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看穿
當晚我回到家裏,房門一關,把自己以前畫的邊岩全翻了出來。
速寫倒是不少:跳起來投籃的,騎着自行車向前猛沖的,圍着操場跑步的,胳膊撐着頭看書的……翻到後面還有幾張人體速寫,無一例外是我依着自己的想象畫出來的。
其中一張我很滿意,那是他背着身子、屈腿側躺在淩亂的床單上,我在他背上描了好看的蝴蝶骨、淺淺的脊柱窩和緊致流暢的腰線,看上去青澀又誘人。
這張不久前完成的速寫又讓我想起那天運動會開完的場景。
那天跑完八千米我去他們宿舍洗澡,洗完後百無聊賴地坐在椅子上吹風,浴室裏水聲嘩嘩,落到耳膜上,讓我不禁有點想入非非。
“盧沛!”邊岩的聲音悶在浴室門後。
“怎麽了?”我轉過頭,拖着長長的調子問。
“咔嗒”一聲,浴室門從裏面拉開了,随之探出濕漉漉的腦袋和光溜溜的小半個身子,聲音也随之清晰起來:“你幫我從衣櫃裏随便拿個白T,上午穿的那件有點熱。”
我應了一聲,翻出衣服來朝他走過去:“看這件行嗎?”
“随便一件就行。”他伸出胳膊抓過衣服,身子縮了回去。
門一合上,我一臉正人君子的表情瞬間繃不住了,簡直想立刻跪下來捶地三尺。
說起來,雖然十歲以前我們四個經常一起去澡堂洗澡,但自從我察覺自己喜歡他以後,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露出光溜溜的肩膀。
天知道為什麽單單一個光裸的肩膀都能讓我趴在桌子上血液沸騰老半天,但我以一個美術生的審美發誓,那絕對是我有生以來見過最好看的肩膀弧度,更別提還有被熱氣熏蒸的白皙皮膚,以及兩道直直的、細刀柄似的鎖骨。
我懷疑那時他的身子再多探出一點,我大概就會像日漫裏傻呆呆的中二男配,直直從鼻管裏淌出兩道鼻血來,還好還好,我還沒衰到那個程度。
那天晚上,他白花花的肩膀一直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我抹不開、甩不掉,只能順從自己的想法,依着自己的想象,把藏在門後的部分在紙上補齊,畫了一幅極具感官沖擊的人體速寫。
我看着那幅速寫,有些居心不良地想,如果我把這張速寫送給邊岩,他會是什麽反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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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想法一出,立刻讓我打了個寒顫:還是算了,後果大概比我直接表白還要嚴重一些。
把那張速寫放到一邊,我又翻了翻其他幾張完成度比較高的素描,居然沒有一幅能讓我滿意到可以直接送出手的。
我把那些畫堆在一邊,身子一歪,重重躺倒在床上,有些迷茫地看着外面黑漆漆的夜空想,我到底該送他一幅怎樣的畫呢?
不能太呆板,也不能太簡單,最好是有點什麽意義的。而這意義……最好還能隐晦一點,既能表現出我的那點心思,又不能赤裸到讓他一眼就看穿我的心思。
我扯過枕頭,把臉埋進去,覺得有些頭疼。
好難啊。簡直比美院的藝考真題還難。
這想法在我腦袋裏一連晃蕩了近半個月都沒個頭緒,對着畫板,我有些無從下筆的感覺。
我當然可以随便選一個場景來畫,畢竟邊岩無論從哪個角度畫都會很好看,可我卻偏偏要找個虛無缥缈的意義出來,簡直有些不自量力。
——
又到了休周末的周五,我載着邊岩,一路上慢悠悠騎着。已經到了十二月,寒風徹骨,樹枝變得光禿禿的。
“盧沛,”他在後面拍拍我後背,“你上次說要給我畫素描,畫得怎麽樣了?”
我還沒想好要怎麽畫,更別提畫得怎麽樣,但我絕對不能直說我還沒開始動筆,否則這次他一炸毛,估計得跟一排小鋼針似的——順毛摸不但無效,還得把我紮個千瘡百孔。
于是我明智地選擇了撒謊,含糊地說:“畫了一部分了。”
“是什麽樣的呀?”他的聲音充滿好奇。
“這怎麽能說呢,”我繼續閉着眼瞎扯,“我要都告訴你了,那還有沒有點驚喜了。”
“什麽畫啊?”方嘯把頭轉過來問,由于一路上頂風騎車,方嘯和劉楊騎得速度也慢下來。
邊岩的聲音透着點興奮:“盧沛說要給我畫一幅素描。”
“盧沛,你怎麽這麽偏心!”方嘯對我橫眉倒豎, “你怎麽不給我和劉楊畫素描!”
