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十年的時間對于修者來說不過彈指之間, 這本該是再短暫不過的一瞬。
然而對謝伏危來說卻時時刻刻,晝夜清晰。
在沉晦閉關之前, 謝伏危從他那裏求了他的本命劍問心。他生了心魔。
但是他拿問心劍并非只是為了斬斷心魔,更是為了讓自己時時刻刻記住當年九重塔的那件事。
所有人都在漸漸忘了蘇靈,哪怕提起時候也只是輕描淡寫的一句“那個叛徒”或者“離經叛道”。
一開始還好,慢慢的,他們甚至連名字都忌諱提起,像是沾染了什麽髒污。
整個萬劍仙宗,乃至各派的人都在遺忘蘇靈。
謝伏危不喜歡,不喜歡這個世界與她無關的樣子。
于是他從沉晦那裏取了這把問心, 不為別的,只為時時刻刻引了心魔出來。
夜夜夢回裏從那虛影幻境之中看一眼她。
看她笑着将糖三角遞給他, 看着她眉眼輕揚, 肆意揮劍的樣子。
直到最後所有的美好又一并化成了滿天的海棠花雨,落在地上成了一地殷紅血跡。
她倒在那裏,胸口之中插着的正是他的那把斬妖劍。
問心能将人內心的執念和欲求全然引出來, 只要他一刻沒有忘記蘇靈, 蘇靈一刻是他的心魔。
他午夜夢回之時, 所有的夢魇裏都是她的影子。
如蛆附骨, 疼痛萬分卻又甘之如饴。
謝伏危生了心魔, 這件事從問心時候開始他便知道。
他本該遠離了這問心劍,心魔才能得以平息。可他就像是受虐一般,時時刻刻逼着自己面對那執念, 面對當年不知春落在蘇靈的那一劍。
他有悔。
只是可悲的只有他覺得有悔,旁人毫無所覺。
謝伏危又一次從夢魇裏驚醒, 夢裏蘇靈回來了,他欣喜的想要上前擁抱她。
然而下一秒, 少女幻化成一片海棠花葉,等到他回過神來的時候花葉為刃,全然刺進了他的身體。
他坐起來的時候額頭不知什麽時候沁了一層薄汗,面色也蒼白。
修者大多不會做夢,只生夢魇。
謝伏危眼眸閃了閃,低頭看向了一旁放着的問心劍。
問心劍因為受他心魔影響振動得厲害,天青色的劍光将窗戶也被劃破了幾道,殘破不堪,好似下一秒就要掉落下來。
許是劍氣太重,琳琅也覺察到了這邊的動靜。
她心下一驚,擔心是謝伏危出了什麽事情,連忙起身往這邊過來。
“伏危,你怎麽了?是不是問心劍又傷了你?”
青年眼睫微動,卻并沒有回應外面的人。
琳琅不知道裏面的情況,猶豫了一會兒,這才準備推門進去查看下情況。
然而她剛把門推開,謝伏危還沒動作,那不知春立刻覺察到了他的不愉情緒。
它離了劍鞘,寒光凜冽,在琳琅打開門的那一瞬間,立刻抵到了她的咽喉。
琳琅被這寒氣給弄得一怔,她紅唇微抿,驟然停住了腳步不敢往前移動分毫。
“……伏危,我只是擔心你出事,畢竟你現在這般,若是長久将問心劍放在身邊,遲早會出事的。”
青年指尖一動,不知春退了回來,乖順地回了劍鞘。
“師姐,你又忘了。你當喚我宗主。”
他沒看琳琅是何反應,起身披了件外衫便準備出去。
琳琅見他要出來,下意識側身讓了路,還想要說什麽的時候,卻發現對方目不斜視,視線從始至終都沒有往她身上落過分毫。
“伏……宗主,蘇師妹已經去了,你終日如此折磨自己又是何苦?十年了,你日夜守着她的身體,她要是能回來早就回來了。”
因為涉及了蘇靈命數,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除了謝伏危和林風他們知道蘇靈能重塑靈體,得以複活之外,琳琅并不知道。
在她看來謝伏危日日守在冰泉,無非只是為了保全蘇靈的身體。
“你現在已經不單單只是萬劍峰的弟子,你是劍宗宗主了。就算你再如何思念蘇靈,若是你身體出了什麽差池,到時候魔族妖族的趁機攻入了宗門又該如何?”
