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殿內的翡翠香爐中冒着袅袅白煙, 只不過寂靜了許久沒有動靜,阿妤等了半晌,終是忍不住悄悄擡頭看了眼, 她才剛擡起頭, 一折冊子倏然摔在了她腳邊,連同那白煙都打着圈轉了個方向。
阿妤渾身一顫, 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直到腳邊碰到了東西, 她才立刻回神, 止住了步子。
她碰到的也不是旁的東西, 就是周琪退下時,留在原處的飯盒。
即使如此,她依舊弄出了些許動靜, 封煜從禦案上擡起頭, 眸子裏的怒意還未散去,阿妤被他眼中的冷色吓得一跳。
這種情形,她沒敢說話, 捏着的指尖泛着白。
底下的女子似乎被吓着了, 封煜微頓,片刻後恢複往常的平靜,他冷淡地開口:“你怎麽來了?”
說這話時, 他扔了手中的折子。
阿妤還在猶豫該如何回話時, 上面的男人就又開了口:“上來。”
阿妤怯生生地望了他一眼,才垂眉順眼地拎着飯盒朝臺階上走,被扔在她腳邊的折子,她看都沒看一眼。
等上了臺階,阿妤沒有像曾經那樣站着不動, 她穩了穩心神,走到男人身邊,擡手搭在他肩膀上,輕輕地按捏着,低柔着聲音:
“皇上怎麽生這麽大的氣?”
封煜靠在位置上,輕捏着眉尖,沒回答她。
阿妤也不在意,她指尖從男人的肩膀按到脖頸,那裏是最脆弱的地方,也是男人唯一露在衣裳外的地方,細膩的指尖剛撫上去,封煜就擰起眉,下一刻又若無其事地松開。
阿妤見他神色比之前似要好上些,才微松了口氣,捏了一會兒後,她便覺得手指泛酸,漸漸停了下來。
封煜擡眼看她,阿妤輕咬了下唇,将帶來的飯盒打開:
“妾身給皇上帶了酸梅湯,再過一會兒,便不好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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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就是因為天氣炎熱,冰鎮的酸梅湯,等冰化了,就沒那個味了。
封煜見她躲懶還要尋借口,輕扯了扯嘴角,輕嘲着問她:“你之前也這樣當差的?”
阿妤拿着勺子的手一頓,她似乎沒聽出他話中的意思,舀了一勺酸梅湯,舉在男人嘴角:
“皇上,您嘗嘗可合口味?”
封煜推開她的手:“都是禦膳房出的湯水,能有差別?”
阿妤猝不及防被推開,險些沒穩住手,讓湯水滴了男人一身,她有驚無險地将湯勺放進湯碗中,輕咬着唇瓣,偏偏又反駁不了男人的話。
小廚房又不是她這個位份可以有的,這些吃食除了禦膳房,還能從哪裏來?
她轉了圈眸子,撅着嘴,沖着男人糯聲撒嬌:
“皇上好不講道理,這湯中還有妾身的一番心意,又怎能味道一樣呢?”
究竟是誰不講道理?封煜輕斜了她一眼,被她這麽一鬧,原先心底的那絲火氣倒是真散了去。
阿妤将湯碗放在了禦案上,又從盒中端出冰鎮着的櫻桃,眸子可憐地睨向男人:
“這總不是禦膳房出來的,皇上也該賞臉嘗嘗了吧?”
美人指尖撚着紫紅的櫻桃,單看一眼,便覺口中生津,封煜不知想到了什麽,眸色稍暗,他倚靠回位置上,又推開了女子的手,似笑非笑:
“拿着朕賞你的東西,來讨好朕?”
阿妤一怔,臉色微紅,倏然将櫻桃扔進了自己口中,咕哝不清地說:
“那妾身渾身上下,便是那宮中的所有物件都是皇上賞的,妾身不過想讓皇上開心,皇上總是為難妾身。”
她刻意将話音放軟放慢,帶着一絲淺淺的幽怨,話音剛落,她就輕啓朱唇,将種子吐了出來,舌尖抵着唇瓣,透骨生香。
封煜忽然攜住她的下颚,低頭吻住她,咬住那還未收回的舌尖,愣是嘗到了酸酸甜甜的櫻桃味。
半晌,他松開女子的下颚,指腹輕擦過唇角,輕笑了聲:
“倒是的确挺好。”
不知是在誇櫻桃,還是在誇人。
阿妤沒想到他會來這麽一出,眼尾泛着嫣紅,一手捂着臉微露出眼眸,羞澀似從骨子裏透出來,偏生她又仗着沒人,大膽又肆意:“皇上是在誇妾身嗎?”
