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春風
在收到了菡萏花君的建議後,溫折又約來了沈徵一起攀爬鬼壓柱。
這幾天齊流漱似乎正為花君的到來緊張不已,雖然和溫折說話時态度遷就如常,但溫折卻能透過他努力維持的淡定看出他的緊繃來。
想到這件事,溫折禁不住問沈徵道:“沈姊,在你眼中,菡萏花君是個什麽樣的人?”
“問我?”沈徵确定了一遍:“我的觀點通常和常人有異,你還要聽嗎?”
“你講一講吧,我很好奇。”
“嗯。”沈徵點一點頭:“關于那位花君的見解我也聽過不少。但要我講,大概是覺得那位花君行事太過麻煩不利落吧。”
“麻煩、不利落?”溫折有點發蒙的眨了眨眼睛,這個答案可是超乎了他的預料:“我以為會是更主觀一點的評價……沈姊為什麽要這麽說?”
“以殺止殺是個好手段,但他做的太繁瑣了。照我的看法,若有他那等實力,天大的事情不過一刀砍去便可了事——這只是我一家之談,不必受我誤解。”
“哦。”溫折點了點頭,又追問道:“那沈姊有想過,菡萏花君在私下裏會是怎麽樣的嗎?”
“我不想這些東西。”沈徵斷然道:“但歐陽當年和我提過他的看法。他猜測那位花君房間中至少要陳列百來樣刑具,每晚要殺一個人才能安然入睡。不過他慣來愛扯淡,所以關于他的說法我也只記住了這一點。”
溫折:“……”
“你呢?”沈徵冷不丁問道:“你問我有關那位花君的看法,那你自己又怎麽看?”
“我?”溫折被問的猝不及防:“我是覺得,菡萏花君私下裏會是一個‘掃地恐傷蝼蟻命,愛惜飛蛾罩燈紗’的溫柔的好人吧。”
沈徵:“……”
“好想法,頗有創意。”沈徵贊美道:“這是我十五年來聽過的最具膽識的想法。上一個和它類似的事例是還是歐陽告訴五歲的我血鋸帝王章魚需要聽人唱‘小寶貝’才能睡着呢。”
溫折默默轉過了頭,在攀登鬼壓柱前他突然鬼使神差般的問了一句:“沈姊,當時你并沒有相信歐陽兄的話,是吧?”
Advertisement
沈徵眼神深沉的看着他,遺憾道:“你為何要問呢?”
溫折:“……對不起我真是多嘴了啊。”
作為三十年來又攀上了鬼壓柱十二層的風雲人物,這幾日溫折和沈徵頗受關注。兩人剛剛騰身躍起自底部向上移動時就不乏修士對他們指指點點。
對于這種情況,溫折還不太習慣,剛開始的層數又過得較為輕松,他時不時就忍不住要向下看一眼:“他們還在議論我們。沈姊,我看你好像很自在?”
“我從十歲入書院起,就一直有人圍觀我練刀。我一開始也不習慣,所以就把他們都趕走了。”
若是這樣的話,似乎不能作為沈徵如此泰然的理由?
翻身由第三層躍入第四層,沈徵才又道:“歐陽非說我這樣會被別人敲一頓悶棍。我自然不信:就憑那些慫貨,借他們十二個膽子也不敢和我動手。故而我便和歐陽打了個賭。”
溫折好奇道:“然後呢?”
“然後我便把他們挨個堵到牆角一共打了十二頓。果不其然,他們沒人敢敲我的悶棍……當然,和歐陽的賭約,我還是輸了。”
“這又是為什麽?”
沈徵木着臉平板道:“那十一個人聯名把我告上了院長室——為什麽有十一個人?我沒有要費心記他們的臉,故而有人被我打了兩頓——所以我輸了賭約,因為我并未借他們十二個膽,只借了十一個。”
溫折:“……”他又一次頗不怕死的問道:“那沈姊進了院長室後呢?”
“那之後我就不怕人圍觀了。”
溫折:“……”這信息量似乎有點大啊……
————————————————
齊流漱坐在客棧二樓一處靠窗的座位上。此地恰能一直關注着攀柱而上的溫折。他端起茶盞,輕飲了一口,面上俱是難以掩蓋的憂心。
從前兩天收到來自菡萏花君的回複後,他就一直擔憂到現在。
他這幾天裏不斷的想象着那位不可提及名字的花君的出場。也許會是數十個身着白袍胸口有紅蓮圖樣的芙蓉榭弟子直接敲開他們的門,或粗魯或有禮的把他們請到某個地點。也許是百人開道千人簇擁,一輛鸾駕自天空飛來,優雅的停在客站門口。
或者會是某天他一下樓就發現此地已經被那位花君清場,大廳中的桌椅俱消失不見,只擺放着一排排森然的刑具。那位面目猙獰的花君轉過頭來,陰沉道:“溫折,你是不是背叛了我?”
