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
林平之是被疼醒的。
他從來不知道世間還有這樣的一種痛。痛到他恨不得馬上死去。
是地獄嗎?可為什麽會人緊抱着自己?
是人間嗎?可為什麽又感覺自身被煉獄裏的火焰所灼燒?
腦子裏混亂一片,耳邊傳來溫熱的氣息,汗水不自覺地滴落下來。不知是疼的還是熱的。
睜開眼睛,依舊一片黑暗。心裏的那種又空又怕,無所躲藏的感覺終于被逼的現出原形。
雙手像溺水般掙紮地抓摸着與自己緊緊相擁之人,卻因手腕無力,無處發洩自己的痛苦。
忽地又是一陣極痛感從身體襲入神經,條件反射般地咬上了雙臂緊攬的臂膀。
濃郁的血腥味自口中漫延開來。
“小師妹……”
男人低啞迷茫的輕喚。
轟地一聲,大腦瞬間清醒。
令狐沖!是令狐沖!
他的呼喚曾是他耳聾前聽到的最後聲音。
可現在,林平之寧願自己永遠耳聾。
他在喚他嗎?他們在做什麽?
令狐沖竟然也把他當作女人一樣對待,更把他當作了他的妻子岳靈珊!
“令狐沖!”林平之喊出這一句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卻依舊沒有表現出怒氣沖天的聲量。
軟軟的,暗啞的,溢滿怨氣的。
令狐沖聽到這樣的一聲呼喚,情不自禁地望向印象中那本應俏麗十分的小臉。
而與此同時一滴發際間的汗珠順着刀刻般的眉流入了迷霧般的眼睛。
“東方……”
黑發如瀑,膚白映月。
一陣突然襲來的心酸徹底覆蓋了源自于因小師妹的心疼,那是東方不敗贈予他的。
“呃……”
不知是誰低啞一聲。
大概心死了便不會再酸疼了。
“啪嗒——”一聲,輕到不能再輕。一滴淚從他的眼睛直直落入了他的眼眸,然後,奪眶而出,滑過他的臉旁。
伸手,帶有薄繭的指腹摸擦他的眼角。
于是就那麽突然地,一雙早已被白霧迷封的眼睛便直直地射入了他的心裏。
“林平之……”
令狐沖在昏迷前想到,待自己死了以後,定要求老天罰他永世不得超生才好。
黑夜漫漫,山風凜冽。高崖峭壁,獨孤而立。
一位老者終究只是嘆了口氣。
思過崖上的思過碑,又到底承載了多少物是人非。
“我恨不得殺了他,将他千刀萬剮,碎石萬段,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令狐沖曾對任盈盈這樣訴說着他對林平之的恨意。然而,當林平之真的痛不欲生咬舌自盡時,他又不可自制去救他。
一切皆因小師妹之故。可到頭來,令狐沖才發現這個緣故不過只是自己為逃避內心而編制的堂而皇之的借口。
他親眼目睹了林平之一家被滅滿門的慘案,他知道這個群玉院初見便舍身救人的少年擁有如何的單純心善,他甚至理解了作為堕入魔道的丈夫對妻子棄之不顧的無奈……
只是他選擇遺忘掉林平之因救小師妹而引起的滿門遭害,遺忘掉恩師為奪秘籍刺殺林平之的滅口之舉,遺忘掉林平之最後選擇與小師妹隐居塞北,放下一切恩怨的時刻……
這些本來都被令狐沖壓抑在心裏的最底層。可那些個平靜無奇的夜晚,那些枯燥乏味的日子,讓有口不能言的阿牛,看見了令狐沖心裏所藏匿的另一個林平之。
“不要,不要……”慌亂無措的夢呓喚醒了夢中的令狐沖。
想起身,大腿被刺一刀的痛感瞬間傳來,臉色一白。
卻不是因自己受傷流血所致。
林平之手中的劍稍沾滿血跡,卻早已幹涸,那是他的血,令狐沖知道。
林平之還在昏迷,手中的劍卻因令狐沖突然起身而掉落在地。
大腿被刺的傷口因跑走而重新往外湛血。但令狐沖卻渾然不覺。
他當時刺自己一刀本是想用痛感來克制迷藥的發作,卻不想清醒後的他也絲毫感受不到身體的疼痛。令狐沖想,自己當真連禽獸都不如。
可惜,林平之沒有一劍殺了他。
是不是連林平之也覺得殺了他是侮辱了自己的雙手,所以才手中握劍卻放他一馬?!
