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表白
九點多,大巴車終于把一車人送到了賓館。把房間分好以後,我跑到路邊攔了輛出租車坐上去,心情不佳地應付着熱情搭話的司機。
大半夜的,讓我過去有什麽事啊?我皺着眉想,為什麽就不能在電話裏就把事情說清楚。
出租車停在約好的餐廳門口,我關上車門往裏看了一眼,店裏只有零星兩桌客人。我走進去,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靠窗位置的方嘯,還有……他對面趴在桌子上的邊岩?!
邊岩?!他怎麽來T市了?
我跑過去,先是盯着趴在桌子上的邊岩看了幾眼,又轉過頭一臉震驚地壓着聲音問方嘯:“這是牙牙吧?”
他癟着嘴朝我點點頭,看上去一言難盡。
我結巴道:“他,他怎麽來這了?”
方嘯攤開兩只手做無奈狀,沒說話。
“你丫倒是說話啊,”我急道,“他這是怎麽了?”
他終于張了嘴,幹巴巴道:“喝醉了。”
“不是,他喝酒幹什麽啊?”
方嘯朝天翻了個白眼:“我哪知道啊。”
“你不知道你讓他喝什麽酒啊!”
“他就喝了一瓶啤酒好嗎……我哪知道這玩意兒能喝醉人啊。”
“他為什麽喝酒啊?”我不知道方嘯為什麽這麽淡定,我卻急得汗快下來了,“他總和你說什麽了吧?”
“沒有,”方嘯撇撇嘴,“你急什麽啊,一會兒他醒了就和你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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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他不會和我上次一樣酒精中毒吧?”
“沒有——”方嘯拖長了聲音,一臉無奈,“他一切正常,只是簡單地喝醉了而已。”
“我,我現在就領他回賓館。”我端起中間的杯子灌了一口水,“我不是在做夢吧?邊岩怎麽會跑到T市來啊。”
“你先坐下吃點東西吧。”方嘯拉開一邊的椅子。
“不吃了,我先送他回賓館吧,回去點個外賣就行。”我說完,俯下身子趴到邊岩耳邊,低低叫他兩聲:“牙牙,牙牙?”
他仍趴在桌子上,不聲不響地把頭埋進胳膊裏,好久也沒動彈一下。
方嘯起身倒了杯熱水推到他面前,探過身來拿手推推他的肩膀:“牙牙,還能走嗎?”
邊岩這才迷迷糊糊應了一聲:“嗯?”半睜着一雙醉意朦胧的睡眼擡起頭,口齒不清地問了句:“要走了?”
他兩只胳膊交疊着放在桌子上,臉頰泛着些許紅暈,看起來像被下課鈴聲吵醒的小學生。
我突然就受不了他這模樣了,心裏像被一只肉乎乎的小貓爪子若有若無地撓了一下,忍不住擡手在他頭發上揉了兩把,然後落下來握住他的肩膀說:“走了,帶你回家。”
他仰着脖子愣愣地看我,忽然笑起來:“盧沛啊……”
“嗯,乖,”我扶着他,“能站起來嗎?”
他把胳膊肘撐在桌子上,兩只手在臉上搓了兩下,點了點頭,然後撐着桌沿站了起來。
他是真的醉得厲害,站都站不穩。
我趕忙推開椅子,一只胳膊摟住他的肩膀撐着他。他沒看我,垂着睫毛把嘴角勾起來,笑得我心都要化了。
方嘯也站起來,皺着眉看着醉得不成樣子的邊岩說:“我讓喝你一杯意思意思得了,你非喝一瓶,現在還能說話嗎?”
邊岩垂着的頭用力地搖了兩下,嘴裏嘟囔道:“沒、沒事。”
我把他的一只胳膊擡起來繞到我脖子上,架着他往外走。
方嘯跟在另一邊:“能行嗎?”
“沒事兒,一會兒打上車就好了。”我低頭看看邊岩,他正安靜地把頭歪在我頸窩,鼻息帶着熱氣一下一下撲在我脖子上。
方嘯幫我把邊岩扶到出租車裏坐好後,我也坐進去,把車窗搖下來對他說:“你回去吧,明天再找你。”
他趴在車窗,朝裏看了看說:“那個……你倆……”
“怎麽了?”
