昭淩,你确定要這麽走下去嗎?”
李昭淩冷冷回一句:“這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