令狐沖大腦一片空白,不知自己要怎麽辦?此時他連死的資格都沒有,因為他無臉面對死去的岳靈珊。
但林平之呢?!
令狐沖不敢往下再想。
他擡頭看天,天上還有星光。再過兩三個時辰,天便會大亮。
冷冽的夜風撲面吹來,林平之跪在崖邊,手倚劍柄,劍鞘插地。不知在想什麽。
“為什麽不殺了他?!”蒼老雄厚的聲音突然從身後傳來。
林平之猛然一驚。然不過須臾,便微微一笑,竟反問道。
“為什麽要殺了他?!”
老者聽此,便不自覺地撫上了自己的花白長須。
“他現在應該已經到山下了。”
他想起令狐沖剛剛狼狽逃跑後,林平之更加狼狽地走出山洞時的樣子。
四肢皆廢,全憑一把劍來支撐身體,這樣的境況對于一名普通百姓來說亦是生不如死,更何況一名習武之人。
“如此,甚好。”
林平之的聲音聽起來很是平靜。語罷,他突然擡起了頭,望向了夜空。
眼前依舊一片黑暗,沒有一絲星光。
“你在看什麽……”老者從已看到這個少年的眼眸無一點光彩。
“看黑夜。”
“這就是你不殺他的原因?!”老者突然明白了什麽。
就算身處黑暗,但只需一絲光亮,也有希望重新獲得光明。
所以,林平之在絕望中即使摸到了長劍,還是在最後一刻放棄了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惡念。
他早就堕入地獄,不得超生了。而令狐沖即使身處黑暗,也仍有希望逃出生天。那希望便如夜空裏閃爍的星光。
令狐沖還有妻子,還有悔恨,還有執念。
而他一無所有。
縱然一劍殺了他,也終究抵不過自己的命運。
“前輩,可否幫我帶一句話給他。”林平之竟慢慢地站了起來。
“什麽話。”
“恩怨盡消,好自為之。”
這八個字,是他當初寫給他的。如今,他還給他。
他們二人之間,到如今,唯有一方真的死去,才會真的恩怨盡消。
語罷,林平之竟已轉身跌落崖邊。
但有人比他更快。
山風呼嘯耳邊,飒飒作響。
一根樹藤便将他攬腰提上。
“老夫不是什麽傳信小童,有什麽話,還是你自己告知他的好!”
“只怕,沒機會了。”林平之躺在冰涼的崖地上,微微苦笑。
老者聽他氣息突然變得十分微弱,暗道不妙。立時上前,替他把脈。
“五髒郁結,心病所致,藥石難罔。”老者突然明白了眼前這個無傷無病的年輕人為什麽會突然變成了将死之人?!他探他脈絡,知曉有人數月前曾用內力為他續命,可惜,人活一口氣,雄厚的內力縱然能疏通身體上的脈絡,卻疏通不了心裏的郁氣。治标不治本。
“讓前輩白廢力氣了。我林平之命已至此,已無所懼。也許這是一個很好的解脫。”
“林平之……”老者放下了撫摸長須的手,沉默片刻,突然高聲說道:“已無所懼,好一個已無所懼。既然死都不怕,為何還怕活着?”
“因為沒有——”
“因為沒有意義活着。是不是?!”老者及時劫斷了林平之的話。
林平之緘默。
只聽老者又接着說道。
“人若感到活着沒有了意義,那只能代表這個人沒有所求。但人若無所求貪戀,那是便神仙了,而且若真覺得活着沒有任何意義,那麽活着與死了又有什麽區別?一心尋死的原因只有痛苦到生不如死。要知道,痛苦有時候也是活着的意義。”
“前輩——”林平之想要阻止老者為他繼續輸入內力。可後者絲毫不為所動。
他只得聽他繼續說道“既然還有痛覺也必有痛苦的來源,痛苦的來源來卻自于對生活的貪戀與情感。”
林平之突然恍然大悟,覺得自己并非看破紅塵,真的無所戀求,而是因為求而不得,求而所失。得而非所求,失而非所得。
須臾過後,老者終于收回雙掌。
“前輩為何苦以命幫我?若我根本未聽前輩之言,前輩豈不是白做了無用功?”林平之平靜問道,臉上依舊無悲無喜。
“我從不作無用之功。”老者笑答。
“可惜,前輩這一次錯了。”林平之輕道。
“哦?!”