“唉,沒事兒,那個……你好好照顧邊岩啊。”他朝前送送手,“走吧。”
出租車發動了,邊岩仰靠在後座上的頭随着車子的颠簸左右晃了兩下,終于在我肩膀上找到支點,我見他醉得不省人事,便把一只胳膊繞過他後背,一下一下順着他的頭發。
車停在賓館前面,我左手從大衣口袋裏掏出錢包,右手仍摟着邊岩,有些費勁地數出錢遞給司機。
下了車,邊岩好像清醒了一點。我帶着他往賓館的方向走,他卻起了逆反心思似的,偏偏要跌跌撞撞地走旁邊一條小路。
“你要走這條路啊?”我側過臉看他,順着他的意思,“好啊,那我們就走。”
周圍的一切都靜悄悄的,偶爾一兩聲不知名的鳥叫劃過上空。我陪着他漫無目的地朝前走,偶爾低頭看看他。
他乖得不得了,喝醉了也不吵不鬧,只半睜着水光潋滟的一雙眼睛,時不時彎起來笑一下,看起來可甜。
走了一段距離,他忽然開始唱歌,不成調子地唱着,我費了好大勁才聽出那口齒不清的歌詞。他在唱五月天的《知足》,一直重複着前兩句:怎麽去擁有一道彩虹,怎麽去擁抱一夏天的風……
原來他也有抱不到的彩虹和抓不住的風啊,我把胳膊收緊了,緊緊摟着他。我側過臉,看着他輕輕說:“不唱這首好不好?我給你唱更好聽的,好不好?”
他很聽話地停下來,專注地看着我。
我笑了一下,在他耳邊低聲唱了首兒歌: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蟲兒飛,蟲兒飛,你在思念誰天上的星星流淚,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風吹,冷風吹,只要有你陪我唱完,低頭看着他問:“好不好聽?”
他不說話,只看着我笑,又使勁點點頭。
“那……那以後每天都唱給你聽,好不好?”
他又點點頭。天空黑沉沉的,一顆星星都沒有,全都落在他亮晶晶的眼睛裏。
“聽不懂你也點頭,不怕我把你賣了啊?”我笑着看他,又說,“等你明天酒醒了,會記得嗎?”
他不作聲,過了幾秒,忽然伸出一只手虛虛握着,孩子氣地說:“拉勾。”
我也伸手,勾住他的小指,又把大拇指對在一起摁了一下:“拉勾了,不準反悔啊。”
他拉着我走了好遠,走累了,步子慢下來,又朝我靠過來,全身軟得像灘泥。他的頭歪在我肩膀上,睫毛掃着我的脖子,有些癢癢的。
我忽然希望這條路永遠都別到盡頭,就這麽走下去,別停下來。可夜風漸冷,我又怕他喝醉了不經吹,只能背着他回了賓館。
離賓館還有一段距離,我看見陸澤夕正在前面打電話。我叫住他,他回頭看見我倆,睜大了一雙眼睛:“我操,我沒看錯吧?”
“沒有,”我一臉淡定地背着邊岩,“碰到你正好了,我身份證在左邊衣兜裏,你幫我開個房間。”
他不懷好意地看我:“大床房還是标間啊?”
“随便,”我催他,“趕緊的,別廢話。”
他很快跑回來,往我衣兜裏塞了卡:“沒大床了,湊合睡吧,小床擠擠也挺有情調的。”
我笑着讓他滾,作勢擡腿踹他。他一溜煙跑了,還回頭賤兮兮地說:“幹巴爹!”
一直把邊岩背到房間門口,我才把他輕輕放下來,一只手摟住他,怕他從我身上滑下去跌倒,另一只手在兜裏摸出房卡。
推開門,我摟着他走進去,後背抵着門,喘了一會兒。
這一路背着他,其實還挺消耗體力的。
我靠着門歇了一會兒,身子一彎,左手撈過他的腿彎,把他整個人抱了起來。
他之前一直不聲不響地靠在我身上昏昏欲睡,這下終于肯睜開一雙迷離的醉眼,盯着我看了半饷,才慢慢彎起嘴角,仿佛笑得心滿意足,然後頭又緩緩垂下去,垂到我的肩膀。
他睜大眼睛看我的時候,眼珠上蒙着一層水光,映出兩個清晰的我,好像他眼裏只有我一般。
我一廂情願地幸福了片刻,然後心裏又不是滋味起來:此時此刻,他看到的是我嗎?是那個悄悄暗戀了他好多年的盧沛嗎?
