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前塵
看着容雪淮的表情,溫折幾乎說出不什麽話來。
還是容雪淮蒼白而慘然的一笑:“先說說你想說的事吧,溫折。我們……先不提這個。有關那具屍體,我過一會兒再向你解釋。”
溫折凝目看去,容雪淮的發色已經又淡了些許,一頭長發中已經能見到隐約的黑色。這固然代表容雪淮的心魔在聽了自己的解釋後已經消退很多,情況有所好轉;而另一方面,這也代表容雪淮寧可提及被心魔所抗拒的話題,也不肯現在就說有關冰棺中青年的事情。
這件事情,該是讓他十分痛苦吧。溫折回憶起那具屍體身上的傷痕,一時心情心痛又憤怒至無可複加的地步。
他深吸了一口氣,調整了表情,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變得平和:“雪淮,你曾和我說過‘白衣鬥笠配合着很好用’。我當初并不明白,但記住了你的聲調有異。現在你入了心魔,我就找蘇瀾穿上這身試了一試。”
“而我們兩個人共同的結論就是,把自己隔離在世界外、人群外,可以讓自己感覺很安全。那鬥笠和白衣确實有用。根據這個,也根據咱們初見時的一些細節,我姑且這樣推測:雪淮,你的心魔是不是不想要人再傷害你?”
容雪淮的面孔抽了抽,到最後還是仿佛克制不住自己一般,轉過了臉去。
這已經是種默認的态度。
猜對了這個,溫折心裏卻并不覺得輕松,只覺得疼痛的難以忍受。雪淮是他的愛人,也是他的導師、他的信仰。他寧可這輩子都只能仰視雪淮,也不想揭開雪淮的傷口,把頭探到他心裏翻檢他究竟有多少脆弱。
溫折快速的眨了眨眼,逼回了自己眼中的一縷濕氣。他維持着自己穩定的表情,擡手掀開了另一個托盤上的錦布,一個已經成型的印法露了出來。單看外表,它竟然很像容雪淮前世一種叫“眼鏡”的東西。
但是容雪淮能從它複雜的氣息上感知到,這個印法絕不簡單是為了增強視力所用。事實上,他的作用應該跟眼鏡八竿子都打不到關系。
“同心并蒂印。”溫折微笑着向容雪淮介紹這個印法。他看着那淡淡的紅色魔氣慢慢自容雪淮的唇上、眼中消散,但依然有一點頑固的殘存:“蓮生并蒂,雙命同體。雪淮,如果你願意接收這個印法,只要我還活着,你就再不會受到任何傷害。”
“從今以後,你絕不會再受傷、再入魔。我願負擔你的一切傷勢,我更願背負你的全部沉重……雪淮,只要你接過它,無論誰想要傷害你,都要先跨過溫折的屍體才成。”
溫折向前一步,堅定道:“雪淮,讓我保護你吧。”
這個印法的作用,就是把容雪淮身上所受到的全部傷害,都轉移到溫折的身上:當然,這個溫折必須是個活的溫折。
溫折從那本印法書中看到過一個類似的印法,只是不但沒能成型,只是個半成品,也對傷勢有一定的限制。而溫折不眠不休七日,終于把它改進到如今的地步。
誠然,這個印法還有其不成熟的地方,但溫折在容雪淮落印的那一面盡力做到了盡善盡美。至于剩下的部分要有什麽副作用,只管沖着他來就是了。
容雪淮眼中最後一縷猩紅的氣息也終于消散。
他如此堅決的推開了那個印法。這個能解決他心中一直以來的隐憂的東西,在他眼中還不及溫折的一根頭發更重。
“只要有這句話就夠了。”容雪淮把剛剛被他推下膝頭的溫折重新緊緊抱住:“我沒有事了。卿卿,謝謝你讓我知道,你永遠都不會害我。”
他抱着溫折,身上火熱的溫度源源不斷的傳到溫折的身上。而相應的,他身高又高于溫折,看上去就像是溫折倚在他的懷裏。
然而溫折卻突然有種奇怪的錯覺:此時此刻,是他在溫暖着容雪淮,是他在支持着容雪淮。
容雪淮的細吻留戀的落在溫折的額間發上,細細密密,點到即止,卻含着說不盡的珍惜愛意。溫折沐浴在容雪淮溫柔又專注的舉止裏,恍然間想:也許剛剛的那種感覺,不是錯覺。
雪淮從未表現出來他內心的軟弱,然而此時此刻,溫折卻從對方的動作裏感覺到他對自己的那種小心翼翼、生怕失去的珍重感情。
溫折出神的看着容雪淮已經恢複成墨黑色的頭發,他想:雪淮恢複了,真好。
恢複的容雪淮最後留戀的吻了吻溫折的耳朵,然後直起身子,有點艱難的道:“關于那具屍體,我之前的事情……”
溫折溫聲道:“雪淮,你不想說就不要說,好不好?你才恢複,我們再緩一緩,不用聊天,不要說話,就是好好呆在一起……”
“讓我說吧。”容雪淮輕柔而執意道:“我好不容易才有這樣的勇氣。”
“……”
溫折不再說話,而容雪淮也沉默了一小會兒。實際上,現在溫折心中的是滿滿的荒謬:他剛剛和雪淮的這兩句對話好像把身份調換了一番。在往日裏,估量着對方心理承受能力,恰到好處的鋪下臺階的人總是容雪淮,而“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的人,只會是溫折。
然而時光開了個巨大的玩笑,此時此刻,溫折竟然會成為他們兩個人之間的主導者。
也許溫折早就拿到了這份主導的地位。不是從剛剛開始,而是更久遠前,在他思考要怎麽讓容雪淮放開他四肢上的鏈子,并且輕而易舉就成功的的時候。
這些日子容雪淮掌握着溫折的自由和修為,然而溫折的舉止所牽扯的,卻是容雪淮的全部思緒和感情。
他在無知無覺的情況下承擔起了“指導者”的職責。固然懵懵懂懂、跌跌撞撞,很多地方做的還不夠完美,但他有一顆全然為了容雪淮好,謹慎而愛重的心。
所以如今的容雪淮走出了心魔。
走出心魔的容雪淮終于揭開了心中塵封已久的過往。他沉吟了一會,組織了一下語言,才慢慢道:“那個躺在冰棺裏的人,是我。”
溫折控制了一下自己的語調,盡量不顯出很吃驚的樣子:“雪淮,你是一個半妖?!”
