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夜幕降臨,森林裏的樹木影影綽綽,如鬼影叢生。一叢篝火在溪流邊上熊熊燃燒着,篝火四周圍繞着密密麻麻的正在起舞的蛇,蛇王盤旋在一棵古木上,巨大的蛇頭時不時垂下來舔食美酒。黑暗中到處都是綠幽幽的眼睛,各種動物齊聚在一起繞着圈,跳着舞,既熱鬧,又詭異。
梅慕九剛給他們分發了許多奇珍異獸的肉和幾桶酒,很快就虜獲了一區的心,還有一條蛇專門給他和秦衡蕭烤了許久肉。
巨蛇突破了境界,又得了這麽多貢品,心情自是愈發好了,幾乎是有問必答。興致一來,甚至還延續了許久火勢。火焰高高竄起,張牙舞爪,野獸們都紛紛叫了起來,興奮得整夜未眠。
直到篝火熄滅,梅慕九二人才被放去睡覺,并被巨蛇強行卷到自己的吊床上,冰涼的尾巴卷着兩人,讓梅慕九睡着睡着就不自覺窩到了秦衡蕭懷裏。
等到東邊剛泛起魚肚白,青蛇們便将兩人快速運到了二區。
在接近第五條溪流的時候,這群方才還昂首挺胸的青蛇瞬間就畏頭畏尾起來,将人一送到便頭也不回地逃了。
甫一落地,梅慕九就聽到了窸窸窣窣的聲音,只見四只白狼幼崽從樹洞裏鑽出來,一身毛茸茸的白毛,和圓滾滾的身子,可愛得要命。
它們搖搖晃晃地走到梅慕九腳邊,如貓一樣蹭來蹭去,梅慕九心都要萌化了,正想去摸一摸,秦衡蕭驟喊了一句小心,一道劍風就把幼狼掃出了一丈遠。
幼狼們在空中翻了個身,穩穩落了地,方才軟糯的樣子絲毫不剩,全身的毛都立了起來,露出了一口尖牙,喉間低吼着,眼中滿是兇狠。
它們身後随即就緩步走出了數十匹狼,最大的竟有一個成年男人這般高,這群狼在冰雪的掩映下着實很難讓人發現。
這時,一條半人高的狼邁着優雅的步子,走到了群狼前面,幾只幼崽馬上收斂了起來,躲到了它後面,又成了乖順的模樣。
這是條母狼,亦是妖王的修為。
它走近了,嗅了嗅梅慕九,又嗅了嗅秦衡蕭,尾巴晃來蕩去,一雙琥珀色的眸子幽幽地盯着秦衡蕭,問道:“你們要去往哪裏?”
秦衡蕭感覺到它身上驟然生起了濃重的殺意,冷靜道:“最深處。”
“你們和那條蛇做了什麽交易?”
“沒有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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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狼繞着他轉了幾圈,如同在打量着他,它身上的殺意越來越重了。
“你們想通過我的地盤。”
“是。”
“有兩種方式。”白狼的聲音很好聽,甚至還甚是妩媚,但其中夾雜着的凜然着實令人心驚“死後,屍骨被禿鹫扔出森林。或者……活着,殺出去。”
秦衡蕭待它話音剛落,就拔出了宵斷,他提起嘴角,霎時間劍意磅礴,宵斷的尾光如一條白龍般繞上了他的周身。
“那便來吧。”
梅慕九看他一眼,見他已然擋在了自己面前,便也安然由他來闖了,這些狼于他來說理應只能算作陪練。
“戰士來了!”狼王喊道,無數的狼都圍了過來,齊齊昂首長嘯,就是幼崽都在盡力叫着,梅慕九猜到這應該是他們最為隆重的歡迎禮節了。
最先迎戰的正是那匹最大的,名為利爪的白狼。
秦衡蕭将一頭黑發綁成馬尾,緊紮衣擺,又成了那日在觀禪塔頂的樣子,但與那時不同的是,他不再單薄,也更加英挺了。當年那個冷着臉一往無前的少年,如今已成了一個英俊高大的男人,只要手裏有一把劍,就仿佛可以支撐起天與地。
這是一場極快,也極其迅猛的戰鬥。
野獸身姿矯健異常,一口尖牙斷鐵如泥,每走一步,都可引起大地微震。
但秦衡蕭卻更加靈敏,高超的劍法使他看起來利落而潇灑,面對利爪的猛撲也可應對自如。
他們之間的交戰就如一場飓風一般,身影交織,讓人幾乎看不清動作,有些白狼甚至只能感受到那冷然的劍氣擦身而過,削去了它幾搓毛發。
