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更
(四)
十二月七日。天剛蒙蒙亮,守城的官兵頭天還看見蔣委員長一身戎裝,慷慨激昂地給大家訓話,鼓勵大家誓死守衛南京,守衛孫總理的陵寝,而此時的明故宮機場上方,一架飛機正徐徐上升,在一小分隊飛機的護衛下,穿過雲層往西飛去,那是蔣委員長的專機“美齡號”。那個早晨,蔣委員長離開了南京。
還好,唐生智和他的部隊還在死守。
敵機開始了不分晝夜的狂轟濫炸,我們将唯一的希望寄予天氣,平常那些我們所憎惡的陰雨天,在當時就是救命的天氣,只有在這樣的天氣裏,由于能見度低,日軍才會停止轟炸。
而包抄而來的日本陸軍先頭部隊已經在南京城外和我軍接上了火,我們在城內都能聽見隐約的槍炮聲。城牆內外的建築被我們自己的軍隊燒掉了,那是國軍的“焦土戰術”,他們将那些百姓的房屋燒毀,以拖住日軍進城的步伐,再後來他們也連片地炸毀城中的民宅,只要是有可能在戰鬥中阻礙他們視線或者有利于日軍掩護的建築,都被他們夷為平地,我常常在想,這樣的犧牲是否得不償失?畢竟失去家園與財産的都是無辜的平民。
這期間我去過聖嬰女中兩次,一次是運送材料,還有一次打那兒路過,順便進去看看瓊斯小姐。她一直很忙碌,忙着接濟陸續湧入的難民,忙着指揮校工們打掃衛生分發食物,忙着和安全區組委會的委員們拜訪各國使館,從中斡旋……
第二次過去時,教學樓的各間教室就都被難民占滿了,我驚訝于難民們湧進來的速度,樓道裏亂哄哄的,瓊斯小姐正要出門辦事,看見了我,便問我能不能去三樓幫助弗洛倫斯·吳分揀藥品,我立馬答應了,奔着三樓走去。
再見到弗洛倫斯·吳,只覺她看起來比先前憔悴了一些。
“吳小姐,我來看看有什麽能幫到你的。”
她從一箱藥品後擡起頭,朝我看着,随即認出了我,“是俞小姐,”她微微一笑,“請進吧。”
我走了進去,看見箱子裏陳列着的都是印着洋文的瓶子,“喔!你是紅十字會的!”我恍然大悟,難怪會趕在這個時候來到南京。
“我不是,只是讀書的時候學過一些醫護知識,這會兒正好派上用場,” 她分揀好了一箱藥物,擡手将鬓前的一绺秀發攏至耳後,“請你将标簽為藍色的瓶子都撿進這只箱子裏。”
我卷起袖子跟她一起幹起活兒來,“那你……是這所學校的教員?”
“也不是。”她搖了搖頭。
“咦?眼下四處戰亂,別人跑都來不及,你怎麽會來南京呢?”我按捺不住好奇心。
她仍垂着眸做着活兒,眼波之中卻染上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柔情,“我來中國找我的未婚夫克勞斯,他很快就要從北方過來到南京城外的栖霞山,他們的廠房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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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我消化着她的話,仿佛聽懂了,又仿佛沒有,“你不是中國人吧?”
“我出生在德國漢堡,我的父輩于世紀初移民去了德國,所以,我算是德籍華裔吧。”
我覺得這對話有點像記者問答,便笑着揶揄她,緩和一下氣氛,“難怪你會說一些中文,但又不是很流利的樣子。”
她也笑了,“我的父母經常用中文彼此交流,我聽得懂,但确實說得不太好,不過我相信,經常和你們交談,我的中文會有長進的。”
“一定會的!”我想了想,又好奇起她的未婚夫來,“那克……哦,克勞斯,什麽時候能到?”