我看着懷裏的邊岩,搖搖頭苦笑了一下。
我抱着他走到床邊,俯身輕輕把他放到床上。放下的一刻我突然又異想天開起來,想着以後我要真和邊岩在一起了,我一定要在他清醒的時候做這些事,把他整個抱起來,然後輕輕放到床上。
我猜他肯定會掙紮,還會臉紅,說不定還會像只被惹惱的貓一樣撓我,那場景想想就讓我覺得幸福感滿溢。
我幫他脫了外套,又蹲在床頭看着他,覺得他可真好看。他小時候像個一碰就碎的瓷娃娃,上了中學成了意氣風發的小少年,再到高中愈發光風霁月起來,我腦海裏閃現出無數個階段的邊岩,每一個我都那麽喜歡。
他似乎醉得有些不舒服,微皺着眉仰躺在枕頭上,一只手摸索着過來,一直摸到我擱在床邊的胳膊。
我把胳膊往下移了移,握住他的手,他蹙起來的眉頭這才稍稍松開。
他在想什麽呢?我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另一只手伸向他的額頭,一下一下把他額前的碎發撫上去,低聲喊他:“牙牙……牙牙……”
他含混地哼了一聲,不知道是不是在應我。
“牙牙,別躲着我,”我終于敢當着他的面說出口,“你不喜歡我也沒關系,別躲着我。”
他似乎有些難受,不安分地在床上動來動去,嘴裏含糊地哼着什麽,我凝神聽了好一會兒,還是一個字都聽不清。
我松開他的手,打算去接點熱水給他擦擦臉。手一松開,他更不老實起來,嘴裏說了兩聲“別走”,聽起來可憐巴巴的。
我輕輕拍了兩下他的手心,低聲安慰道:“乖,我不走。”
我接了熱水,拿毛巾蘸着給他擦了臉和脖子,一點一點地擦過去,又甜蜜又心酸。想到這個人以後可能會不屬于我,我心裏的難過像潮水一樣一波一波地湧上來。
我俯下身子,嘴唇輕輕碰了下他的額頭。
其實我更想吻他的嘴唇,那兩片薄薄的、在酒精作用下泛着嫣紅光澤的、微啓的嘴唇,對于賊心不死的我有着極大的誘惑力。
我盯着看了片刻,終于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在他嘴唇上落了個清淺的吻。
好了,擡起身的那一刻,我對自己說,死也無憾了。
門外忽然有人敲起門,我起身去開門,外面站着服務生。
“有什麽事嗎?”我問。
“您是兩位入住是吧?剛剛開房只登記了一位身份證,我們現在要求每個住客都要登記,您拿着身份證和我到前臺登記一下吧?”
“哦,我找一下,您先等等。”
我走到衣架旁,把邊岩的外套拿起來,把手伸到他衣兜裏想摸摸有沒有身份證,他口袋裏東西不多,我順手一掏,竟掏出了一塊手表。
一塊和我手上一模一樣的手表。
棕色的皮質表帶,簡潔的表盤泛着瑩白的微光。
我呆住了。險些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我把自己的手腕擡起來,兩塊表對到一起,真的是一模一樣,甚至連秒針一步一步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我腦子裏瞬息萬變閃現過無數個場景,還沒來得及抓住什麽想法,門外的服務生催促道:“找到了嗎?”
“哦,”我回過神,從另一邊衣兜裏摸出錢包,拿出身份證走了出去。
我心不在焉地等待前臺登記完,不住地看手上握着的那塊表。
回到房間,我坐在床邊,盯着那塊表,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在樓下,邊岩想要掏出什麽又最終放回去的手。
那個時候,他想掏出的是這塊表嗎?
我耳邊又回響起下午那個女生的話:“兩千多呢吧?你朋友出手也太大方了吧?”
我看着這兩個一模一樣的手表,一塊兩千多,那兩塊……
我心跳快得要沖破喉嚨,胸口上下起伏着。
所以他做家教的那些錢,全都用來買了這兩塊表,一塊在我這,一塊在他那……
所以他一直瞞着我的事情,就是他買了兩塊一模一樣的很貴的表?
所以那些天他一直很開心的事情,不是他要走了,而是他給我倆買了一樣的表?
我的天,我怎麽會傻到以為他拿去考試了?還以為他打算出國?
我到底是怎麽才會産生這種離譜到十萬八千裏的想法的?
我擡手撸了把頭發,覺得像是在做夢。
拳頭不知何時攥緊了,短短的指甲嵌在手心的肉裏,微弱的鈍痛感提醒我這并不是一場夢。但它卻比我做得任何一場美夢都美好得多。
所以邊岩……他很可能也喜歡我?
