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為我會為了一個人神魂颠倒失去理智,即便當初和白連宇糾纏不清時,我也沒有全然深陷進去。我再怎樣寵愛她他,再怎麽包容他的性格他的無禮,在我的內心深處,仍有一份理智存在。而事實也證明了,我對他不過是一時的興趣,當興趣消失了,那種水性楊花心機深重的貨色,也就入不了我的眼了。
愛情這種東西,我是不會去碰的。
年紀大了,一時間竟扯了這麽遠。我這幾年格外喜歡回憶前塵往事,回想起當年在宮中讀書的日子,回想起初入江南的憤慨往事,回想起母後殉葬時的場景,而我想的最多的,還是當年和沈清霭同游江南的趣事。
那時的清霭,天真爛漫不谙世事,只是個初入塵世的小公子。小家夥聰明過人博聞強識,與他同游總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可那種無憂無慮的生活,已經離我太遠了。
說起來,自從十年前清霭離開長安,我們就再未相見。聽說他一直隐居于小竹山,替他師父守着那一方淨土。
我也算是看着他逐漸成長的。剛下山時的清霭活潑靈動,是王府中有名的機靈鬼,小孩子随性灑脫,卻又斯文有理。十五歲的少年最是鮮嫩,笑起來陽光可愛,很是招人疼愛。上了戰場的清霭逐漸變得成熟沉着,收斂了少年活力的他如同一把暗藏鋒芒的利刃,總能給予敵人致命一擊。成長後的他更加的溫柔和氣,淺笑嫣然,便是道亮眼的風景。
明明是同一個少年,明明只有五年時間,卻讓這個活潑的小少年變成沉穩溫柔的小公子,截然不同的兩個性格先後出現在一人身上,卻又都是那般風華絕代。
只是這個人。也離我太遠了。
最近我正在謀劃退位之事。委屈自己向來不是我會做的事,我已然厭倦了爾虞我詐的生活,想要追求記憶中那般輕松的日子。太子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不需要我的提點,這朝堂中,已沒有什麽是我放心不下的了。
只是那幫老學究仍不想放過我,整日于我講什麽于理不合與制不符,弄得我焦頭爛額,恨不得下旨宰了他們才好。
皇上。
這個時候可以自由出入禦書房的只有皇後。我擡眼看向她,不知她來有何事。我與她之間并無感情,所謂婚姻也不過是一紙協定。她為所愛背叛,需要一個歸宿,而我需要一個妻子。我們的結合,不過是各取所需。
皇後年長我三歲,是個睿智闊達的女子。她從不争寵,也不做出格之事,她于我更像是一位長姐,總能在我迷茫是給予我幫助。
相處近二十年,我和她雖無情愛,卻是最親近的親人。
皇上可還在為近日之事煩憂?皇後走上前來,悠悠的為我斟上一杯茶。這幾日那幫大臣見我不肯改變主意,便讓自家夫人進宮找皇後尋求幫助。只不過皇後心思難測,并沒有立即找我,而是忍了這些日,直到現在才提。
皇後可是要說些什麽?我擡眼看向她。莫不是你想做那幫老家夥的說客?
皇上說笑了。皇後淺笑一聲,坐到我身邊。您的計劃于我并無壞處,我又為何要阻攔。臣妾只是好奇,您在這深宮中忍了這麽久,現在為什麽不忍了呢?
厭煩到極致,自然忍無可忍。我聽她話中有話,卻又想不明白個中深意,只能順勢答道。
臣妾的意思是,您這般想要抛棄這裏的一切,可是因為某個人?比如說,白家幼子?
皇後提他作甚?我甚是不耐的擺擺手。朕又為何要為了那人舍棄權利。那不過是個玩物,朕早就失了興趣。
那皇上又為何如此急迫呢?臣妾以為,您若想退位,定會徐徐圖之,這樣朝中非議才少。而您現在突然提出退位之事,莫不說朝中大臣,就連臣妾都覺得吃驚呢。因此,臣妾想着,定是有什麽特殊的緣由讓皇上臨時下定決心。
哪裏有什麽特殊的緣由啊。我嘴上這麽說,心中卻有些迷茫。細想來,我确實是突然提出要退位的意思,沒有給朝臣任何緩沖的餘地。而讓我這般不管不顧,只想離開這裏的,似乎是個夢。
那個回憶游歷江南之事的夢。
我不明白我為何會為了一個夢境而失态,也不明白為何會如此懷戀當年舊事。于感情上我向來不敏感,于是我将這些感覺一一說與皇後聽。那只皇後聽後只是掩唇一笑,而後問了我一句話。
皇上,您懷戀的是當初游歷江南的自由呢,還是懷戀陪你一同走過江南諸地的人呢?