矛盾耀眼得讓人移不開視線。
封煜淡淡睨了她一眼:“你覺得自己能勝過禦貢之物?”
阿妤半坐下來,撐着男人的膝蓋,仰着白淨的臉蛋看着男人,眸子似盛着星光,她說:
“櫻桃雖是禦貢之物,可享用的人卻不止皇上一人,而妾身卻是獨屬皇上的,那自然是妾身更為珍貴。”
說罷,她還拉着男人的衣袖輕晃:“皇上,您說是與不是?”
封煜被她的一套言辭弄得頭疼,自幼至今,他就沒見過這麽厚顏的女子。
女子還在磨着他要一個答案,封煜有些無奈:“行了,直說吧,你來禦前做什麽?”
他自認對懷裏的女子還算有三分了解,無事不登三寶殿,以往還在瑜景宮時,每次來禦前,不是容嫔讓她來的,便是她想要氣容嫔自己來的。
自從搬出瑜景宮後,這禦前可就再沒見過她身影。
阿妤微頓,弱弱地收回手,絞着嫩白的指尖,這下子那抹羞澀似要蔓延進衣裳裏,她低垂着頭,軟糯着聲音說:
“妾、妾身……忽然想起一件事……”
封煜頗為意外地挑了挑眉:“何事?”
殿內寂靜,阿妤默默地從袖子中掏出一樣東西,不足巴掌大的青瓷玉瓶。
封煜難地一怔,随後就是臉色黑了下來。
他呵呵冷笑了兩聲:“你入宮時,規矩是誰教的?”
未侍寝前,雖瞧着膽子大了些,但好歹還算守規矩,而如今卻越發不成樣子了。
這凝脂膏是他親自開口賞的,自然知道它的作用,也因此,一看見它,他就想起了那日身後火辣辣的疼,雖說疼,可又在忍受範圍內。
初次侍寝,她撓了他,還可說是意外,但那次已然是第三次了。
阿妤越發低下頭去,咬唇問:“皇上真想知道?”
封煜只是輕飄飄地看了她一眼,阿妤輕抿唇,弱弱地說:“是……楊嬷嬷。”
她口中的楊嬷嬷,不是旁人,而是太後身邊的貼身嬷嬷。
阿妤入宮那年,正好是新皇登基,後宮繁亂,太後特意撥了楊嬷嬷去調教宮女,阿妤得幸,趕上了那一次,還被楊嬷嬷誇獎過。
封煜神色微頓,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他自幼,楊嬷嬷就跟在母後身邊伺候,規矩自然是不用說的,這人會是楊嬷嬷教出來的?
阿妤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她紅着臉說:
“楊嬷嬷只教了妾身做宮女的規矩,可又沒教過妾身如何侍寝……”
阿妤說到這裏,不好意思再往下說,她低垂着頭,窘迫地又端起湯碗,那勺子輕輕攪拌了下,悶聲自己喝了下去。
封煜險些被氣笑了。
他不想再看這沒規矩的,捏了捏眉尖:“來人。”
大門陡然被推開,楊德快步走了進來,掃了一眼殿內,差點停了呼吸。
這钰才人是來給皇上送吃食?還是來讓皇上看着她吃?
他不着痕跡地擦了把額頭的汗:“皇上?”
“傳膳。”封煜不耐煩地看了他一眼:“将地上收拾了。”
楊德忙應了下來,朝钰才人投去一記感激的神色,甭管用了什麽法子,只要能讓皇上不再生氣就行。
阿妤驚訝地看向他:“皇上還未用膳?”
話落,她又輕蹙起眉尖:“朝政再忙,皇上也不能不顧及身子啊!”
伴随她這句話的是不停走進來的宮人,她跟着聖上走出正殿,桌子上已經擺滿了琳琅的膳食。
封煜坐下時,淡淡地說:
“剛用了那麽多湯水,應是不餓了吧?”