“前輩說我逃避難苦,為痛而死,實屬應當,卻不知人活着所有的貪戀必要與人分享才是。人皆由愛而生,卻不一定由愛而死。”
這世間,已再沒有一人讓他有所挂念,亦沒有一人對他有所挂念。那麽,活着,還有什麽貪戀?!
“那可不一定。”老者腦子裏突然想起了令狐沖在跑走之前,突然又返回洞中的畫面。
帶血的鋒利劍刃被單手折斷。盡管用了內力,但鮮血還是重新沾染了早已幹涸的血跡。不過唯一能使四肢皆廢之人自殺的可能性已被丢入萬丈懸崖。
“不若我們來打個賭。”老者望向逐漸暗淡的星光,又轉向那被黑暗籠罩的雙眸,最後才又看了眼那柄空有劍鞘的劍,開口說道。
“什麽賭?”
“就賭明日此時之前,有沒有人回來找你?!”
“前輩将全部內力傳輸于我,已耗盡心力,若我待你死後片刻,便自行毀約,你又豈不是讓前功盡棄。”
“若真是如此,老夫便不會被當作傳信小童。”
老者的話終究讓林平之啞口無言。
良久,他終是問道對方的身份。
“風清揚。”
最後,他終究答應了與他的賭約。
寒風一點點變小,然後是初晨的清涼,正午的暖陽,傍晚的寂靜。最後,終于又變成了深夜的凜冽寒風。
“可惜,你輸了。”
林平之再次擡頭,望向星光閃爍的夜空。
漆黑一片,亦如他的人生。
風清揚,終究輸了賭約。而他林平之,卻真正徹底輸了一切。包括曾經唯一生剩下的自尊。
“林平之——”
作者有話要說: 嗚呼………小林子不哭,大師哥回來找你!(高潮在後面哦,小師妹和東方姑娘都會死而複生滴,小林子的眼睛也會複明滴,當然幕後大Boss也會慢慢浮出水面滴)還有弱弱問一句,小夥伴們希望小林子繼續複仇嗎?還是站在大師哥這邊,望回複(淚……)
☆、逢故人,癡情錯,已是良人變路人,緣消恨斷百年過(1)
(1)
“林平之——”一聲肝膽俱裂般的吼叫突然從不遠處傳來,呼嘯的山風從耳畔刮過,似是幻覺一般。嘴角微微勾起,他嘲笑自己怎會出現這樣的幻覺?!劍柄丢落一旁,身體已然再次傾墜,向那萬丈深淵。
“不要!”令狐沖話音未落,已飛身崖沿。待到一聲清冷平淡的聲音傳來,這才發現自己亦懸身崖壁。
“令狐沖……”林平之擡頭,向上方望去,不禁輕皺了眉頭。
朦胧的星光恰好地為那雙本應暗淡的眼睛添了一絲柔和的光芒。令狐沖心中一恸。抓着林平之的手不自覺地又緊了些。
“我們之間的債還沒有算清!”令狐沖輕吼,卻未等林平之再作出反應,便突然放下了攀壁的右手,轉而環在了林平之的腰間,二人遂一同墜落。
萬丈深淵,也不過如此。
“有你令狐沖陪着一起下地獄,我林平之終究算是不複此生了!”低沉的自嘲聲在耳邊響起,溫熱的氣息瞬間便淹沒在了呼嘯而過的冷冽寒風中。
聞言,令狐沖将懷中之人更加緊緊地抱住。
腦海中卻突然出現了東方不敗當初掉落懸崖的身影,原來,絕望是這樣的感覺;原來,滿足也是這樣的感覺。
“你不會下地獄,下地獄的應該是我。”在最後的一刻,也不過是瞬間,令狐沖已翻身将林平之護在了上方。
不過幸運的是,二人沒有直接摔落地上,而是壓斷了樹枝,從野草叢生的山崖陡坡,滾落下來,好歹算是保住了性命。
林平之看不見,所以他并不知道令狐沖是怎樣的情況,只是周圍一點聲響也沒有,這讓他不由得有了心急如焚的感覺。才想試着起身,卻因筋脈被斷之故,不能行動自如。無奈之下,林平之只好摸索着用半拖半拉的方式讓令狐沖依靠在了自己的身上。而自己則勉強靠坐在了背後的石頭上。這番事弄下來,林平之已累得近乎要陷入昏迷。本來雙手便是廢了的,可還是就着相互依偎的姿勢,一只手臂環繞住身前之人的腰間,讓令狐沖不至于歪倒在地,另一只手則摸索着對貼在了令狐沖的手掌。好在令狐沖的手心是朝下的,這樣的情況讓他給令狐沖輸入內力還是省下了很多力氣。
不過,林平之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很自然地做出這樣的舉動?!就像他對令狐沖去而複返後的這一系列的舉動也很是驚訝,他不知道令狐沖為什麽要救他,更想不通令狐沖落下懸崖時又是懷着怎樣的心思?!也許是愧疚,那又是對誰的愧疚?!林平之不禁突然想起了不久前風清揚對他說的一句話——東方不敗要回來了。