我聞言一愣,有些不明白皇後在暗示什麽。
皇上。皇後站起身來,走到我面前,行了一禮。朝臣之事,臣妾會囑托家兄,讓他出面擺平。臣妾只想請您看在夫妻十餘載的份上,再游江南時,替我向竹山舊友,問聲好。
皇後出身名門,國舅更是朝中的一品大員,在文臣中甚有威望。由他出面,那群老學究應當會收斂一些。
皇後。我起身叫住即将離去的皇後。你為何要幫朕,說實話,朕并不覺得這件事對你有任何益處。
說句不敬的話。皇後緩緩轉身,笑的平和而慈祥。臣妾一直将皇上視為親弟,自是希望你能得償所願。這皇宮已經困了我的一生,就不要再讓你成為這座牢籠中的囚徒了。你是灑脫不羁的人,本應自由于天下,臣妾不忍心看你蹉跎于此。既然有此機會,自是要相助與你。
臣妾告退。
我看着皇後離去的身影,默默咀嚼她方才說的話。我向來猜不透她的心思,只覺得她将自己囚禁于這一方境地之中,無喜無悲,無欲無求。而她今日這番話倒是讓我感觸良多,也更欽佩與她的豁達和智慧。
幸得友如此。
作者有話要說: 番外碼的我痛不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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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玄暮(二)
沒有了朝臣的阻撓,事情順利的不行。兩個月後,秋風初起時,我便是無事一身輕的太上皇了,而太子也已登基,把穩了朝綱。
我也終于有了時間,可以在丞相府的後花園中,同陸恒舟把酒言歡了。
你接下來可有什麽打算。酒過三巡,陸恒舟眯着眼,問道。
也沒什麽計劃。我為自己斟上一盞酒,一飲而盡。準備在入冬前趕去江南。許久沒去了,想着故地重游一番。
難得你還想去那地方。陸恒舟說道。當年也不知道是誰,滿心滿眼覺得江南之地紙醉金迷烏煙瘴氣,恨不得平了那地方才好。怎麽,現在覺得那是個好地方了。
江南風景獨秀,自是個好地方。我反駁道。當初不過是洩憤之語,做不得數的。再說,我這段時間常常夢見當年游玩江南的景象,對那邊的秀水青山,也甚是懷念。
我本不過是随口之言,誰知陸恒舟卻來了精神。他坐直了身子,眯着那雙狐貍眼看着我,眼中精光閃爍,不知在想些什麽。半晌後,才幽幽道。
正巧,我只江南有益處風景秀美異常之地,準備過段時間去看看。你我同行,如何?