他的弟弟年紀還輕,見識也未必深厚,所以更容易被人欺騙。齊流漱摩挲着白瓷的茶杯,還是禁不住嘆上一口氣。
他擔憂的事情太多了。
擔憂溫折是不是修習了爐鼎功法,擔憂那位花君只是那他弟弟随意取樂,擔心那位傳言中喜怒不定的花君如今是拿他們兄弟兩人做一場游戲,而游戲終了,那位花君的興趣消減時,他們會失去自己的性命。
恰在這時,一個溫和的聲音在他頭頂響起:“這位道友,不知此處還有閑餘嗎?”
齊流漱擡起頭來,見到一個白袍素衣的男子。
這男人氣質清隽而深秀,容貌精致,眼神溫柔,口吻有禮又儒雅,讓人一見他就不由生出幾分親近之意來。
齊流漱略略一掃,見二樓的桌子果然都坐滿了。這男子還在對他微笑着,他見了這笑容,實在生不起什麽拒絕的念頭:“道友若不嫌棄,就請坐吧。”
男人從容的坐下,道了一聲謝後複道:“我見道友面有愁色,可是修行上出了什麽問題?容我拿大,我修為比道友虛長一點,也許能幫道友解除疑惑。”
“道友太客氣了。”齊流漱笑了一聲。他的問題當然不是出在修為上,但有關那位花君的事情他怎敢對一個陌生人出口?對面的男人眼中還帶着幾分關切之意,齊流漱竟有些不忍讓場面冷下來,遂信口道:“我修為近日入了瓶頸,一連半月也未得寸進,不由煩躁了些。”
這并不是假話。齊流漱的修為近日的确停滞不前。只是他素來沉穩,找到溫折後又有諸多事情操心,故而沒有太多心思來解決自己的修為問題。
“原來如此。”男人點了點頭,目光仔細的在齊流漱面上緩緩巡視了一番。一般用眼神不斷打量別人,總會讓別人有些不自在。但這人的視線就如春日裏明澈的泉水一般,被他看上一遍,并不讓人難堪,只令人覺得舒服。
“築基七層正是如日中天的時候,修為本不至受阻。請道友容我冒昧問一句。”男人舒緩的展了展他的神情:“道友早年為了凝實真氣,曾在一森寒之地長期修煉,是不是?”
沒料到自己的經歷能被男人一眼看出,齊流漱心中升起幾分好奇之意。這不是一個需要遮掩的問題,齊流漱大大方方的一點頭:“正是。”
“這便是症結所在了。”男人點了點頭,溫和道:“乾坤分陰陽,人間有五行。我見道友正值乾元充沛之時,體內火屬卻較虛弱,料是曾經倚寒恃冰,傷過火基。道友無需為修為不進一事煩躁,只需花些力氣尋一兩塊百年的火精,道友目前的境況就可迎刃而解了。”
停頓片刻,男人掃過齊流漱恍然的表情,又道:“我對結丹之事稍有了解。見道友一派英才,築基七層也該是提前打下結丹底子的時候,不知道友可願聽我個人一點淺薄見解?”
這男人給人的感覺如沐春風,哪怕聽他喋喋不休的講一堆廢話也會讓人神清氣爽,何況是講述如此有用的信息?金丹修為在齊家已經是供奉長老,輕易不同築基的小輩說話。而有關金丹期的知識見聞,齊流漱所知甚少,如今這個男人能夠講述一些,實在讓他很感興趣。
“道友快快請說。”
男人微笑着開口,一出口的聲音卻含着幾分沙啞之意:“咳……”
齊流漱連忙取桌上幹淨的空杯為他倒了杯水:“是我疏忽了,聽得太過入迷,竟然慢待了道友。道友請飲——不知道友用過午飯沒有?”
“尚且沒有。”男人一邊說道,一邊按下了齊流漱的手:“道友太客氣了,我同你一見如故,實在應該讓我來請你才是。店家,勞煩上一桌天字的酒席。酒挑口味淺淡的上。”
齊流漱好奇道:“道友可是不勝酒力?”
