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相愛
那是容雪淮記憶裏最痛苦的一段日子之一。
極獄之淵的刑罰大多針對肉體,而現代社會的拷問往往還要折磨精神。溫折所見的,容雪淮屍身上的那些外傷自然不用說,更讓他記憶深刻的,反而是一個長方形的小室,形狀像個棺材。
人在裏面,坐卧不能,只可以用一種半蹲的姿勢勉強支撐。而且其中一片漆黑,潮濕而安靜,幽閉又陰森,正常人只要在裏面呆上一陣,基本上就要懷疑人生。
容雪淮說不清自己在裏面呆了多久。對方雖然給他送飯,但顯然不會那麽好心的按照飯點來。他記得好多次胃袋幾乎灼痛到失去知覺,他不止一次以為自己下一刻就可以迎來解脫。
每一口飯食都彌足珍貴,不是因為它能抵禦饑餓,而是因為含一口飯在嘴裏——哪怕是酸馊的,也有感覺刺激味蕾,在眼睛、耳朵的作用幾乎被抹殺的情況下,舌尖上的滋味能讓人覺得自己還活着。
沒有飯的時候,容雪淮就咬住自己的肩膀,含一口甜腥的血在嘴裏,直到血腥味慢慢察覺不到。
有一次,一只老鼠從通風處鑽了進來。這毛絨絨的畜生在容雪淮身上爬過。如果是在以前,容雪淮至少會把它驅趕開。然而在那時,那髒兮兮灰溜溜還有着尖利牙齒的東西卻幾乎讓容雪淮喜極而涕。
他用剩飯喂這只老鼠,聽它吱吱的叫聲,容忍它在自己身上爬動。因為窄小的空間裏還有第二個活物的緣故,那與世隔絕的幽閉孤獨總算沒有把他逼瘋。
相比之下,那些電擊、拷打、一片片被挑掉的指甲雖然疼痛,可總比那間小室更能讓容雪淮松一口氣。
那個朋友和容雪淮的關系好到衆人皆知。他一面出賣了容雪淮,一面對容雪淮的親友“透露”容雪淮如今在某個國家安頓,目前情況還比較安全的消息。容雪淮的父母走的很早,因此那個朋友所口中的近況,反而是最準确最能讓人相信的了。
正因如此,沒人想到容雪淮正需要被營救。
他只能活在恐吓、疼痛、辱罵中,靜靜等待着他的死亡。
容雪淮在之前的暗中走訪調查裏,已經把對方的衆多手段摸的很透。然而如今親身體驗,也确實很難吃得消。除了他十指一截截被砸斷的骨頭,內出血嚴重,肋骨斷裂,就連呼吸都是折磨的境況,最讓他不能接受的,是胳膊上的針孔。
第一次發作的時候,容雪淮堅持了一個多小時。
最後連監管的人都有點不耐煩,長期拍着如此固執又單調的畫面,讓他們端着攝影機的手都發酸。那幾個人一起商量了一下,出去随便拉進來了一個怯生生、瘦巴巴的小姑娘。
他們當着容雪淮的面打她、侮辱她、欺淩她。在長期的虐待下,容雪淮的精神本來就在崩潰邊緣,如今面對這樣的事情,心理底線終于徹底轟塌。
他們想要什麽,無非是他容雪淮的求饒與慘嚎,這有什麽不能給?這有什麽辦不到?容雪淮咳出一口血沫,覺得之前的堅持無謂的有點可笑。他用嘶啞的聽不出原音的嗓子說:“你們想拍什麽畫面?我叫的多慘能被你們拿來給人以儆效尤?你們說吧,只要你們現在停手。”
他服軟了。一個男人哈哈的大笑出來,他問容雪淮,早這麽乖乖的多好,他們也就早給容雪淮一個痛快,何必鬧到這個地步。
何必鬧到這個地步。
折磨小女孩的行為還沒有停下,因為這樣做容雪淮的求饒嘶吼聲會格外情真意切、撕心裂肺,很快就會讓血肉之心不忍聽聞,戰栗發抖。
當一切都結束的時候,那個無辜的女孩兒已經失去了生命。
在最後的最後,在容雪淮不可置信又痛心疾首的淚水裏,一根細鐵絲繞上了他的脖子。
他本以為自己再沒有機會醒來,誰知睜開眼睛,他竟然在一個三歲幼童的身體裏。而這個幼童的身邊,就是他那形貌慘不忍睹的屍體。
容雪淮曾懷疑過自己是“奪舍”而吞噬了一個孩子的靈魂。直到後來正式踏入修道,多方收集查詢有關“奪舍”的資料,最終才确定自己只是進入了一具毫無生命的屍體。那個孩子的軀殼确實在他的靈魂入住前就失去了所有的生理特征。
容雪淮的師父和師兄恰好路過此間,他們之前曾殺死過一隊嗜好殘虐的魔修,而在稚子身體中的容雪淮,因他原本的屍體的情況,被認為是魔修手下的幸存者。
他們妥帖的保管了容雪淮的屍體,然後把當時已經精神崩潰,對外界一切都格外冷淡,提不起什麽興趣的容雪淮帶回了映日域。
而在這期間,一直是容雪淮的師兄在照顧他。他對于不給自己一點反應的容雪淮格外耐心溫柔。容雪淮永遠都記得,那個人曾在一天裏教他說過三千多遍的“師兄”。
後來他再回首想想,要是那天他硬下心腸,不對那第三千零一遍的師兄做出反應,也許後來的一切都不會有了。