陸恒舟這人在熟人面前一向沒個正行,說一出是一出。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們已經離京百裏了。
算了,我無奈的自我安慰道。本就準備出發,就當做是計劃提前了吧。
不過
這就是你說的風景秀美異常之地?我站在小竹山腳下,斜眼看向陸恒舟。
這裏難道不漂亮嗎?陸恒舟笑的不懷好意。來都來了,就上去看看吧。
我無奈的點點頭,随他去了。
正好去看看清霭,也不知這些年,他過得如何。
這小竹山我也是十多年沒來過了。山上遍地翠竹,平生一股清涼。沈清霭和他師父住在半山腰的青竹居,很快便能走到。
因為事出突然,我們并沒有下拜帖,結果正趕上沈清霭出門,只有一位五十多歲的嬸子來招待我們。這位嬸子自稱麗姑,是這裏的管家,也是沈清霭很敬重的長輩。她是個和善的女人,面對不請自來的我們沒有任何不耐,而是笑着領我們去清霭的書房。
清霭去山腳下的村子裏行醫去了。麗姑解釋道。前幾日村子裏有個急病患,他去的匆匆忙忙的。你們也着實是趕巧了,平時清霭可都是在山上的。
他不出門嗎?陸恒舟問。
不出。麗姑說。自從十年前從長安回來,清霭就不喜歡下山了。這幾年他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山腳下的那個村子。他不太喜歡走動,平日裏也總是呆在書房裏,偶爾去後山轉轉。
他什麽時候能回來?我忍不住問道。
那可說不準。沒準一會兒就回來了,也可能要再過三五日才能回來。你們若是有急事,我就去給他發個信,讓他趕緊回來。
不用,不用。陸恒舟嬉皮笑臉的駁了麗姑的話。我們在書房等他就成了。若是他晚上還沒回來,您可別忘了給我們準備客房啊。
好。麗姑很是寵溺的點了點陸恒舟的額頭。
你們在這裏等一會兒吧。麗姑推開書房的門,領着我們進去。這裏平常都是清霭自己收拾,那天他走得急,沒來得及規整,可能有些亂,你們可別見怪。我先去廚房了,你們自便就好。
麗姑說完便出去了,只留下我們兩個在書房。陸恒舟倒是不見外,當真趴着書架翻看起來。我四下看了看,走到了書桌後面。
書桌上很亂,上面有不少随意鋪開的宣紙,一旁的狼毫上還沾着墨,一看就知道這個房間的主人走的匆忙,沒來得及收拾書案。
我本想再到書架前看個究竟,卻被書桌上的一封未寫完的信件吸引了目光。
書信的題頭,寫的是朝陽。
朝陽是太子的名諱,如今卻出現在清霭的信箋上。我倒不知道他們師徒倆的關系這麽好,好到可以互通信件。
那張未寫完的信件下面壓着朝陽的來信,我拿起來草草掃了一眼,發現上面寫的全是朝陽對于治國的理念和疑問,末了還寫了幾句他自己的近況。而沈清霭的回信上也不過是在為朝陽答疑解惑,因為還未寫完,不知他是否還想添些個什麽東西。
這是很普通的文書信件,想來這些年,這樣的信件應該還有許多。
書架那邊,陸恒舟很随意的扔過幾本書,他不說話,只是示意我翻看一下。
那是太子的教案,我翻了幾頁便得出這樣的結論。陸恒舟一直用這幾本書來教導太子。我曾經看過其中一本,寫的當真不錯。
不過這些書怎麽會出現在清霭的書架上?這幾本書不是陸恒舟自己編寫的嗎?
你可別看我。陸恒舟搖頭晃腦的,一副我就知道是這樣的表情。我早說過我沒那麽大本事,你就是不信,現在傻眼了吧。這幾本書都是清霭編寫的,為了這個,他可是費了好大一番功夫呢。
我聞言一愣,低頭看向手中的書,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
這十年來,有事我憶起陳年舊事,總會覺得沈清霭這人性情中帶着一個狠字。他當年練習槍法刀法時,對自己不可謂不狠;當他登上戰場時,對敵人不可謂不狠;待到大業已成功成名就之時,他對舊友舊情不可謂不狠。十年了,我從未得到過丁點有關于他的消息。我以為他是過慣了清淨日子不願與塵世有太多聯系,我以為他清高自持不願與這些權欲纏身的舊友多加聯系,我以為他潛心向佛向醫,不願回憶起舊年往事。我做了許許多多的設想,我在心中不停的為他的狠心他的絕情做托詞。可現在,擺在眼前的事實告訴我,他并不是要和往昔做斷絕,也沒有與舊友斷了聯系。從始至終,他不想聯系的人只有一個。
是我。
這一刻,我已經說不上是憤怒還是失望了。我心中酸酸漲漲的,疼得厲害,這種感覺很新奇,充斥在我的信件,讓我惶恐,令我迷茫。
果真在這兒。在我愣神的時候,陸恒舟又湊到了書桌旁,彎腰折騰半天,從桌腳的地面下搬出一個楠木箱子。這孩子,這些年藏東西也不知道換個地,真是一找一個準。
我這才發現,那書桌的一個桌腳旁邊有個機關,打開後會出現暗穴,那楠木箱子就是從暗穴裏搬出來的。
這箱子我是找出來了,不過,我可不會開。陸恒舟半倚着那個小木箱,沖我擠眉弄眼。這裏面藏得可都是清霭的寶貝,怎麽樣,想不想打開來看看?