“我不是。”容雪淮搖了搖頭:“你是先入為主了。那個半妖和我長得一樣,你就誤以為冰棺裏躺的人該與那個半妖有血緣關系,也是半妖。其實不是的,那具屍體準确的來說,應該是我的前世。”
溫折眨了眨眼,發現容雪淮說的的确很對:冰棺中人背後并沒有翅膀,溫折下意識以為他的翅膀被人撕去,卻根本沒想過那也是個人類的可能。
“不知道卿卿發現沒有,我的一些習俗确實和此地不同。一定要究根問底的話,我其實不是這裏,甚至不是這個世界的人。這種進入另一個人身體的行為,在這裏名為‘奪舍’,而在我曾經的家鄉,它被叫做‘穿越’。”
容雪淮的雙眼慢慢閉上,似乎是又回到了那段遙遠卻清晰的時光裏。
他有個十分幸福的童年。他的父母都是知識分子,從小給了他足夠的愛和教導,讓他如此正直,即使是受到了能讓人精神崩潰的挫折,依然相信世間的愛與和平,依然堅持着自己的原則。
但他也許太正直了些。
在他前世死亡前三年,他去D國旅游,偶然認識了一個被販賣的女孩。這個孩子還沒有成年,然而已經被用來做了兩三年的“接待品”。
容雪淮對此當然無比憤怒。他在D國紮根不深,這個女孩背後牽扯到的一整條利益鏈又盤根錯節。在深入的調查中,容雪淮見到了幾十上百個這樣的女孩。
一般調查到了這個地步,就必然已經被糾纏入一堆瓜葛中,不可能一點不對勁也不顯露。果然,警告、威脅和利誘接二連三接踵而至。面對這樣的情況,常人往往要咬牙切齒的抽身急退、明哲保身。但容雪淮畢竟還是容雪淮。
他動用了所有的力量,他盡了全部的能力,毀掉了這個龐大利益鏈中的一部分。
這一部分雖然不能讓整個關系網粉身碎骨,但總能傷筋動骨。正因如此,他被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無論身在國內國外,自己的人身安全,以及家人朋友的安危均都受到威脅——特別是在他依然咬牙堅持要毀掉剩餘部分的情況下。
有關利益的誘惑永遠留存在人的心中。
也許容雪淮毀掉了這一個組織,還會有千千萬萬個類似的組織,天下的人這樣多,他孤身一人,怎麽能救的完呢?他做的這些,會有誰在乎呢?
——被救的人在乎。
容雪淮的意念無比堅決:日後也許還會有千萬例這樣的事情,他也确實只有孤身人,但只要還活着,還能救下一個人,他就絕不會放棄。
都是人命,怎麽論高低貴賤?全是生靈,如何評輕重緩急?
他和無數深入黑暗,而又打算毀去黑暗的人一樣,不怕死,不輕生。
在最嚴重的時候,他甚至不敢動用身份證住正式的旅館,而在晚上睡覺的時候,更是會在門口窗戶挂上風鈴或放以物品,也許只是清風拂過,都能讓他從睡眠中猛然睜開眼跳起來。
但終究是不後悔的。
容雪淮早就做好了自己不能壽終正寝的準備,只是他沒想到,最後會是他和他從小一起長大,兩家比鄰而居,與他親若兄弟的朋友出賣了他。
這一賣就賣出了一個天價:對方把他的信息告知了跟他最有深仇大恨的一個組織。他當初把這個組織的好事攪黃,早就讓人對他恨得牙癢;如今正好拿他當靶子,好好讓人看看揭露此事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