可若令狐沖是因對東方不敗心懷愧疚才跳下懸崖,那又何苦與他算賬?!就算他殺死了岳靈珊,令狐沖卻也讓他承受了那比死還痛苦的侮辱!思及此,林平之心中更加悲憤,竟突然湧上了一口鮮血。不知是因自己怒火攻心之故,還是強自運用內力所致,終究還是暈了過去。
而待令狐沖醒來之時,便已是白天了。初冬的陽光雖不火辣,卻還是溫暖的。那一刻,他看着面前和自己一起死裏逃生的人,竟突然有了如釋重負的感覺。不管是他救了林平之還是林平之後來又救了他,總之,他們之間的債是算不清了,既然算不清,就不如不算。
令狐沖本想攬下“禽獸不如”這個罪名,事到如今,他并不在乎林平之更恨他一點。畢竟,當初趁他上黑木崖,将重危的林平之擄走這件事的幕後之人,他也并不能點破。聖姑是自己的妻子,向應天又是魔教的教主,他為了聖姑而對付林平之是很自然的事情。不過,林平之卻因自己被綁到了青樓那種地方。而自己卻又偏偏中了計,對林平之做出那種禽獸不如的事情。令狐沖想到先前單單是那些個教衛的污言穢語便已逼得林平之羞憤自殺,更何況是他!他可是與岳靈珊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大師兄。
所以,他才不知所措的逃跑離開,又懷着以死謝罪的心情回到思過崖。只是如今,他想通了,即便現在江湖中人都已知曉林平之還活着的事情又如何?哪怕全天下人都與林平之為敵又如何?刀山火海,他陪林平之一起走。他們二人總歸是同病相憐的。他們都親手害死了世上對自己最好的人。不管是歉疚還是承諾,他總要護林平之一生的。哪怕是為了心中越來越不可忽視的憐惜之感。
令狐沖努力尋找着讓林平之解開心結,重新生活的方法,當然,在自己的設想裏,林平之是與自己的未來連在一起的。不過,這也代表着,他注定要做一個負心之人,可他負的又是誰的心?東方不敗的還是魔教聖姑的?!只是終究不管是那顆心的主人,還是那顆心,他卻也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再次辜負的。
令狐沖心中十分煩亂,可轉眼間望向那依舊安靜躺着的人,心中便立刻平靜了下來。他想起了那些作為阿牛時與林平之一起生活的日子,那些日子幾乎是他這一生裏迄今為止最為寧靜閑散的舒心生活。也正是那些時光讓他認識了另一個別人從未見過的林平之。
想到此處,令狐沖不禁莞爾一笑,從貼身衣物處拿出了一個與他十分相似的木刻人,發起愣來。他們二人,果真是一對冤家。
後來傍晚的時候,林平之才悠悠轉醒,但因行動實在不便,令狐沖索性也不再像剛剛廢掉林平之筋脈之時一旁攙扶着他,而是直接背起了林平之,向林中走去。
随着天越來越黑,氣溫也逐漸降了下來。但令狐沖卻是一臉的汗水。即使擁有深厚的內力,也總是受了傷的。左臂被樹枝刮劃的傷口又開始不斷地滲血,可令狐沖似是渾然不覺。
樹林裏随着時間的推移逐漸變得越發安靜下來,不像在山崖上,起碼還有山風呼嘯之聲。突然,一只衣袖輕擦上額頭,即将流入眼裏的汗水被一抹拭去。
“咚、咚、咚……”誰的心跳在這寂靜的時光裏突兀地響起。
林平之自醒來後并未說一句話。令狐沖只當他氣恨自己,心中又尴尬非常,也便只說了些無關緊要的話,便不再言語,而他則一直背着林平之尋找夜晚落腳的山洞。令狐沖沒想到林平之不僅沒有質罵他,反而突然替他擦了汗水。心中再次愣住,他只覺得自己手心裏都是汗水了。
而林平之又何嘗不是如此。一路上想着風清揚最後所對他說的話,強迫他答應的承諾,又想起他與令狐沖那剪不斷理還亂的關系,心中更是一片混亂。慢慢地,屬于男人的一股汗水味道傳來,林平之自練就邪功後,原是對其極其不喜的,可卻因此莫名地産生了一股親近之感,似曾相識般。這時候的令狐沖讓林平之想起了一個人。一個名叫阿牛的聾啞人。手便不自覺地替他擦拭了額頭,心裏卻也因此突然一緊。感到莫名的心慌起來。那晚,二人的親近之事,不提不代表就忘卻了。但越來越快速的心跳是怎麽回事?!
