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近日海上但凡捕魚都是大豐收,華羽便每日都守在山下,等着吃烤魚。他倚着石碑,眺望着海上,宛若一座望夫石。
“诶?”他突然看見了什麽,眨眨眼,想要叫飄遠了的渡船張看看,就見那本來還離禦神山很遠的飛舟一瞬間就懸在了他眼前。
“……??”華羽歪了歪頭,壯着膽子走近了,登上去,上面空無一人,只有一個老老實實掌着舵的木制人形傀儡。傀儡聽見聲音咯吱咯吱地轉了頭,僵硬地推開肚子上的木板,從裏面掏出一封信,扔在地上,然後直直倒了下去。
華羽:“……”
他小心翼翼地踢了它兩腳,但傀儡就和一個民間的玩具一樣,毫無動靜。
“這到底什麽?”華羽滿頭問號地撿起信,信上戳着漆印,筆走龍蛇地寫着“梅慕九親啓”。
于是根本沒了心情吃魚的王爺趕緊揣着信找宗主去了。
彼時梅慕九正在用神識檢查秦衡蕭的筋脈和丹田,自秦衡蕭築基後,他的修為竟未有寸進,這麽久了,即使是秦衡蕭也有點着急。然而無論如何檢查,如何查閱典籍,卻依舊無法找出原因。
門敲了十餘下,梅慕九才回過神,揚聲讓他進來。接過信,秦衡蕭一眼便看出是魏先邪的字跡。
華羽見事情好像挺重要,只好壓抑住好奇心,磨磨蹭蹭地自己出去了。
梅慕九展開信,與秦衡蕭共同看完,兩人皆是又驚又喜。
喜的是,魏先邪終于與霍孚遠見面了,驚的則是他們急需與梅慕九,秦衡蕭二人見面。
魏先邪只寫了寥寥幾句話,其中還重複了幾遍讓他們趕緊啓程。而那傀儡和飛舟則可以帶他們去找到魏先邪的所在地。
看出他的急切,梅慕九便也不多做遲疑,向華羽簡略說明了情況,囑托了一些事宜,便與秦衡蕭登上了飛舟,按着魏先邪寫的方法啓動了木傀儡。
只見傀儡又笨拙地爬起來,慢吞吞地摸上了舵,雖然動作慢,但力氣卻着實不小,只消片刻,飛舟便如一只急射出的弓箭一般飛上了雲端。
飛舟行了許久,約莫兩三個時辰後,太陽西斜,才終于抵達西邊一個偏遠的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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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照如水,人煙稀少的村莊在它的映照下都浪漫而溫柔起來。
不大的飛舟穩穩地落到了一個矮小茅草屋的後面,沒有人發現這個怪象,本就人少的地方,這個時間竟也沒有一個人出門。
屋子的後門被輕輕推開,魏先邪一副農夫打扮,頭上戴着一頂遮住臉的草帽,探出頭向他們招了招手。
走進去,果然桌前正坐着一個高大英俊的男人,他亦是馬夫打扮,然而一身粗布麻衣也掩不住他這渾身的不凡氣概。
魏先邪如一個主人般将幾人都互相介紹了一番,霍孚遠看了秦衡蕭很久,驀地笑道:“師父認你做義子,我該叫你什麽?”
魏先邪打他頭:“你叫弟弟,知道了嗎?”
“那他要叫我哥哥?”霍孚遠爽朗笑道。
也只有他敢對着秦衡蕭這樣調戲了。
秦衡蕭冷着臉,堅決地搖了搖頭。
“這些話往後再說。”魏先邪找出一個破舊的茶壺,邊沏茶邊道“把你該說的都說了。”
他一說,就說到了半夜。
百年前,他還是帝澤天宗一個普通弟子,但在魏先邪的教導下,也對陣法方面頗有造詣。一日誤打誤撞,破了荒山第十峰的禁制,親眼目睹了那些人是如何走進山洞,把人推向血池。
他看了許久,那些人卻一直沒有發現他。
許是那一天實在是太重要了,人們都只專注于眼前的事。
他盯着血池半晌,終于看清了裏面浮着一把劍,隐約聽見裏面的人說,這是一把後卿之刃。刃上金光愈來愈盛,最後,一個人拖過了一頭成年大犼,一刀就插進了它的喉嚨,把它懸在池邊,讓它的血流進去。
“鬼要成魔,最後一步必須要借助外物。多是被鮮血灌溉過的上古神兵,抑或神獸之軀。”
霍孚遠看着看着,想起了魏先邪某日随口提過的一句話,不禁身體都發起了冷。他幾番推演,終是确認了眼前血池裏的陣法正是澆灌魔物的煉魔陣。
犼始終沒有掙紮。
但霍孚遠确定它看見了自己。
最後一滴血流盡的時候,它眼中滾下了一滴淚水,然後身上火焰乍起,霍孚遠眼睜睜看着它***而死,同時它身上的一道青芒鑽入了後卿刃之中。
這場火撲不滅,又極其熾熱,無物不燒,只是幾刻,就将山洞置于火海,洞內一片混亂。
霍孚遠幾乎是不計後果地趁亂沖了進去,用靈力搶過後卿刃,轉身就跑。
他的初步設想是出去後立馬毀了這把兇兵,然而追兵兇猛,他當時也只是一個金丹修士,于是只好借着隐匿陣把後卿刃藏到了一座山中,并給它打上了印記,等擺脫他們再來銷毀。