“他和同行的人從北京趕來,滞留在了徐州,很多鐵路線被炸毀了,具體日期暫時還沒法知道。”她的眸中又籠上了一抹愁雲。
後來我才知道,弗洛倫斯的未婚夫,也就是德國工程師克勞斯,就職于一家德國電線廠,該廠和中國的民營資本家聯手,在中國境內開設新廠,所有設備由德國進口,購買設備的錢由中國廠家向德國母廠借貸。三七年的這個冬天,設備剛剛在南京郊外三十公裏處的栖霞山廠房內組裝完畢,還未正式投産,日本人的飛機便來了。
中德子母廠一協定,設備款還有八成未付,仍屬于母公司資産,便高新聘請本就在廠裏做技術指導的克勞斯留下護廠。他的未婚妻弗洛倫斯·吳在德國聽到這個消息,不顧家人阻止,遠渡重洋趕了過來。克勞斯當時人在北平,和中國廠的老板協商南京方面事宜,聽到未婚妻趕赴南京的消息,便給德國駐南京大使館寫信,請求使館保護她,使館将弗洛倫斯托付給了聖嬰女中的瓊斯小姐,直到她的未婚夫趕回南京為止。
“那你一定很擔心了。”我嘆道。
“是的……”她仿佛陷入了沉思,片刻後眼角眉梢又生動起來,“我們是在大學裏認識的,打算來年四月結婚。”
“呀!恭喜你!”我有些替她憧憬,可笑容還挂在臉上,卻突然想起了我和黃先生的婚約,同是要辦喜事的人,我卻壓根不愛我的未婚夫,我們在父母媒人的撮合下只見過一次面,他有可能愛我嗎?我不信。
“你呢?你在這裏工作?”她的問話打斷了我的思緒。
“哦,我本是八月份來南京參加一個記者聯合會的培訓,後來看要打仗了,便留了下來。”
“你是記者?”她看向我,眼眸忽閃着。
“嗯,記錄這場戰争是我的使命。”
“你真偉大!我看過一些關于歐洲四年戰争時期戰地記者的故事,那是一群常常與死神擦肩而過的人,在硝煙彌漫的戰火中,用自己的筆、鏡頭和良心來還原戰争的真相,我很崇敬你們!”
我們就這樣聊着,分揀好了藥品,又一起将箱子擡到走廊上去,沒多大一會兒,只見瓊斯小姐急匆匆地從外面趕了回來,還沒喘勻氣兒,便向大家宣布道:“紅十字會批準了我們的粥廠!從今晚開始,校園西北角的食堂改為難民的粥廠,紅十字會撥了些米和蔬菜給我們,這裏的幾位女士,陳小姐、袁小姐、吳小姐,你們願意兼職廚娘嗎?”
大家聽了這個消息都很開心,想都沒想便答應了下來,就連一向不動聲色的弗洛倫斯,眼眸中都閃爍着光芒。
我突然很動心,很想加入到這個有趣的女子兵團中去。
“瓊斯小姐,我可以搭把手嗎?”我問道。
瓊斯小姐嘆了口氣,“不瞞你說,我們現在十分需要人手,越來越多的婦女和兒童投奔了我們,就連男人也想進來,校園裏亂成了一片,能多個人幫忙都是份力量,可是……你忙着拍照與走訪已經很辛苦了,對了,”說到這裏,瓊斯小姐仔細将我看了看,“你的住處怎麽樣?”
“郵局旁的防空洞剛剛修好,附近的居民基本都在那裏過夜,我也一樣,聽說南京城中現在有大約五千座防空洞。您有什麽需要我的,我會盡量趕過來。”
瓊斯小姐搖了搖頭,“我擔心的不僅僅是日軍的空襲……”
“還有什麽?”