我做了個深呼吸,覺得自己快要興奮地喘不上氣來,簡直想繞着樓下跑八百圈冷靜一下,我簡直懷疑自己随時可能因為心率過快而死掉。
我猛地轉過身,撲到邊岩身邊,恨不能立刻叫醒他,把一切都問個清楚。
可他睡得那麽熟,呼吸均勻,眉頭舒展,臉頰還帶着些醉酒的紅暈。
擡到半空的手又輕輕落在他身側,睡吧,等睡飽了再說吧,一切還不遲。
我躺在他身旁,抱着他,側臉貼着酒店雪白的床單,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我用手背輕輕摩挲他光滑的臉頰,心裏是飽漲充盈到快要溢出的幸福感。
“牙牙……”我低低喊他,“寶貝兒。”
那天你想說又沒說出口的話……到底會是什麽呢?
我直起身,輕輕抓過他的手腕,近乎虔誠地把那只表戴了上去,一如那晚他幫我戴表時的模樣。然後,我俯下身吻了他的手背。我幼稚地想,蓋了章,以後就跑不掉了。
半夜裏,我在黑暗中隔着被子輕輕抱着邊岩,很久也無法入眠,腦子裏跑馬燈似的過着這些年的點點滴滴。
我想起每次提起喬易夏時,他臉上浮現出的不自然的神情,想起他盯着喬易夏的背影一動不動地看了二十分鐘,想起他特意買了貓糧幫喬易夏喂貓,這些片段已在我腦中根深蒂固,前後的因果卻記不太明了了。
那些年,他确實是喜歡喬易夏的吧?那他又是什麽時候開始喜歡我的呢?
大學之後?還是更早?那……他知不知道我喜歡他呢?
我一直以為他知道,可現在看來,又似乎不知道。
所有問題都積壓在喉嚨口,我恨不得一眨眼就黑夜變白天,一股腦地把一切事情問清楚,看看他的小腦袋瓜子裏到底是怎麽想的。
兩只手表的秒針在一片寂靜中一齊劃過表盤,發出輕微的“铮铮”聲響。
黑夜漫長得像永無盡頭。
胡思亂想到不知幾點,我終于就着鉛灰色的夜色睡過去了。
再次睜眼的時候,我是被一陣莫名其妙的手機鈴聲吵醒的。
我揉着眼睛,起身想去把邊岩的手機拿過來。走到離衣架還有兩三步的距離,身後的邊岩忽然砰的一下從床上彈坐了起來,我聽到動靜回頭看,他正用一臉夢中驚醒的表情看着我。
手機鈴聲正放到高潮部分:“當一陣風吹來,風筝飛上天空,為了你而祈禱而祝福而感動……”
我才聽清那是我的聲音,正清唱着五月天的那首《知足》。
我的睡意一瞬間全都褪去了。
我又開始心跳加速了。
我走上前,從衣兜裏掏出他的手機,掃了眼屏幕,然後把屏幕面向他舉起手機,也有些不知所措:“呃,是鬧鈴……”
他定定地看着我,一臉受到驚吓的表情。
“而且好像……”我看着他,“是我唱的……”
熹微的晨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射進來,正好在他臉上打出一道亮閃閃的白光。
一切都再明确不過了,他的的确确喜歡我!而且比我想象的還要早!
我壓抑着快要從喉嚨裏蹦出來的那顆砰砰亂跳的心髒,拿着手機,一步一步朝他走過去,鈴聲還在響:“那天你和我那個山丘,那樣的唱着那一年的歌,那樣的回憶那麽足夠,足夠我天天都品嘗着寂寞……”
我看見他微凸的喉結在上下滑動,他咬了一下嘴唇,然後用微啞的聲音輕輕說:“昨晚……我說什麽了?”
我沒回答他,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
我把他的手機放在床邊:“邊牙牙同學……”
我靠近他,一只手輕輕搭到他的肩膀上:
“你老實交代,為什麽暗戀盧沛這麽久卻不告訴他?”
“嗯?”我捏捏他的臉,看着他的眼睛低聲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他微仰着頭,大睜着一雙眼睛看我,急促地呼吸着,胸口上下起伏。
他嘴唇張了張,想要說什麽,我十足耐心地等他開口。
“盧沛,”他終于開口,垂下睫毛不看我,像下了天大的決心似的,“你就算現在不想接受我也沒關系,你,你就當,就當什麽都……不知道,咱倆……”
“還是好哥們、好兄弟,就當一切都沒發生過,你別故意疏遠我。”我接過他的話,緩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看着他說出來,然後問他,“你是想這麽說對吧?你是怎麽把盧沛腦子裏的臺詞一字不差地偷過去的?”
他猛地擡頭,怔怔地看着我,難得一副腦袋不夠用的模樣。
我看着他的表情,終于忍不住輕輕笑起來,輕聲說:“我喜歡你啊,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