只聽一聲大喝,秦衡蕭在樹梢上腳尖一點,似一柄利劍一般直直沖了下來,正好迎上那撲咬上來的利爪,宵斷橫放抵住了它的嘴,随即便一腳将它踹落在地。
抽劍而出,秦衡蕭踩在它的腹部,利爪絕望地閉上了雙目,然而良久,那劍卻遲遲沒有落下來。
狼王遙聲喊道:“狼不需要同情。”
秦衡蕭後退一步,沉聲回道:“人也不需要無意義的殺戮。”
“人類。”狼王的聲音一時聽不出任何情緒,它原地徘徊幾步,突然帶上了點笑意“繼續吧。”
而利爪則一個翻身爬了起來,抖了抖身上的白毛,疾跑而去,不見了蹤影。
狼王冷哼一聲,“廢物。”便不再管它。
首戰告捷,群狼分作兩邊,為他開出一條道路。
這一路厮殺了很久。
梅慕九就安安靜靜在他身後跟着。
他的徒弟,從小就很讓人安心,即便只有人腰那麽高的時候,也會認真地說着“只要依靠我就好”這種話。
如今他的确做到了。
在神秘莫測的叢林中披荊斬棘,開出一條大道,就連背影都讓人安心無比。
他想,如果前方是地獄,只要在秦衡蕭身後,他也會義無反顧地跟過去吧。
然而随即便笑了,什麽時候自己成了這般矯情的模樣。
一道劍氣掃開最後一匹狼,宵斷歸鞘,秦衡蕭微微喘了口氣,目光移向一路跟來的狼王。
“你們可以走了。”狼王舔了舔爪子,“出于對戰士的尊重……我提醒一句,前方是不可信任的區域。”
秦衡蕭聞言颔首,領了好意,正要喚上師尊一起走,就見梅慕九輕咦了一聲,直朝一個樹洞裏走去。他蹲下身,竟從裏面掏出了一窩幼崽。
它們實在是太小了,就和剛出生的小奶狗一樣,連眼睛都睜不開,幾乎已然奄奄一息了。
“它們生病了。”梅慕九道。
狼王抖抖毛,邁步回去,高聲道:“狼族不需要累贅,它們不符合戰士的資格。”
所以……是被遺棄了。
狼王好像知道他心中想什麽一樣,冷笑道:“你想帶走便帶走吧。”
梅慕九手指輕輕撫了一下,一只幼崽哼哼唧唧地抱住了他的手指,就如嬰兒一般吮吸起來。
“……既然如此,我便帶走了。”還好秦衡蕭總是備着很多食物以便随時投喂他的師父,梅慕九很快就做了幾碗糊糊,喂給了這幾只餓極了的幼崽。
看到它們吃飽喝足,梅慕九問還守在一邊的白狼:“生病了就無法挽救了?”
白狼揚着頭道:“治病要花費很多去交換藥,它們即使治好了也無法成為戰士,對我族毫無用處。”
“藥,我有。”梅慕九輕柔地把它們放下,溫聲道“前路艱險,你可否替我照顧它們一段時日,待我回來再領走?”
白狼狐疑地看他一眼,沒有出聲。
梅慕九直接拿出幾瓶丹藥和一盒子靈草,又取了許多食物出來,最後想了想,拿出了一個妖相品的妖丹:“這個,就當是酬勞吧。”
嗅到這妖丹的妖力,白狼立即興奮起來,連連點頭:“自然可以。”
看着它叼走這窩幼崽,秦衡蕭冷聲喊道:“若有一絲不周,到時拿你是問。”
觀摩過這人類有多兇殘的白狼立即一抖,尾巴都夾起來了,跟着幼崽一同縮進了樹洞裏。
解決完這件事,梅慕九方轉身向着三區走去。
他一邊走,一邊思索道:“巨蛇為貪婪,白狼則是好戰……若說不可信任,前方許是充滿謊言。”果然,他話才剛說完,樹梢上便出現了一只尖嘴狐貍,一雙眼睛閃着精光,幽幽地盯着踏進己方地盤的人類。
若說謊言是一張網,真實則是一柄劍。
網柔軟而多變,一層一層令人淪陷沉迷,尋不到出口。只有真實方能貫穿始終,刺中要害,一路無阻。
梅慕九心念急轉間已然知道如何離開,秦衡蕭亦然,兩人相視一笑,并無多大波瀾。
然而當越來越深入後,他們就如喝了迷藥一樣開始頭暈目眩,梅慕九緊緊抓着秦衡蕭的手腕才放心一點,但意識卻是越來越模糊了。狐貍們那引人沉迷的聲音逐漸響起,一道道地傳入他的腦海之中,一聲聲疑問和勸誘使他好幾番都看不清眼前的路。
狐貍的大尾巴掃過他們的肩,掠過他們的鼻,謊言如雨般交纏而鋪天蓋地。
起先它們的問題都還算簡單,他們回答得也很輕松,直到深入後那些問題才逐漸尖銳起來。
“你想回去嗎……想回到你曾經的地方嗎……”
梅慕九忍住眩暈,咬牙道:“不想。”
“為什麽……你不想念那個人嗎?”