還有什麽?大家都将目光投向了瓊斯小姐。
“戰争……戰争對于親歷者來說就是整個世界的颠覆與重組,教授、商人、工人、妓.女、乞丐、強盜,富人、窮人……原先的這些界限都模糊了,法律将形同虛設,道德在生存面前會變得異常脆弱,到那個時候,我希望聖嬰女中依舊是一片有序的淨土,而外面的世界,我就不能保證了。所以,俞小姐,為了你的安全着想,我想你還是搬進來比較好。”
那一天我無法拒絕瓊斯小姐的好意,雖然她的話于當時的我還一知半解。
當天下午我費盡周折和遠在天津的父母通了最後一次電話,電話裏,母親說她每天打聽南京的消息,說她為我急出了病,讓我趕緊回去,我對他們說,我現住在一家美國的教會學校裏,教學樓頂覆蓋着一面碩大的美國國旗,我說我和美國人、德國人住在一起,日本使館的人都對我們很照顧。我不知道這樣說他們有沒有放心一些,但願有吧。
(五)
十二月十二日。火,四處都是大火。
傍晚的時候,擦黑的天際被一串紅紅綠綠的信號彈劃破,據說那是城中的漢奸在為敵機指示轟炸目标。
遠遠看去,紫金山滿山都是大火,雨花臺、中華門、通濟門一帶火光沖天,将南京城燃成了一片白晝,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混亂。
我揣着相機在安全區交界處流連,聽一些跑路的難民說,日軍已經進城了,又有些人說還沒有,而我之所以守在這裏,是想拍一張日軍的先頭部隊進城的照片。
暫時還沒有遇到日軍,然而我們自己撤離的部隊卻頻頻從安全區經過,按照規則,中日兩方軍隊都不允許進入安全區。街巷中呈現出一番駭人的景象,一些平日裏游手好閑的混混,甚至一些撤退的散兵,趁着亂闖進民宅裏偷搶打劫,我拍了幾張照片,我的手居然止不住地微微顫抖,前幾天瓊斯小姐的那番話終于在我心中慢慢清晰起來:社會各個階層的颠覆與重組,法律将形同虛設,道德在生存面前會變得異常脆弱……是啊,這個時候,管你先前是做什麽的,家裏有多少財産,保住命的最大,國家都在存亡的邊緣,國家機器哪有工夫去管這些打家劫舍的事情?
粥廠開飯的時候,我趕回了聖嬰女中,幫助大家分發食物。那天晚上我們在學校工作着的十八個人:從瓊斯小姐、她的助手、幾名教員、我、弗洛倫斯,到洗衣工、清潔工,等等,我們都領到了一條美國大使館制作的臂章,以證明我們是美國學校機構的雇員。
将難民們的晚飯安排妥當,弗洛倫斯整理着她那條已經被擠得皺巴巴的臂章,她看上去很是疲憊。
我遞上一杯水,“你還好吧?”
她輕輕嘆了口氣,“這些人,”她指了指圍堵在粥廠門口的黑壓壓的難民,“毫無紀律可言,我們不分晝夜地工作,只為讓每個難民吃到一份可以果腹的食物,等發完了餐,卻有一批人圍上來說根本沒領到,而有些人則偷偷折回來領了兩份甚至三份!這真是無序極了。”
我理解她內心的挫敗感,大幾百人的衣食住行落在我們幾人身上,雖然艱難,但胸中總覺得是光榮的,可看見一些自私狹隘的難民的所作所為,又會本能地生出一種無謂感。
“請排隊!排隊!這是我每天都在向他們重複的話,可收效甚微……‘文明’有那麽難嗎?”弗洛倫斯失望地結束了她的控訴。
我想她的內心裏是有些鄙視這些人的,從那天的馮二鵝到今天的這些難民,而我是不願意自己的同胞被鄙視的,雖然關起門來我也覺得他們這樣不好。
“今天晚上我們再和瓊斯小姐商量商量吧,看看有沒有辦法改進,”我嘆了口氣,“中國有句古話,叫‘倉廪實而知禮節’,眼下這些百姓在戰争中失去了家園,失去了一生勞作所積攢的財富,不要說倉廪不足了,當下的每一分鐘都面臨着死亡的威脅,因此‘禮節’、‘廉恥’就被抛卻腦後了吧,求生本能站了上風。”
佛羅倫斯喝着手中的水,沒有再接話。她的眼眸重新靜了下來,透着落寞,這讓我想起她的來歷,這些天來,我幾乎都已經忘了她只是個本可以袖手旁觀的德國人,直把她當成我們中的一分子了。
“你的未婚夫呢?有什麽消息嗎?”我又問道。
她牽了牽唇角,“暫時沒有,我只希望他安全。”
(六)
到了第二天,十二月十三日,日軍就正式進城了。