我盯着他,不說話,實在弄不動這家夥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我說,你別幹看着啊!陸恒舟見我不作為,急了,三步并作兩步竄過來,扯着我走到箱子前。我是打不開,但是你可以啊!抓緊點,我還真想知道是什麽東西能讓我這個師弟這麽寶貝。
我又怎麽會知道沈清霭的箱子的打開方式。我腹诽着,卻耐不住好奇心,低下頭去看那個箱子。說實話,別人的寶貝,總是很吸引人。
可看到這個箱子的全貌時,我又一次愣住了。
這箱子很特別,沒有鎖孔,開啓箱子的機關在箱蓋上。只有按照正确順序按下箱蓋表面的十八塊浮雕,這個箱子才能打開。
而開箱的順序,我确實知曉。
沈清霭下山的第二年,我們曾一同去拜訪一位隐居在杭州城郊的機巧大師。清霭那時活潑又讨喜,很得老人家喜歡。那一次的行程因為有他的加入變得異常順利。大師應下了我的請求,還邀請我們在他隐居的村莊中小住幾日。
箱子就是在那裏完成的。
我還記得那日清霭捧着箱子興沖沖的來找我,眉飛色舞的與我講述這個箱子的精妙之處。說道激動時,他還會手舞足蹈,眼眸明亮,宛若星辰。那是的他是那麽開心,以至于連我都被他感染,應下他的要求,學了那開箱之法。
再後來,他許是高興過了頭,捧着箱子腳下沒注意,一個磕絆就把箱子甩了出去,連帶的,自己也摔得不輕。
就這一摔,箱子便可壞了一個角,看起來坑坑窪窪的,怪寒碜的。
我隐約記得那個摔壞角的箱子一直放在晟王府,因着行軍打仗不易攜帶,清霭便沒帶着他。眼前這個,恐怕是他後做的吧。
我摸上箱體,卻在摸到那個缺角的時候徹底慌了神。
這分明就是當年那個箱子。
我不知清霭為何非要去尋回這個破箱子,也不知他為何還要用這個殘次品來承載自己的寶貝。自打進了小竹山,我的沉着我的冷靜似乎都離我而去了,超出我想象的事實一次又一次的動蕩這我的內心,我竟開始慌張了。
總覺得,打開這個箱子,有些事,就會變得不一樣。
我是個掌控欲極強的人,向來讨厭事情脫離掌控。可這一次,事情的發展已經完全超出了我的預期,而我竟沒有不悅,沒有憤怒,甚至在心底,還有絲絲的期待。
我順着記憶按動了箱蓋上的機關,咔噠一聲,箱子開了。
箱內并沒有什麽奇珍異寶,只是整齊的碼放着一些書本信件。我略有詫異,拿起放在最上層的兩本書,稍稍翻看一番,發現那是我的詩集。
人無完人,再有能力的人也免不了有弱點。我自認為自己是飽讀詩書才華橫溢,治國平天下樣樣精通,可偏偏于詩詞一事上栽了跟頭。我不善寫作,偶爾興起,寫出的東西也不過是市井打油詩的水平。可偏偏,我身居高位,總有些情況必須要賦詩幾首。每每到那時,那幫喜好阿谀奉承的人就會昧着良心的将我那簡單至極的詩律誇得天上有地上無的。
那話,聽得我自己都尴尬。
可能是今日令我吃驚的事已經太多了,再見到這兩本詩集,我已經沒有了驚訝的心思。
這兩本書已經很舊了,但保養得不錯,因此并不破爛,書上翻閱的痕跡很重,每首詩旁邊還有書主人的朱筆批注。沈清霭似乎經常翻看這兩本書,書上的字跡新舊不一,顯然是多次批注的結果。我突然來了興趣,想要看看沈清霭是如何看待我這拙劣的詩作。
畢竟,他是少有的,不需要奉承我的人啊。
不能将滿腔熱情和壯志揮灑于紙一直是我的遺憾,每每當我滿心豪情時,我的詩句卻總不盡人意。世人誇贊一直是昧着良心稱頌我的辭藻和筆墨,從未有人能從那淺顯直白的語句中體會我的野心我的期望。
我這也是強人所難了。