不會有師父師兄,不會有全心信賴,不會重新點燃心中的火焰,但也不會再被最信任的人從自己背後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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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雪淮慢慢的講,溫折默默的聽。
每當說到比較凄慘的部分時,容雪淮常常會斂口不言,或是輕描淡寫的用三言兩語一筆帶過,甚至會語焉不詳的做一點彼此心照不宣的遮掩。
他講一小會兒,就會停頓一下。不是為了仔細回憶,而是為了平複自己的心緒。溫折緊握着他的手,不願輕易放開。
他聽容雪淮給他講那個奇異又美麗的前世,聽容雪淮說到了他自己死亡的原因和方式。聽到容雪淮重新醒來,在一具新的屍體裏渡過了一段幸福的時光。
然後,這段快樂的時光就在極獄之淵戛然而止。世上再沒有映日域二弟子容雪淮,取而代之的是那個殺名赫赫的菡萏花君。
容雪淮的講述細碎而漫長,溫折靜默的聆聽着他的訴說,不作出任何打斷。
他的愛人的聲音依然悅耳又溫柔,但溫折聽在耳裏,卻覺得這宛如一場在心上的淩遲:他真的從未想過,容雪淮竟然曾經有過這樣的過往。
當容雪淮垂下眼睛,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後,這場單方面的敘述終于結束了。
“全部的事情,也就是這樣了。”容雪淮放松身體,把自己靠在椅背上,仿佛面對塵埃落定的局面,正等着什麽審判似得:“讓你失望了,卿卿,我其實是個軟弱的人,心中常存因過往而産生的不安。我盡我所能的去寬容去愛,但在最關鍵的時刻,我還是沒有學會信任。”
“這段時間我對你很不好。”容雪淮有些痛苦的閉上了眼睛:“謝謝你還一直在為救我而努力,也謝謝你用愛和承諾把我帶離心魔。但現在你也看到了,真實的我也許和你所愛的人南轅北轍。卿卿,溫折,如果你想離開……”
“我為什麽要離開?”溫折向着容雪淮的方向湊了湊,他們的面孔緊貼着容雪淮的:“在我一開始懦弱的像一灘爛泥時,你覺得我是個不值得一提的廢物嗎?我愛你難道是為了你的強大嗎?我是愛你的善良,愛你的溫柔,愛你的包容,更愛你高貴的靈魂。”
“我怎麽會因為你有脆弱之處而離開?雪淮,你是我的愛人,我的導師,我的朋友,我的兄長。你是我的光。你教我的一切構成了溫折的靈魂,你在最初給我的啓蒙和愛幾乎就是我的信仰。我有什麽理由離開你?只因為你現在特別需要我的安慰和愛嗎?”
溫折站了起來。他緊緊的抱住了容雪淮,把坐在椅子上的容雪淮的頭按在了自己的懷裏。
“你已經給過我那麽多的愛,雪淮。哪怕你現在就斷掉對它的供給,今後也只單方面的向我索取它,但只要我的生命還存在一天,我對你的愛就不會枯竭。如果需要愛,就請盡管來拿吧。你種下了種子,理應收獲所有的果實——雪淮,我只怕你摘不完。”
容雪淮沒有說話,只是慢慢的擡起手來,環住了溫折的腰。
在今天之前,他甚至沒有想到今生還會說出這件事。過去的陰影曾被他打成一個小包塞進心裏的角落,但是那種來自潛意識中的軟弱和自我防衛卻無法克服。
直到現在,陳年的傷口終于重新展現于光天化日之下。擠幹淨膿血,被人妥帖的上好上藥,可以有餘地慢慢的愈合。
溫折的六條尾巴都伸了出來,和他的手臂一起纏緊容雪淮。那六條大尾巴蓬松松、毛絨絨、暖洋洋,被它們抱住時,就仿佛接觸到了某種實質性的幸福。
他曾經把溫折從地獄中拉出來,現在是溫折把他從心結中放出來了。
一開始是容雪淮在用愛和溫柔軟化着溫折,而如今是溫折用愛和溫柔在溫暖着容雪淮。他們兩個彼此相愛相惜,共同扣成一個完美的圓。
要是這樣的話,我就明白了。溫折想。他終于明白了當初一直沒能想通的問題:為什麽在前世的那個同寝侍兒會向他這樣描述菡萏花君。
那個侍兒的哥哥不大可能是魔道中人。所以有問題的只會是容雪淮——當然不是現在的容雪淮,在他前世的那個菡萏花君,也許就是活了下來的原主。
這個原主想必也有和雪淮今生相同的經歷:被師兄背叛、被推入極獄之淵、熬過冰火紅蓮的煉體破淵而出。唯一不同的就是,他沒有溫折所愛的這個容雪淮這樣高尚的品格和對世界的愛。
溫折低下頭去蹭了蹭容雪淮:“雪淮,我要和你講一件事。關于你一直想問我的,曾經有誰動過我……說起來,我和你的經歷還真有相同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