“……”我又想起了小時候被他倆摁在青石板上,一人畫了一張Q版大頭照的慘痛經歷。
我裝作漫不經心地打太極:“邊岩說要來我們班當模特,你們來嗎?來的話有五十張素描。”
“來!”方嘯顯然沒經大腦思考就答應下來。
“那說好了啊,下次需要模特的話找你倆。”
“別,別別別,”劉楊在一旁開口道,“猴子說要去的啊,我可沒說,找他就行。”
“我去就我去,說好了啊,下次找我。”
“行,說好了。”
多虧方嘯不跟邊岩那死小孩似的渾身上下全是心眼,否則以我的智商,哪能這麽輕而易舉地就把他打發了。
過了一會兒,方嘯和劉楊騎到前面去了,邊岩又在後面叫我:“盧沛盧沛。”
“嗯?”我把頭偏過去一點。
“那……”他似乎猶豫了一下,“什麽時候才能畫好呀?”
……這得取決于我什麽時候才能想好,我有些頭疼地想,最終開口給自己定了一個很寬裕的時間:“春節前肯定能畫好。”
“……”他頓了頓,換了種陰沉沉的語氣叫我的名字,“盧沛。”
要完……聽這語氣就是要炸毛的前兆,我趕緊絞盡腦汁地找理由:“那個……快期末考試了嘛,時間比較緊,匆匆忙忙地能畫出什麽啊,是吧……而且到時候送你做新年禮物多好啊,話說從小到大你收過新年禮物嗎?”
他真在後面回憶起來:“嗯……好像沒有。”緊接着聲音又雀躍起來,“那就春節吧,送我做新年禮物。”
我簡直不敢相信他能這麽快就妥協,準備了一肚子的理由頓時沒了用武之地,這還是邊岩嗎?
——
靈感閃現的那一瞬間出現在期末考試結束的那天。
最後一科政治考完,各科課代表抱回了一摞又一摞試卷,從前排依次傳到後排,永遠也發不完似的。班主任布置完寒假安排,大家就一個個背着大肚子書包出了教室。
走廊上一片嘈雜,放假前的狂歡正持續不斷地發酵。
我一路打着招呼,偶爾遇見相熟的同學插科打诨幾句,總算鑽着空子走到了邊岩他們班門口。
他正背朝着門,頭微微朝一旁側着,似乎正給旁邊的同學講題。那同學側着身子,一擡頭看見了我,下巴朝我的方向努了努,和邊岩說了句什麽。
邊岩仍倚在桌子邊,上半身轉朝門的方向,和我笑了一下,擡高聲音說了句:“盧沛,等我一會兒啊。”
正是下午四點多,太陽光從窗外斜斜射進來,窗框在教室的地面拉出細細長長的影子,腦子裏瞬間閃現出的畫面讓我意識到我終于有了要畫什麽的靈感。
這一刻,我突然想起中考後的那個暑假,我剛剛發覺自己對邊岩有性沖動,正飽受精神折磨,還試圖通過接觸女生來讓自己變得“正常”起來。
我想起那天黃昏,我跟在邊岩後面一路拔足狂奔,終于追上他,遠遠地喊出他的名字,他也是這樣背對着我,然後微微轉過上半身看向我。
就是這個畫面,我下意識握緊了拳頭,似乎怕這瞬間的靈感跑掉似的。
我盯着他離我不遠的背影,不自覺抿起嘴唇點了點頭。
“盧沛,”一只胳膊搭到我肩膀上,“看什麽呢這麽入神,哪個女生啊?”
我這才回神,一擡頭,見是高一時候的一個同學,正伸長脖子往教室裏探頭探腦。
“哪有啊?”我往旁邊走了兩步,笑道,“剛突然想起點別的事情,走神了。”
“扯吧你,”他在我後背拍了兩下,表情看起來鬼鬼祟祟,“剛你那表情,明顯就是看哪個女生,就差直接撲上去了,哎,你和我說是誰,我保證不告訴別人。”
“看走眼了吧你,哥怎麽可能……”我剛想嬉皮笑臉地調笑兩句,眼神一閃,掃到了站得離我不遠的劉楊。
他正直直看着我,眉頭緊緊鎖着,目光裏有種與他平時性格不太相符的嚴肅和銳利。
這明顯不太對勁的表情看得我呆怔了一下,心髒在胸腔裏重重跳了一下:難道他看出什麽了?
剛剛和我說話的男生等到了自己的同學,拍拍我的肩膀和我打了個招呼:“哎盧沛,我走了啊,下次坦白從寬啊。”
“滾你的。”我勉強笑了兩聲把他打發走,又硬着頭皮朝劉楊走過去,佯作自然地去攬他肩膀:“今天怎麽上樓來等了?”
他別開了眼神,垂下的睫毛把眼神裏的銳氣遮了大半,但表情仍是僵得不自然:“在樓下等了你們好久,上來看看怎麽還沒好。”
“哦……邊岩正給人講題呢,”我小心觀察着他的表情,做賊心虛地沒話找話:“你們作業多嗎?”