阿妤愣了一會兒,才遲疑地說:“皇上說的是。”
她倒不是餓,只是在想皇上的話。
與聖上相處時間越久,她發現其實聖上心眼并不比後宮女子大上多少,小氣得緊。
好不容易等他用了膳,阿妤連忙帶着周琪往回去。
她如今無需來禦前刺激容嫔,若非忽然想起那事,她的确不想跑這一趟。
回了娴韻宮,路過倬雲樓時,阿妤的腳步頓了下,似不經意地掃了一眼,才繼續朝前走。
倬雲樓裏,許美人看着桌子上的菜色,面無表情地問:“她回來了?”
“是。”落雲回答得有些遲疑。
印雅閣的主仆二人拎着東西去禦前,空手而歸,顯然是将吃食送了進去,更何況,她們這時候才回來,那這麽久是在哪兒的,便可想而知了。
許美人盯着桌子良久,才淡淡地說:“撤了吧。”
“可、可是,主子你還未用……”
許美人倏然冷眼掃向她,落雲一怔,剩下的話卡在口中,再也不敢說出來,低着頭趕緊将飯菜撤了下來。
阿妤知道去禦前顯眼,但是卻不知道這麻煩來得這麽快。
隔日請安,阿妤看着眼前開口的人,狐疑地擰起眉。
是宮中的老人,孟美人。
阿妤眨了眨眼睛,似有些不解:“孟美人這話何意?妹妹怎麽有些聽不懂呢?”
孟美人一身胭脂粉衣裙坐在她下首,聽了她的話,只是冷冷勾起嘴角:
“近日前朝政務繁忙,我等後宮女子該為皇上排憂解難才是,而不是去禦前耽誤皇上的時間,狐媚惑主!”
滿殿寂靜,她這話有些嚴重了,明顯地是無事找事。
皇後輕皺了下眉,在兩人之間猶豫了下,似不知該幫誰。
阿妤原以為,尋她麻煩的會是許美人,倒是她低估了這些新妃在宮中的人脈。
阿妤細眉蹙得越發緊了些,驚訝地拿帕子掩住嘴角,才委屈地看向皇後:
“娘娘明鑒,臣妾久居後宮,哪裏能知曉前朝的事情?”
“臣妾不過是想着天氣過熱,關心皇上罷了,哪能想到在孟姐姐口中,竟會變成這般嚴重的罪名!”
她手帕剛掩住嘴角,淚珠子就滾了下來,哭得多兇,就有多委屈:
“臣妾一直謹遵祖訓,從不敢打聽前朝的事,倒是有些好奇,孟姐姐是從何得知前朝政務繁忙的?”
說到這裏,她還睜着一雙眸子,茫然地去看孟美人。
阿妤剛說第一句話是,孟美人就覺得不好,她想要打斷钰才人的話,皇後已經坐直了身子,冷着臉看向她:“孟美人,你要知道,打探前朝之事,可是重罪!”
孟美人猛然跪在地上,慌亂解釋:“娘娘聽臣妾解釋,臣妾也只是偶然聽宮人議論時說起的,絕非有意打探前朝之事!”
阿妤擦了下眼角,她懊惱地撫了撫額,自貶道:
“倒是妹妹孤落寡聞了,竟絲毫沒聽見這風聲。”
瞥見孟美人忽變的神色,阿妤心底冷笑,平白無故踩她一腳,阿妤又怎麽可能輕易地放過她。
這後宮一直由皇後管着,宮人私下議論朝政,可不就是在說皇後管理不當?
孟美人越說越錯,她還要解釋什麽,皇後直接打斷她的話:
“孟美人日後說話前,還是多在腦子過一遍,知道是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
“妄議朝政,念你是初犯,罰你半年月俸,再有下次,定不輕饒!”
孟美人癱在地上,還想再求情,皇後便不耐煩地散了請安,只是在她轉身離開之前,似不經意地瞥了阿妤一眼。
沈嫔嗤笑了聲,沒看孟美人,倒是多看了眼阿妤,意義不明地說了句:“有些人蠢而不自知,令人發笑。”
說完這句話,她就直接轉身離開,其他人面面相觑,只當她是說孟美人。
阿妤不着痕跡地輕擰眉,她不認為沈嫔是在說孟美人。
沈嫔這人性子高傲,後宮中除了受寵的那幾個人外,怕是其他人她連名字都不記得,更不用說孟美人這樣近乎半透明的人了,還不值得她親自提這一句。
阿妤掃了殿內的人一眼,在許美人掐緊的指尖上停頓了下,若無其事地收回了視線。
她起了身,殿內的孟美人還在哭哭啼啼,阿妤特意朝她身邊走,不小心踩到了她的衣袖,在孟美人開口之前,她掩唇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真是抱歉,妹妹剛剛沒有注意路,孟姐姐不會生氣吧?”