林平之卻不知令狐沖心中也同他一樣的感覺。所以只好盡量平靜地開口道:“這裏是華山一帶,總歸算是故地重游,又何苦那般着急出去?!”
令狐沖聞言,自是聽出了林平之的挖苦之意,心下一片酸澀,剛要開口解釋,便又聽到身邊溫潤的聲音傳來,“你這樣不顧自己的身體,可是對得起誰?!更何況,若是你就這樣累死了,又怎能解我心頭之恨?!”
明明是關心的話卻偏偏要以這種傷人至深的方式說出來,是了,這才是那個與他針鋒相對的林平之。令狐沖心裏頓時樂開了花兒,自從離開黑木崖以來的這些日子裏一直緊繃的弦就這麽突然地放了下來。
“那我們便在這裏歇息一晚,明天再作打算。”本來很平常的話語,卻帶了明顯的喜悅之氣。林平之自是立刻便察覺了出來,心裏頓時暗罵自己中了魔怔,怎會如此別扭的說出那樣的話來。
之後,二人便又再無言語。
因為是露宿野外,又是茂密的樹林,令狐沖只好簡單地撿了些樹枝架起了火堆來取暖,又專門為林平之尋了些幹草墊在身下,他自己只是靠樹靜坐,調養內息。直到後半夜,聽到身旁之人綿延規律的呼吸聲,這才再也抵不住困意,昏睡了過去。只是,也就剛剛打了一個盹兒,便猛地驚醒。
望向林平之,果然見其眉頭深鎖,雙臂緊挽,整個人都縮在了一起。令狐沖是知曉的,林平之睡眠質量一向不好,現實中的惡夢就算晚上也不會放過他,這是林平之對阿牛說的。令狐沖随手解下了自己的外衫,蓋在了林平之的身上,又輕卧在了林平之的身後,從後面抱住了他。
第二日清晨,令狐沖是被凍醒的。當他醒來之時,一張白晰俊俏的臉龐便呈現在眼前,不過一寸間的距離。這時他發現自己竟将林平之當成棉被一樣緊抱在懷裏,心下一驚,來不及尴尬便趕緊站起了身。只是動作幅度較大,定會吵醒了還在睡眠當中的林平之。令狐沖下意識地看了還蓋着自己外衣的人,不禁心下一松,只是也就一秒的時間,就又立刻緊張起來。
手撫上了林平之的額頭,還好,沒有發燒。偏偏就是這一刻,一雙似是被白霧遮蓋的眼睛睜了開來。令狐沖一時間竟忘了收手,便尴尬地矗在那裏。直到林平之疑問的聲音傳來,才反映輕咳起來。
“令狐沖……”
“在……”
林平之聽到令狐沖即刻的回答後,到口的話竟怎麽也說不出來了。他想去祭拜一次父母,在他們的墳前,親口告訴他們自己報了仇。卻又想到,自己卻早已是殘廢之身,哪怕死後都無顏見他們的。更何況,葬在華山的,不僅是自己的父母,還有自己的妻子岳靈珊,令狐沖的師娘,還有自己的仇人岳不群,那更是令狐沖視作親人卻假任假義的師父。
令狐沖見林平久久不語,神情又十分地悲涼,便突然想到了故地重游這四個字。昨天林平之提到的時候,他心下卻是十分悲憤的,卻不知後來如何忘卻了這事。
“你怎麽知曉這是華山而非其他地方?!”這原本是令狐沖想問出口的,卻又轉念想到林平之四肢被廢之地就是在那華山思過崖。恐怕那裏對于林平之來說,也是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地方。只是令狐沖不知道,林平之是因為風清揚的出現才曉得他是被人帶到了華山思過崖的。