聽說我們的軍隊只有小部人馬激戰到了最後,這一天城中街道上還有零星的守軍在抵抗,但大隊人馬撤的撤,死的死,降的降。
南京城停電了。瓊斯小姐說,既然日軍占領了南京,往後的日子應該能慢慢走上正軌,不用天天躲防空洞,在她當時的意識裏,那應該是一支有着起碼軍紀的軍隊,占領有占領的說法,一切都會按照國際法來。
她在這個問題上有點天真了,或者說,是日軍的行為超越了任何正常人的估量。日軍占領南京,并不是災難的結束,而只是開始。
那天我揣着相機,躲在保太街一間廢棄的鋪門後拍攝日本兵進城的照片。九年後的一九四六年十二月,國際軍事法庭調查日軍在南京的侵略行為時,當年聖嬰女中幸存的一名教員通過我的一張照片指認出了渡部次郎,他是當年最先攻入南京的谷壽夫師團中的一個曹長,并與聖嬰女中後來發生的故事有着千絲萬縷的關聯。
渡部次郎後來被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判處了死刑,他的罪行,包括殺害五十至六十名中國平民、強.奸十至十五名中國婦女,以及在南京與其周邊地區搶劫價值七十美元的財物。臨刑前,渡部次郎在獄中寫下了一篇五萬字的回憶錄。
這樣一個人性泯滅的惡魔,卻是由他篤信佛教的祖母養大的。
一九三七年八月,新婚燕爾的渡部次郎告別了妻子,随着日本戰艦登陸中國吳淞碼頭。當時的他還只是一個上等兵,空有一腔效忠天皇、為國捐軀的澎湃熱情,卻沒有殺過一個人。
沒有人生來就會殺人,尤其是自小被祖母教育愛惜蝼蟻生命的渡部次郎,盡管是在部隊裏被灌輸“殺死一百個中國人,為國捐軀、效忠天皇”的渡部次郎。
第一次殺人是在上海的一場戰役中,一名中國士兵向他撲去,在你死我活的關頭,渡部次郎的刺刀紮入了這名士兵的胸膛,滾燙的血澆了他一臉,燙得他直顫抖,竟不知是害怕還是興奮。
休戰時,和所有的日本軍隊一樣,渡部所在的部隊抓來占領地的百姓以及中國戰俘,供士兵們練手。渡部說他第一次練習斬首時,那個百姓模樣的中國人吓得小便失禁,當時不知為何,他看着那個人,心裏突然生出憎惡,手起刀落,那人的人頭并沒有被全部砍下,還連着一小半的頸,他狂叫着又劈了一刀,終于那人頭往前滾了出去,剩下的身子突然伸直了,像是去追自己的頭顱一般往前栽去。
終于,渡部次郎覺得自己可以挺直了背做一名合格的上等兵了,只有能夠毫不猶豫地屠殺中國人的兵,才是合格的天皇陛下的士兵。
到了十一月底,淞滬會戰結束了,渡部次郎和其他日本兵一起歡天喜地等待凱旋,而一想到小別的新婚妻子,從鬼門關裏逃出來的渡部次郎便難掩心頭的激動。
誰知又接到命令:繼續向三百公裏外的首都南京挺進,還有一場戰役等待完成。
離開上海的海岸線越遠,即意味着離家人和妻子越遠,也意味着離死亡越近。進攻南京本不是一個妥善周密的計劃,南京是首都,上海至南京沿線一直有蔣.介.石的正牌精銳部隊防守,日軍的彈藥和糧秣補給都出現了不足,饑寒而又滿腹牢騷的日本士兵不敢對上作亂,便将所有的怨氣加倍發洩在中國人身上。
南京大屠殺并不是十二月十三日日軍攻入南京城時才開始的,早在日本兵大規模向南京挺進時,沿途便伴随着對手無寸鐵的平民的殺戮、強.奸、搶劫……
那天我躲在保太街那扇鋪門後頭,也許是命運的安排,我的鏡頭捕捉到了渡部次郎,捕捉到了一群剛剛攻下南京城的、正在徹底向惡魔轉化的軍國主義瘋子。
也正是那一天,谷壽夫在中華門揚起軍刀,面目猙獰地對部下宣布:解除軍紀三天。
這就好比将紅了眼的困獸擡到鬧市區,打開籠子,說:讓你出去痛快三天。
作者有話要說: 喜歡的小夥伴們請把本文放入你的“晉江收藏夾”吧,我覺得這應該是值得收藏的一個故事。
文中的很多東西我都盡量做到可求證吧,聖嬰女中的情況我參考了當年的金陵女子文理學院,文中栖霞山的電線廠參考當年的江南水泥廠,另外我嘗試去描寫日本人的心理,為什麽他們會做那麽多壞事?當然了,我不是研究這方面問題的“門內漢”,只能說盡我可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