“還行,”他始終沒再看我,匆匆說了句“我下去停車場等你們”就轉身下了樓。
那麽嘈雜的走廊,他踩在樓梯上“蹬蹬蹬”的聲音卻再清晰不過地傳到我耳朵裏,我一動不動地原地站着,看着他消失在樓下的拐角處。
機械地和路過的同學打招呼,我隐隐有種呼吸困難的感覺:如果說開始時是我過于敏感才有種大事不好的感覺,那剛剛他僵硬的表情無疑表明他已經知道了什麽。
劉楊知道了?他知道我喜歡邊岩了?
我背靠着牆,心裏胡亂安慰自己:不可能的,就憑我剛剛的表情?怎麽會呢,他憑什麽不認為我在看班裏其他的女生?
我咬着牙想,如果他問起我,那我就一口咬死不承認,憑什麽他從一個表情就能做出推斷?
“盧沛,”邊岩從教室裏走出來,一只胳膊搭到我肩膀上,“走吧,是不是等了很長時間?”
“不是很長,題目講清楚了?”我隐藏起剛剛的情緒,笑着問他。
“對啊,”他把頭探過來看我,“怎麽表情不對勁啊?是不是考得不好?”
“不知道啊。”我擺出一副聽天由命地表情。
可能裝得太不像,他以為我真的考得不好,在旁邊安慰起我來。
到了停車場,方嘯正扯着脖子等着我倆,劉楊則騎着自行車,一只腳踩在地上,始終沒回頭看我一眼。
一路上,他都遠遠地悶頭騎在前面,和我們一句交流都沒有。
“劉楊可能考得不太好,”騎了一會兒,方嘯轉頭和我們說,“你們是沒看他剛剛的表情,特別吓人,從小到大我就沒見過他這樣。一次考試而已,至于嗎?你們說說。”
“怎麽回事啊?”邊岩在後面說,“我們跟上去看看吧?”
“走,騎快點盧沛。”方嘯兩條腿加速,跟了上去。
我想起劉楊剛剛盯着我看的眼神,心裏有些打怵和他正面接觸,但邊岩在後面催我快些,我也只能加速跟了過去。
到了紅綠燈,總算追上了劉楊。他仍朝前看着,臉上是一副緊繃繃的嚴肅神情,臉色看上去差勁極了。
“劉楊,盧沛騎得太慢了,我坐你的車。”沒等劉楊說話,邊岩就從我的車後座下去,坐到了劉楊後面。
我跟在後面,出于做賊心虛,既不敢跟得太緊,又想能聽清他們在說什麽。
可大街上的行人和汽車熙來攘往,我什麽都聽不見,只能看見劉楊轉過頭和邊岩說着什麽。
我有些心煩意亂:就算他知道我喜歡邊岩,那又怎麽樣呢?我喜歡誰礙着別人什麽事了?我并沒有做錯什麽,他又憑什麽對我擺出這樣的态度?
我幾乎是有些氣憤地想:如果他因為這件事情和我絕交,那就絕交吧,如果都不能相互理解和支持,那還叫什麽朋友?
前面不遠處,劉楊仍時不時偏過頭和邊岩說着話,從我的角度看,他臉上的表情表明邊岩成功把他逗樂了。
唉,你看邊岩這麽好,我喜歡他,是我也控制不了的事情啊。
看着他和邊岩說話的樣子,猛然間又一個想法朝我擊過來:他不會告訴邊岩我喜歡他吧?這想法一出,讓我頓時有些心驚膽戰起來。
應該不會的,我安慰自己,他又沒什麽證據。更何況,劉楊也不是那種人。對于這一點,我十足地相信他。
可我還是擔心,止不住地擔心,我想劉楊根本不用說什麽,他就只要告訴邊岩我剛剛看着他的表情,那我煞費苦心保守的秘密就前功盡棄了。
騎到樓下,邊岩從劉楊的車上下來,站在一旁等我。從他一臉自然的表情來看,劉楊似乎并沒有說什麽。我悄悄松了一口氣。
鎖好車子,我把書包挂在一側肩膀,朝邊岩走過去。
剛走進樓道,劉楊的聲音從外面傳過來:“盧沛,你先別上去,我有事情找你。”
我心裏“咚”地一聲,似乎直直墜到哪裏,假裝自然地拍拍邊岩的肩膀:“你先上去吧,劉楊不知道找我什麽事情。”
“什麽事情啊?”邊岩看起來有些疑惑,但他很快說道:“那你去吧,我先上去了。”
“嗯。”我應了一聲,朝劉楊走過去。
他正站在樓道外面,面沉似水地盯着我。我咽了下喉嚨,咕咚一聲響。
我倆面對面站着,誰都沒說話,似乎形成了某種對峙局面。
半晌,他才長長眨了下眼睛,像做好了什麽重大準備似的,開口說:“盧沛,你……”幾個字剛出口,他又閉上嘴,重重嘆了口氣,撂下一句:“算了。”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