但,時至今日我才發現,是當真有人可以讀懂我的心聲。沈清霭寫于書上的朱紅色批注,将我的野心,我的志向,我的情感,我的內心,一一表露幹淨。他的層層朱批一點點将我的內心世界描述出來。我驚嘆于他對我的了解,驚喜于他能理解我的思緒。同時,我也有些怨恨自己,為何沒有早日發現這位知音。
或許早就發現了吧。我回想起當年與沈清霭相處時的自在,第一次怨恨起自己的遲鈍。
作者有話要說: 最後一篇番外 寫的我要吐了。。。。
結果還沒寫到主角裝逼那一段。。。
心累。。。。。
好困。。。。
碎了。。。
揮~
☆、【二】玄暮(三)
我放下手中的詩集,平複下心緒,又拿起了箱中的信件。
那些信件層層疊疊的碼放在箱子裏,幾乎占滿了裏面所有的空間。我粗粗掃了一眼,大約有百來封信的樣子。我手中拿的這一封是一年前的來信,去信人是我的兒子,方朝陽。
看來,這些信是清霭這十年來與朝陽的通信。清霭是個細心溫柔的人,他把這些信件按照年份放好,年與年之間放了一張紙作為分界。我挑着近兩年的信件粗粗看過,發現與書桌上的那封并沒有太大的區別,不過是一些疑問,還有簡單的報平安的話語。
我将上層的信件全部取出,想要看看下面還有沒有其他東西。結果信件多的超乎我的想象,般開這些,露出的是另一疊泛黃的信。
看信上的日期,這一堆應該是八年前的。那一年我将白連宇驅逐出京,朝陽高興了好一陣,可好景不長,沒過兩月,他又成了那副不茍言笑的小大人模樣,甚至于還有些低落和傷心。
現在想來,恐是和沈清霭有些關系。
我一封封草草閱過,并沒有看出什麽端倪。這幾封與先前的并無兩樣,只是行文筆法更顯幼稚,一看便知是小孩子的手筆。
我有些煩躁,但還是耐下性子看下去。終于,在看到第十封信是,我找到了我想要的東西。
朝陽寄信來,多半是為了學業。而我手裏這一封,卻與學問之類的沒有半點關系。信上的字裏行間都透着朝陽的喜悅之心,我還是第一次知曉我的兒子是這般讨厭白連宇。朝陽用了極大的篇幅描繪了白連宇被斥離京時的場面,還似洩憤一般狠狠地将人數落了一遍。信的末了,他還興沖沖的勸沈清霭回京,說着白連宇已然離京,先生無需擔心一類的話。
原來清霭和白連宇之間有過結啊,我收起信紙,心下疑惑。
我又拿起下一封信,拆開來仔細閱讀。這封信上朝陽的筆跡淩亂,筆鋒尖銳,似乎情緒不佳。我細看來,發現這孩子是在為了清霭不肯進京之事大發雷霆。信上言辭激烈,一改往日的尊敬,看的我不住搖頭嘆息,心下覺得到底是小孩子,心智不堅,容易任性。
我翻到下一頁,還沒看完,就被紙上所書震得呆愣在地。
學生知先生心慕父皇,現白已離京,父皇身邊再無他人,先生為何還要獨守空山,為何不肯進京與父皇表明心跡。
先生心慕父皇……表明心跡……
原來清霭,一直報着這樣的心思嗎?那他,又為何不肯說出來,非要守着這座空山,孤苦伶仃一輩子呢。
我有些不懂了,我的腦子已經亂成一團漿糊了。
我将所有信件從箱子裏搬出來,露出被埋放在箱底的物件。那些都不是什麽值錢的玩意兒,不過是市井中最常見的把件折扇,都不貴重,卻被完好的存放到了現在。
這些都是當年游歷時,我順手贈與清霭解悶的。
在箱底,還有一張灑金宣紙。那紙也有些年頭了,微微發黃。我已經猜到那是什麽東西了。
是清霭離京前,我贈與他的那副字,上面寫着的,是我替他取得表字。
這個箱子裏,被沈清霭珍藏的,除了那些信件,便都是與我有關的物件。
這一刻,我已經無暇去斥罵自己的遲鈍了。我分明就是一個傻子!