一躲就是數十年,等他找到機會再來原地時,那把後卿刃,卻已失蹤了。
這些年他一直在調查當初的這樁事,越調查,越深陷,直至今日,他都看不見所有真相。
“事實上,前些日子,我的舊傷才痊愈。”霍孚遠嘴上如此說,但看起來卻是雲淡風輕“确定那些人已經放棄找我後,我就想辦法聯系上了師父。”
“我告訴了他你的事,他執意要見你。”魏先邪對秦衡蕭說道“我們想,這件事或與你有莫大的關聯。”
說着,霍孚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住了秦衡蕭的手腕,他口中念決,靈力沿着他的手腕一路向上,秦衡蕭如被電打般彈了一下身子,緊接着他的脖子上漸漸浮現出了一個長劍的圖印。
“果然……果然……”霍孚遠一時間竟站了起來,淡然盡失,有些慌亂地道“那頭犼果然……”
好不容易待他平靜下來,秦衡蕭才終于知道,犼在死前竟直接靈魂獻祭給了後卿刃,為它開了靈智,使它可以修煉。
魏先邪唏噓道:“也許,它是想你為它報仇吧。”
後卿刃本就吸收了無數人與兇獸的血液,又開了靈智,在山上日日夜夜吸收日月精華,終于有一天化成了人形。然而化成人形就已耗費了它攢下的所有靈力,它變成了一個普通的凡人娃娃後艱難地下了山,最終被魏先邪撿了回去。
劍沒有記憶,秦衡蕭自然也不記得從前。
“我原想他們做這件事,會害人無數,我幾乎已然看見了生靈塗炭的一天,所以才一直想毀了這把劍。然而如今……它變成了你,也算是好事吧。”霍孚遠的笑容中滿是苦澀,也帶着許多釋然。
魏先邪安慰地拍拍他的手背,接話道:“當時你還差最後一步,結果被小遠搶走了。雖然你變成了人,但始終還是差最後一步淬煉,所以現在修為無法增進。”
梅慕九急道:“最後一步要如何做?”
“再往西走十五裏,有一片蘆葦蕩,兩天後會出現血武原野的入口。裏面有一口血池,再有十天不到就要幹涸了……我與小遠推算了許久,的确是十天。進去後,讓小蕭躺進去吸收完畢,方可完成淬煉。”魏先邪極其嚴肅地說道。
梅慕九仔細記下了,看向身邊的秦衡蕭,他和往日一樣,沒有什麽表情,但眼裏皆是複雜。
他想象過許多次自己的身世,即使人佛說他是個器物,他也有過好的期許,可他從未想到過自己會是一把劍,一把上古魔神後卿的劍。
他身上流淌着的,是數不清的人的血。
難怪他總是想殺人,難怪他從來都不想和人接觸,從一開始,他就是大兇器,人人都恨不得誅之而後快的東西。
如果他後來遇到的不是魏先邪,不是梅慕九,他甚至不敢想自己會變成什麽樣。
梅慕九發現他身體抖得厲害,連忙把他摟入懷裏,像給他小時候講故事一樣輕拍他的後背:“怎麽了?這有什麽難過的,你想啊,你天生就不是凡人,天生就比別人厲害,有些人羨慕都羨慕不來呢。”
秦衡蕭寬闊的肩在他懷裏也顯得沒那麽沉重了,乖乖地任他摟着,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無法釋懷。
深夜,梅慕九坐在床上修煉,霍孚遠長年累月的逃亡和躲藏使他無法安心入睡,便坐在房前守門,順便望月感悟。
而魏先邪則和秦衡蕭坐在村口的一個石磨邊上,他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談過心了。
“你長大了,我第一眼都沒認出你。”魏先邪半是打趣,半是遺憾。
這個他帶到半大的孩子,現如今終于長成了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
秦衡蕭笑笑,沒有說話。
“我知道你是劍時,也吓了一跳。”魏先邪繼續道“但這又如何呢?”
“小蕭,我總是說,不要問自己是誰。不管你是殺人的劍,還是救人的藥,你只需要知道,你會保護身邊的人,你會誅殺傷害你的人。那你是誰,又有什麽重要的?”
秦衡蕭眸中掠過一絲光,木然地重複:“保護……”
“是,保護。從我看見你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你不是普通的孩子,但我也堅信着,你會是了不起的人。了不起的人,從不在乎過往。”
星光飄灑,秦衡蕭驀地拔出了宵斷。
夜色下,劍尾的白光攜着星屑,美得如同墜下凡的銀河。
他沉默地看着,魏先邪也沉默地坐着。
不知過了多久,秦衡蕭輕笑道:“劍用劍,很相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