“而且有些話即使你不喜歡聽我也要與你說,蘇靈的死與你并沒有什麽關系。是她自己做的決定,自己要背棄宗門站在妖修那邊。就算你當時不動手,宗主也會動手,她如何也得死,是她自己選擇的,怨不得旁人。”
“說夠了嗎?”
謝伏危掀了下眼皮,起初并沒有因為琳琅的話而有任何情緒波動。
直到她提起了蘇靈,他的眉宇之間才生了戾氣。
“我應該早就提醒過你,還有宗門各峰的人不要妄議她的事情。”
“師姐,同樣的事情我不喜歡再說第二次。”
琳琅咬了咬下嘴唇,看着謝伏危手中的問心劍。
“你這樣會害了你自己,害了整個宗門的。宗主,你道心亂了。”
“斬妖劍為的是斬妖除魔,可你現在已經快離經叛道了。”
她這一次雖然沒有提起蘇靈,但言下之意很明顯。
謝伏危如今所做的事情其實本質上和蘇靈并無什麽區別。蘇靈站在了妖族那邊,而謝伏危是斬妖劍的劍主,心中卻并沒有站在正道這邊。
他心中道的天平已經在往蘇靈那邊偏了。
謝伏危聽到這話後腳步一頓,出門看了琳琅一眼。
琳琅沒想過對方會把自己的話聽進去,畢竟十年了,他一直都這把冷漠涼薄。
如今看到他停下腳步,琳琅一愣,眼睛也亮了一分。
“宗主,你是不是想通了……”
“我的确想起了一件事。”
“你金丹雖受損,可這十年內裏應該調養得差不多了。今日有些晚了,明日一早你便搬回明月閣吧。”
“你說什麽?你這是在趕我走嗎?我的傷是因你而起,伏危,你,你不能這麽對我。”
琳琅臉色現在,身子也顫得厲害,好似被抽光了渾身氣力。
“你是不喜歡我說起蘇師妹對吧,好,我以後不說了,我不說她了。你別趕我走。”
“我并非趕你走,是你該走了。”
謝伏危垂眸看向對方,神情無喜無悲,像是在看一具死物一般。
“從死生林回來到現在,我從清竹峰那裏每日都拿了丹藥與你調理。你并非萬劍峰的弟子,如今傷好了,自然是該回去的。”
“可是我……”
“琳琅,我是劍心通明時候确實做了很多糊塗事。可你莫真将人當傻子。”
“當年靈泉的攝魂花粉,是你做的吧。”
青年說這話的時候很平靜,正是因為如此琳琅這才心慌,因為她看不清對方心中在想什麽。
她覺得分外陌生,恍惚之間覺得眼前人不是謝伏危,而是沉晦,又或者是那個早已死去的蘇靈。
他們居高臨下,像是看蝼蟻草芥一般看着她。這讓她沒由來的慌張。
還沒等她思考該如何答複的時候,謝伏危薄唇微啓,又冷聲說道。
“還有滄海遇燭龍的事情……”
“我能等你傷養好再讓你離去已經是仁至義盡,從始至終我都未曾虧欠于你。”
“你,你什麽時候知道的?是,是竹俞告訴你的?”
“是又如何?”
謝伏危眸子沉了下來,低頭直勾勾注視着眼前的人。
“琳琅,當年那只沾染了陸嶺之妖氣的青鳥,你是不是也早就知道所以故意隐瞞着的?”
琳琅感覺到從謝伏危周身散發的寒氣凜冽,她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她愕然慌亂地看向眼前的人,她以為青年什麽都不知道,卻發現并不是這麽回事。
“伏危,你聽我解釋,我只是怕告知了宗主陸嶺之是妖修這件事蘇師妹會受責罰,沒想到……”
“沒想到最後會成了催她性命的咒符?”