都知道了。陸恒舟吊兒郎當的站在那,手裏捧着一本雜談,頭也不擡的說。
你什麽意思。若是現在還不知道陸恒舟是故意的,那我當真是癡傻的不行。只是我不懂,他這樣做是為了什麽。難道讓我知道了清霭的心思,我就會立刻愛上他嗎。
不過是心疼自己的小師弟罷了。陸恒舟将雜談扔到桌子上,又撿起一方鎮紙,握在手裏把玩。順帶手,給你找個第二春。
我皺着眉頭不說話,只死死地盯着他,等他的下文。
清霭是個傻得,陸恒舟道。他守着這份感情将近十五年。師父勸過他,我勸過他,朝陽勸過他,甚至連皇後娘娘都勸過他,可這孩子倔得很,誰的話都不聽,就一門心思的死守。有時候,還真不知道說他什麽好。
他為何不告訴我。
你讓他如何開口。陸恒舟白了我一眼,說道。莫看這小子精怪,其實他心裏再保守不過了。最初發現時他可是吓壞了,覺得自己壞了禮法破了倫理,自責羞愧到不行。你是有婦之夫,單這一點就讓他踟蹰不前,更何況你從未表現過你有龍陽之好,他自是更加不敢表明真情。為了你他破了殺戒習了軍法,勾心鬥角無事不做,心底還在糾結自責。他那段時間過得是什麽樣的日子,你有想過嗎!清霭不願做那破人家庭的惡人。甚至覺得有這種感情的自己也是邪惡的,他當年不過十六七,卻整日在心底折磨自己,他如何能,如何敢開口呢!待到後來,我好不容易将他開導好,讓他有了些許的底氣,可你呢,又和那白連宇糾纏在一起。幾次三番下來,清霭便收了訴情的心思,只想着靠回憶過活了。
是我不好。我憶起當年開戰後,清霭确實有一段時間精神不佳,待到白連宇出現後,他更是變得沉默寡言。我思及他這些年的苦守和當年的自我譴責,不由得心下一陣愧疚,而愧疚過後,還有止不住的心疼。
我活了三十餘年,卻第一次有這般多的感情變化。我有些慌神,不知曉自己這般到底為何。
你今日到還像個正常人。陸恒舟許是瞧見了我慌亂的神色,調侃道。認識你這些年,你從來都跟塊沒有感情的石頭似的,今日能見到你如此,我也不算白費口舌,待到回京時,我定要與朝陽好好說說。
滾!我呵斥道,卻無暇再顧及其他。這種心底感情紛湧的感覺實在太過陌生,不算愉悅,卻也不令人讨厭。
旁的我也不說了。陸恒舟笑嘻嘻的說。我此番誘你前來,不過是想将清霭的這層心思捅給你看,好讓他以後不留遺憾。至于你們能成與否,我是不強求的。不過我看現在這架勢,他這麽些年,也未必是單相思啊。
作為朋友,我還是希望你們在一起的。清霭與你很是相配,你若真分不清心中所想,倒不如與他見面詳談,把話都說開了,才好辨別。
沈清霭的聲音在書房外響起。他似乎是得到了消息匆匆趕來的,說話時氣息不穩,還帶着些焦急。
恒舟回來了,還帶了為客人。那人看着器宇軒昂的,可不像是普通人。麗姑在屋外絮絮叨叨。他們現在在書房呢,你快些去看看吧。待會記得出來吃飯,今天來了客人,麗姑給你們好好露一手!
屋外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我的心反而越來越平靜。方才的混亂和慌忙仿佛從未出現過。
書房的門被猛地推開了,神色匆忙的沈清霭逆着光站在門口,皺眉看着屋內的我們。
時間是公平的,卻又是偏心的。他帶走了我們的年歲,體力,健康,能力,卻又沒有帶走某一部分人的容顏。已然是而立之年的沈清霭在面貌上與十年前并無不同,歲月盜走了他面上的稚嫩,賜予了他成熟,卻沒有收回他秀麗雅致的容顏。相較于十年前的稚氣未脫,現在的沈清霭已然完完全全是一個成熟的男人了。他的身上有着成年男子的氣魄,又因為久居山林與書草為伴而養成了淡薄寧靜的氣質。這樣的他,身着淺綠色的學士衫,頭發高束,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裏,便是一番風景。
他仍是那個風華絕代的小竹山公子,而我卻已是個身心俱疲的退位皇帝了。
清霭似乎被我的出現吓到了。他靜靜的看我片刻,似乎不敢相信站在書房中的人是我。而後他又将視線移向陸恒舟,師兄弟用眼神交流半晌,他終于緩過神來,幾步走進屋來,離了那因逆光而造成的光暈。
我也是這時才發現他的不尋常。
沈清霭是我們這些人中最年輕的一個了。當年在軍中,就是因為他的年歲,将領們可沒少跟他嗆聲。可就是這個年紀最小的人,如今是滿頭銀絲,不複烏青。
這些年,他到底經歷了什麽?