孟美人臉色鐵青,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其他人樂于看戲,自然不會幫孟美人說話,阿妤似乎聽見身後有人站了起來,她轉過身去,就見許美人輕蹙着眉,有些看不過去一樣,溫柔勸道:
“钰妹妹,娘娘已經罰過孟美人了,你再這般……是不是有些不好?”
阿妤微頓,有些不解:“妹妹沒聽懂許姐姐的話,我也是不小心,若是孟姐姐介意,妹妹再同她道歉便是。”
說罷,她就立刻屈膝行了個禮,委屈地看向許美人:
“這般,姐姐可覺得滿意了?”
許美人臉色一僵,溫柔的笑有些維持不下去:“姐姐并非這個意思——”
阿妤站直了身子,偏過頭去,不想聽:
“妹妹原以為和姐姐同處一宮,關系也更親近些,今日方知,一切都是妹妹自作多情。”
她似乎極為傷心,還擦了下眼淚,她本就年齡小,如今做出這副憨态來,也是極其自然,她抹着眼淚,轉身就朝外面跑。
坤和宮,阿妤跑開後,許美人氣得身子發抖,這裝模作樣的賤蹄子!
可偏生在衆人面前,她還不能表現出來,只好将所有的惡心都往肚子咽。
這點動靜很快就傳進了後邊,皇後擡起自己的雙手在面前看了看,昨日剛做了朱紅的蔻丹,甚是豔麗,她輕吹了口氣,仿若什麽都沒聽見,嘴角勾着一抹淺淺的幅度。
謹玉擰眉朝外看了眼,有些不滿:
“這些子妃嫔越發沒規矩了,在坤和宮就敢如此大吵大鬧。”
皇後斜在軟榻上,輕笑了聲:“不鬧起來,本宮還怎麽看戲?”
謹玉一噎,她伺候了主子十來年,可有時候依舊猜不到主子在想些什麽。
她頓了頓,說:“娘娘今日怎麽幫着钰才人說話?她明擺着拿娘娘做筏子呢。”
“你當旁人都看不出來?”皇後斜了她一眼:“钰才人這法子雖不高明,但能讓孟美人無可奈何便可。”
皇後輕飄飄地說:“就算她什麽應對也沒有,本宮依舊會幫她。”
謹玉錯愕:“這是為何?”
“誰讓孟美人沒她受寵呢。”皇後的聲音越來越輕,帶着一股子的笑意。
明明一切如常,可謹玉卻莫名覺得身子發涼。
阿妤跑出了坤和宮,就停了下來,眼角的淚珠早就幹了。
她不耐煩和許美人做什麽姐妹情深的模樣,今日這番,她就是朝許美人以及後宮衆人表明一個态度,省得以後還要和許美人來往。
這一鬧,之後的請安倒是安靜了下來,直到七巧節即将到來。
七巧節前夕,阿妤将做好的香囊遞給周琪,有些納悶地問:“近日宮中有什麽動靜嗎?”
周琪歡喜地将香囊系在腰間:“沒有啊,反而是比之前安靜了些。”
阿妤擰起眉,不解地問:“怎麽會……”
“主子,你在想什麽?”周琪一擡頭,就看見她失神的模樣,不解地問向她。
阿妤往一旁的案桌看了眼,那上面放着一個錦盒,裏面裝的就是她選好的金絲青瓷玉花瓶。
“明日便是七巧節了,宮中有些安靜得過分了。”
周琪微頓:“最近安寧,奴婢差些都要忘了此事。”
聽了這話,阿妤越發覺得要遭,往年的七巧節,從半個月前宮中都要熱鬧起來了,而今年,居然能讓人險些忘了去?
阿妤想起那位榮寵至今的淑妃娘娘,現在又懷了皇嗣,無論如何,也不該沒有動靜。
阿妤蹙起眉尖,這種安靜讓她有種不好的預感。
明日的七巧節絕不會簡單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