“見笑。”男人伸手替他續上清茶:“我見道友時不時轉頭望着窗外,又看看天色。故而貿然猜測道友另有要事,亦怕飲酒誤事。因而今日你我只求淺醉,不論酩酊。”
這話實在讓齊流漱又是驚異又是感動,當下道:“多謝道友關照了。唉,實不相瞞,我有個弟弟在鬼壓柱那邊歷練。我離家頗久,如今也和他有些生疏,有意要關心卻怕他嫌我,心裏又怎樣都不放心,只好在這看着。”
“道友一片拳拳心意,我這個旁觀的局外人都不免為之感染,你弟弟又怎麽會感受不到呢?”男人也順着齊流漱的目光向窗外偏過自己的視線:“久別重逢,關系是會生疏一些,但血脈親情一直都在。道友一表英才,你的弟弟也該對你有意親近,只是不知該如何表達才是。”
“是啊。”這男人的每句話都說進了齊流漱的心窩裏,讓他不由自主吐露心聲道:“我也是這樣想,但就是不知如何能夠讓他感受到,唯有再盡力對他好一些。”
“要我說,道友是當局者迷了。”男人搖了搖頭,臉上還帶着幾分笑意:“親生兄弟之間,哪有需要仔細經營、十分拘謹的道理?道友自去和令弟尋此地盛景游玩、找月冕小吃同樂、不用刻意談心,只是兄弟兩個說說閑話,出行前計劃好也可,不計劃也可,到時候有事和弟弟一同商量,未嘗不是樂趣所在。”
“正是如此!”齊流漱一拍手道:“我和弟弟分別已久,的确是是太束手束腳,恨不得輕拿輕放,着實不知該怎麽珍惜他好了。道友這番點撥,實在解決我心中一大心結啊。”
此時酒菜已經一道道被傳上來。齊流漱主動抱起酒壇為男人倒上一杯:“道友喝酒、喝酒。”
男人微笑着領受了齊流漱的美意。他替齊流漱解決了心中疑難,卻并不因此居功,反而話題一轉說起了有關金丹的知識。他似乎十分淵博,講解深入淺出,齊流漱平日遇到的一些問題在他口中不過三兩句就迎刃而解。引得齊流漱對他十分敬佩。
酒桌上話題無常,不知不覺,齊流漱就又提到了他弟弟身上。一口悶盡了杯中之物,齊流漱開口感嘆道:“一轉眼我弟弟就這般大了……哎,男大當婚啊,少年人一起屬意,真是天雷地火,十頭牛也拉不住……”
“知好色而慕少艾本是人性常态。”男人勸道:“你弟弟有鐘情之人,難道不是好事嗎?道友何必如此愁苦啊。”
“你有所不知……他看中的那道侶,不是良配。”齊流漱苦澀道:“那人性格暴虐,喜怒無常,名聲也不太好,偏偏又修為高強。如此之人怎麽可能專情于我弟弟?就是專情了,我又怎麽能不怕弟弟受到傷害?”
“兩情相悅……兩情相悅時固然不錯,對方何等做派都是千好萬好。可一朝恩斷義絕了……唉,我真是為我弟弟提心吊膽。他喜歡的人于我家實在太過高就,哪怕那人只是一時心情不好,只要随便動動手指……”說到這裏,齊流漱似是想到了什麽場面,痛苦的擡手掩住眼睛:“我實在是擔心啊。”
對面的男人依然和顏悅色,表情不變,只附和道:“道友這種擔心,我也稍稍能體會一二。我亦有個年輕的道侶出門在外,雖知年輕人都需歲月打磨,但總是不免擔憂他冷暖,生怕他被人騙了,不知他近來可有消瘦憔悴……心裏總是牽挂的很。”
齊流漱擡頭看着男人略帶憂心的神情,出言安慰道:“道友如此品節風骨,自然會承天妙運,道友的道侶更是會一路順遂。道友于愛侶的一番心意真是讓人感動,人又如皎皎明月、連城白璧,實在令人嘆服。不知一會我可否讓小弟見見道友,也好讓他知道一點,明白什麽樣的人才堪當良配啊。”
“道友這樣說,實在慚煞我也。”男人搖了搖頭,對着齊流漱舉起杯子:“但我确實對道友的弟弟頗為好奇,不知是何等芝蘭玉樹的人物。”
“一會兒讓你見見。”齊流漱有點驕傲的笑了笑,突然又想起一事:“對了,這一席酒都把我喝昏沉了。在下西來城齊家齊流漱,敢問道友姓名尊號?”
“我嘛……”男人仿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信手從儲物袋裏取出一頂白色的鬥笠,扣在了自己頭上,轉眼間就打扮成了一個頗讓齊流漱眼熟的模樣。
這幅裝扮的人曾在三年前牽着一個鮮血淋漓的人皮風筝漠然在魔修據點晃了大半天,他離開歡喜宗後此地血流成河的慘況讓當時的齊流漱大吐一場,自那以後對這人實在記憶尤新。
而現在……
在得到答案之前,齊流漱的身體已經下意識的因驚吓跳了起來。
接着,他聽到那人彬彬有禮道:“在下容雪淮,有個菡萏花君的薄名,不足稱道。道友便是溫折的哥哥吧,果然聞名不如見面,實乃當世俊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