我們三人站在屋裏大眼瞪小眼的呆了好久。沈清霭不言不語,我被他如今的樣子震驚,也不知該怎樣開口,而陸恒舟那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家夥,左看右看,滿臉興味。
你們兩個啊。最終打破沉默的還是那個不靠譜的家夥。他三步并作兩步走到沈清霭身邊,一手拍着沈清霭的肩膀,另一只手指向我所在的方向,煞有介事的說道。一個是人呆心傻情商低,另一個是癡心不改小倔驢,明明都有意思,卻耗了這麽久,當真是絕配啊。
說罷,陸恒舟便搖頭晃腦的出了書房,還特別貼心的捎上了房門。
雖說沒大聽懂他說的是什麽意思,但是這個兄弟在某些時候還是比較靠譜的。
當屋裏只剩我們兩人時,氣氛變得微妙而暧昧。沈清霭不聲不響的,只是盯着我看,而我呢,不知如何開口,卻又不想只是呆站着,便繞過書案走到他面前。可能是因着這段時間受的刺激實在不少,腦子當真有些癡傻,我人是過來了,手上的信卻沒有放下。沈清霭看到我手中的心,又瞄到書案上那個被打開的箱子,登時慌了神。他神色慌張的看了我一眼,随即低下頭去。他的身體微微發顫,那樣子,像是做壞事被發現的小孩子,等着大人的審判。
見他這幅戰戰兢兢的樣子,我反而心下一松,有了計較。
我本就不是個優柔寡斷的人,在最初的混亂心情平複下來後,冷靜下來,我在心底就已經給出了一個答案,而沈清霭這個謹小慎微的樣子,更是讓我堅定了這份信念。
古詩雲,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我已然無情冷心的過了三十五年,從未有人可以動搖溫暖我,如今有人懂我戀我,令我安心讓我心暖,我又為何不捉住這份溫暖,真實恣意,有血有肉的活一回呢?
這個人會完完全全屬于我,只要想到這一點,我便激動不已。此刻的我,就像是久行于沙漠的旅人看見了一汪泉水那般的激動和狂熱,從未被愛過的我終于發現了一份只屬于我的真摯情感,又怎麽可能會放手。
你的頭發,是怎麽一回事?我伸手撫上他耳側的鬓發,他卻像只受了驚的兔子,慌亂的向後撤步,略帶詫異的看着我。
幾年前生了一場病,病好了,頭發就成了這個樣子。再養些年,許是能變回原來的樣子。他說的輕描淡寫的,可我心中卻明了,事情絕沒有他說的那般簡單。曾經的沈清霭強壯的如同一只小牛,一年四季從不生病,活力四射,精力十足。他是什麽時候開始變得安靜,變得虛弱,開始需要更多的時間在屋內休息,而不是四處亂跑巡視軍營呢?
是了,從他第一次為我當下致命一劍的時候。
說到底,這都是我的孽債。
對不起。我無力的說出這個最無用的字眼,不過是輕飄飄的三個字,又怎能彌補他這些年受到的苦楚呢。
你為何要道歉。沈清霭面露驚訝。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的病痛與你又有何關系。你莫要多想。
是嗎?我看着他,從他的眼睛中讀到了他的認真。沈清霭當真是個妙人,越是接觸越能夠感受到他的風骨和魅力。
我們再次陷入了沉默,但這次的相顧無言不似方才的尴尬。我起了些壞心思,一步步向前,想湊到沈清霭面前。而他呢,也不負我的期盼,被我逼的步步後退,最終倚靠在牆上,再無退路。
我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