“不想。”
“嘻嘻嘻……”狐貍們成群地笑起來,笑聲妖異鬼魅,它們的跳動開始愈加令人迷幻起來。
“你想成為最厲害的人?”
梅慕九沒待多想,直接回它:“是。”
那狐貍跟在它身後,一雙上挑的媚眼滿是異色:“你的徒弟若比你更厲害,又當如何?”
“不如何。”
“你可會嫉妒?會怨恨?”
梅慕九輕聲笑道:“看來你沒有徒弟,也不曾有過師父。”
尾音剛落,森林裏又遍布起了那可怖的笑聲,仿佛每寸土地裏都種滿了陰謀。
一只九尾狐落到秦衡蕭肩頭,長尾如漁網般籠罩住他,它的聲音貼着他的耳朵傳了進去:“你愛他……”
秦衡蕭一愣,指尖驀地顫抖起來。
緊接着每只狐貍都開始重複,四處都在訴說着,詢問着。
“你愛他……”
“你愛你的師父。”
“是不是?你已經對他有鬼心很久了……”
“哈哈哈哈……”它又躍到了梅慕九身邊“你知不知道你的徒弟……與你同睡卻一直觊觎于你?”
“大逆不道……”
“居然想與自己的師父在一起……”
“說呀……說呀……你心悅于他……心悅于你的師父……”
“說……為什麽不說……你要欺騙誰……”
梅慕九怔愣地看着早已沒了淡然的秦衡蕭,他的心中亂得發慌,根本不知自己到底是緊張還是震驚,亦或許是不敢置信。
秦衡蕭感受到梅慕九的目光,那些聲音依舊回蕩着,他握緊了拳,閉目,如下定了決心般沉聲道:“是。”
所有聲音驟然消失了。
森林中一片寂靜,宛如只剩下他們兩人。
“什……什麽……”梅慕九心頭一跳,結結巴巴問道。
“上次在桃林對酌時,我說我有意中人。”秦衡蕭轉身看向他,他們離得極近,近到梅慕九可以看到他眼中的熱烈與瘋狂“那人,只能是你。”
他緩緩地說着,語氣中的真誠幾乎令人窒息:“我秦衡蕭,此生唯一的道,即為梅慕九,生同寝,墓同穴,劍心如是,我心……亦如是。”
梅慕九與他對視了許久,猛然往後退了一步,他從未如此慌亂,如此不知所措過。無數的話都堆積在唇間,但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的徒弟,是認真的。
而他呢?他不知道,此刻他沒有厭惡,沒有失望,更沒有排斥,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作何想法。只知道自己想逃,往日的灑脫早已消失殆盡,連血液都開始滾燙起來。
他連連後退了幾步,幾乎是用上了靈力在跑,只想找到一個地方靜一靜。
秦衡蕭卻沒有追上去,只是默然地在後緩步跟着,看着他慌不擇路的身影,自嘲地提了提嘴角。
“我說過,我不會做你不喜歡的事。”他壓抑着心中的苦澀與狂熱,竟啞着聲笑了起來“只要你喜歡上我。即便不喜歡,此生,也不能離開。”
無離兩個字此時正如鐘鳴一般在梅慕九心中敲響,他一路跑到三區盡頭,前方正是神樹,那是一片極其寬廣的空地,神樹的樹冠籠罩着這片區域,樹葉覆及之處猶如正在春日。
一只狐貍驀地出現在樹梢上,輕聲勸誘道:“別去……別去……那才是最大的謊言……”
梅慕九步子頓了頓,低聲道:“我偏要任性一回。”
語畢,便直接走了進去,秦衡蕭随即也跟進了神樹下,兩人都走進的那一刻,神樹竟泛起金光,這片空地都被金色的光點圍繞起來,使人無法探知,也無法再逃離,猶如到了另一個世界。
狐貍看着那已經無法再看得真切的神樹,尾巴晃了晃,搖頭道:“唯一一句真話,卻總是無人相信。”
九尾狐毛茸茸的尾巴纏繞在樹幹上,眼中迷醉,聲音裏卻飽含着清醒。
“我們只是一種欲望……神樹卻包含着所有的欲望……從這墜入到那,必得交出一種感情,愛也好,恨也好……哈哈哈哈哈哈,總要認清心中所想。”
它們又看了會兒,直到光點完全遮蓋住了神樹區,才擺着尾巴,消失在了冰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