所以,令狐沖只是輕言解釋道“一切都是我的錯,當時我尋着線索,将你從——從裏面救出來的時候,為了躲開……那些人,便選擇了最近又是最安全的地方。”
林平之聽此,微微一愣,心裏也不知是酸還是暖,便輕笑道:“令狐大俠向我解釋什麽,整日酗酒,觸景傷情的又不是我。”可是話剛出口,一陣悔意就竄上了胸腔。好不難受。
“是啊,我向來在這一方面就不如林師弟,那般狠心決辣!”這是令狐沖第一次用這樣的語氣對林平之說話,之前無論是在小師妹面前,還是将林平之關押在梅林地牢之中,都不曾如此刻薄于他。只是這次卻不知為何,心中痛得狠了,還是難受得緊,就是再也不想聽得林平之總是說着反話!于是這傷人三分,傷己更深的話便從口中突兀地冒了出來,都來不及阻止。許是和林平之待久了,連他的性子也染上了幾分。
話落,沉默氣氛便再次醞展開來。令狐沖只覺手心又開始冒汗。他自恃最會油嘴滑舌,二十多年來,無論是小師妹,東方不敗,任盈盈或是師娘等長輩面前也都從未遇到過像現在這樣的情況,想開口卻不知如何開口。
就在令狐沖後悔得要扇自己耳光之時,才聽得林平之悠悠嘆了一口氣,他說:“終究是我負了她。”可他不待令狐沖反映過來,便又緊接着道,“可我只欠了她一條命,卻不欠她的情。”
命可以償還,感情卻有虧欠之說嗎?!一個人将心捧在了你的面前,你就必須也将自己的心交給對方嗎?之前令狐沖總認為,岳靈珊欠了他一顆心,他欠了任盈盈一顆心,而東方不敗呢?!他欠她的是命還是心?!
令狐沖心裏一陣感慨,若是沒有與林平之相處了那些日子,聽得這話,他定是十分痛苦傷心的,但現在他心裏只是更痛之感。因為,林平之說的不錯,他不欠岳靈珊的情,那是因為他唯一的一顆心随着她死去了。
感情從來不是單方面的。林平之,怎得就是這樣一個暗自吃黃蓮的蠢貨!比他還蠢!
“我一會兒便帶你去祭拜你的父母。”令狐沖沉默片刻,最後終是說了這麽一句。
林平之沒想到令狐沖會突然說出這樣的話,心中一時間說不出是詫異、感動,還是酸澀。總之,五味陳雜。但還是控制不住自己,條件反射般地問道:“你覺得我還有什麽臉面見自己的父母?!”
“夠了!”令狐沖聞言再也不忍不住自己的情緒,一把抱住了眼前之人。
作者有話要說: 俺回來了,闊別這麽長的時間,不知道大家還在不在?!嗚嗚……對不起……
☆、逢故人,癡情錯,已是良人變路人,緣消恨斷百年過。(2)
(2)
“……你這樣妄自菲薄,可是對得起誰……”沙啞低沉的聲音緊附耳邊,溫熱的氣息萦繞在林平之的後勁,讓他瞬間有了一絲恍忽。
“我要對得起誰……”
似是喃喃自語的回答使得令狐沖不禁又緊皺了眉頭,随即重新抓住了對方的的雙肩,逼迫林平之與他直視,哪怕他心裏知道他是看不見的。
“你要對得起自己!聽見沒有!即使這世上再也沒有可珍惜的人或事,你也要對得起自己!我要你把以前那個會與我針鋒相對的林平之找回來!”