哪怕知道了一切,謝伏危也不能對琳琅動手。她只是隐瞞了一些事情,卻并沒有做什麽旁的。
或者更準确來說是,就算謝伏危想要殺了對方,他也沒那個資格。
因為琳琅是唆使者,而他是行兇者。
誰也沒有資格指責誰。
想到這裏謝伏危深吸了一口氣,将心頭翻湧的情緒悉數壓制了下去。
“我與你相識百餘年,竟不知道你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
“真是諷刺。”
“伏危……”
“別喚我的名字,我覺得惡心。”
琳琅見謝伏危要離開,慌亂着想要跟過來,然而她剛走了一步,一道劍意直接劃了過來。
生生将她給逼得後退了好幾步。
等到她反應過來的時候,謝伏危已經沒了蹤影,入眼所見只有夜色深重。
以往心煩意亂的時候,謝伏危大多會去那片海棠林裏練劍。
可今晚他哪兒也沒去,只徑直去了冰泉。
他有些慶幸萬劍峰靈氣充裕,靈寶遍地,這才有了宗門唯一的萬年冰泉能夠滋養蘇靈的身體。
若這冰泉是在小南峰或者清竹峰,就算謝伏危想要過去看一眼她,也會被林風給拒之門外。
哪像在萬劍峰時候這般輕而易舉。
萬年冰泉不在後山位置,而是在萬劍峰的一處斷崖深處,千尺之下的地方。
底下是一座冰山,全是極北之巅萬年的玄冰,終年冷冽。
在冰窟白霧氤氲處凝了一池泉水,這泉水在這般寒冷的地界都未曾結冰凍結。
――這池泉水,便是萬年玄冰靈力凝聚而成的冰泉。
蘇靈的身體從十年前就一直被放在裏面,裏面有一處冰床。
她被放在冰泉裏浸泡着,而謝伏危每次過去守着她久了,便會在冰床上休憩一會兒。
“師妹,我來看你了。”
明明知道裏面的人不會回應自己,可每一次謝伏危進去的時候還是會這麽輕聲說上一句。
蘇靈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的內衫,衣料浸泡在水中,緊緊貼合在她的身體,曼妙的曲線在白霧之中隐約可見。
當你想要細看的時候,一頭烏發如瀑,像是暈開在水澤之中的濃墨,開出了一朵墨花。更襯得她膚色白皙如雪。
謝伏危走過去将手中的劍輕輕放在一旁,好似生怕驚擾到了少女。他坐在岸邊位置,将她的頭發攏在背後,又不知從什麽地方拿出一把檀木梳子。
“師妹,前段時間蒼山附近有妖邪作祟,你別生氣,你先聽我說完。這一次我确認了,那是一頭上古妖獸,是惡妖,吃了山下村落好些村民。”
“我下山将其斬殺了,不想它體內掉落了一顆海棠花色的內丹。我知道你喜歡海棠,便用這內丹嵌了做了一個簪子。不過那內丹戾氣太重,還得放着祛祛妖氣,可能得過幾天才能拿來給你。”
謝伏危一邊為蘇靈梳着頭,一邊柔聲與她講了講近日的事情。
他長長的睫羽之下,那雙眸子剔透清澈,沒有絲毫寒意,好似和以往時候沒什麽了兩樣。
“師妹,不知道是不是時刻問心,讓我意識清明着。我發現很多事情都不是我想的那樣。我以為琳琅是我的救命恩人,結果她騙了我。我以為所有的妖邪都是惡。我以為周圍人都是同門,所堅持的道也應該殊途同歸。”
“我遇到過救人的妖,還有殺妖的人。”
“我漸漸有些明白你為什麽會站在陸嶺之那邊了。”
青年低頭,将額頭抵在少女的額頭上。
他的動作很輕柔,指腹輕輕摩挲着她柔軟的唇瓣。
“師父說我劍心通明,看什麽便是什麽,又通透又糊塗。”
“可我覺得我看什麽都不通透,我只有糊塗。你護着陸嶺之的時候我只覺得你偏袒他,你被他利用欺騙了。是我自己心生嫉妒,要是我能将你的話聽進去,讓他離開了,也不會發生後面的事情。”
他喉結微滾,眸裏映照着少女殷紅的唇。謝伏危低頭輕輕用唇角去碰觸了一下,蜻蜓點水一瞬,卻讓他格外餍足。
“這一次不會了,等你回來之後,你想說什麽我都會好好聽你說。你想做什麽就放手做。”
“我會成為你手中劍,你做我心中道,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