語罷,令狐沖頓了一下,又緩緩道“就算為了我……”
“令狐沖,你現在是在後悔嗎?”林平之聽此,心裏感到一陣難受。他很早就知道,令狐沖是與他同病相憐的,此刻,他陪在他身邊便是最好的證明。風清揚說的沒錯,令狐沖就算武功再高,贏了天下,也最終會輸在一顆心上。
“我令狐沖從不做後悔的事。我既答應了要照顧你,死也在所不惜。”這話說得着實誠心,言辭自然也滿滿透露着十分地誠意。可腦海裏一閃而過的卻是早已忘卻的畫面。那是師娘在臨死之際要他殺了林平之為小師妹報仇的事。那時候他沒有應承下來,是因為先給予了小師妹承諾,這才讓師娘含恨而終。可令狐沖确實是不後悔的,現在想來,當時他竟也有一絲心慌,若小師妹沒有留下遺言,他會不會真的由着自己的心恨,殺了林平之。想到這裏,令狐沖竟有了一些後怕。
其實師娘,起初也是憐惜林平之的吧?!只是在臨死之際,對丈夫的失望,對女兒的疼惜,才讓一直都有着俠義仁愛之心的師娘說出那樣的話!
令狐沖又兀自發起愣來。
林平之聽得此話,心裏卻曉得令狐沖是誤解自己的意思了。他原本指的是令狐沖還在悔恨與東方不敗之間的愛恨糾葛,從而生出了與他同病相憐之感。他對自己妄自菲薄其實不覺間也會讓令狐沖産生孤獨心冷之感。遂才嘲問令狐沖,不過,林平之也沒打算解釋,比竟‘死也在所不惜’這幾個字,還是讓他心裏一暖。不管是出于愧疚還是因為承諾。
過了半晌,林平之無奈地在心裏嘆了口氣,幾乎輕不可聞地說了一句“也罷,帶我去祭拜一下她,可以嗎……”
他确實欠了岳靈珊一條命,但只要有她那傻子般的大師哥在,他怕是永遠還不了她了。所以,他只好将這份債抵成情,還給令狐沖。只是,這份情又是屬于哪種?是讓他活下來的報恩之情嗎?很明顯,不單單是這樣。
“好。”令狐沖過了很久才反映過來林平之說了什麽,臉上表情雖依舊沒有變化,心裏卻是高興的。“我背你。”
林平之身上還挂着令狐沖的外衣,剛剛起身的時候還不覺得冷,此時卻突然咳嗽起來。不似剛剛令狐沖那樣掩飾尴尬般的輕咳聲,竟是一陣不停。
“手怎麽這麽涼?!”令狐沖一把拉過林平之的手,有些着急地問道。“你将我的外衣先穿上,這山裏,晨氣重。再生病可就不好了。”
令狐沖說着,便自顧自地将外衣往林平之身上套,等系好腰繩後,看到林平之原本蒼白的臉上顯現出了些許紅暈才突然尴尬起來。在他是阿牛的那段時間裏,自是習慣了照顧林平之的飲食起居,雖未有過同睡一被的親密接觸,卻也是睡在一張床上的。
而且,他自幼生性豪放,與師兄弟們一起長大,自是沒有覺得這樣有什麽不妥。可現下心裏卻是起了十分尴尬之心。不單單是因這番動作讓他想起了與林平之在思過崖的那罪孽深重的一晚,更讓他有些害怕的是,自己的心跳又在加快。
是的,那種心跳不受自己控制地節奏,讓他有些害怕。這是第二次了。他清楚地記得,昨日傍晚,他背着林平之,後者突然為他擦汗的那一刻,讓他不禁停下了腳步。因為,心髒突然在那時跳動起來,非常快速地。但又好像要停止一般,讓他忘卻了呼吸。
這是一生當中,迄今為止,都沒有的感覺,令狐沖這樣想着。而林平之卻也心亂如麻。
他本是不喜與人太過親近的,由于自小家中條件不錯,又沒有兄弟姐妹,自然生了一些公子病,哪怕後來拜入華山門下,也始終未同師兄弟有過太多的親近。更何況,後來又練了那劍法,即使岳靈珊也未有過像令狐沖如此與他親近接觸的機會。他又想到了思過崖那一夜。只是,心裏卻不再有那本應産生的厭惡痛恨之感,反而,不知怎得竟也生出了一些尴尬。
令狐沖呆愣地看着林平之,林平之頭稍稍低着,錯過了那溫熱的氣息。有種莫名的氣氛醞釀在二人之間。陽光透過不密不散的樹梢照射下來,鳥兒的啼叫在這清晨也顯得如此和諧與美好。
直到林平之又突然咳嗽起來。
“我們還是趕緊走吧……好早點下山找大夫。”令狐沖終于緩過了神,狠狠暗罵了自己一通。一路上,林平之也只是安靜地靠坐在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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