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華京城外往西北方向數百裏處,一支數千人的軍隊正在緩慢前行,領頭的是一名面若冰霜的少年,從京城出發已有數十個時辰,此人便一直維持着冷面,惹得旁的副監軍都不敢靠近說話。
這時天邊忽然飛來一只信鴿,穩穩地落在了少年的肩上。他輕輕拍了拍信鴿,解下鴿足上的信,再撫了撫鴿毛投喂了谷物,才打開信件查看。
副監軍在旁邊十分好奇,卻見睿親王大人看完信後臉上似乎更冷了,忙将頭縮了回去。
尚止将信一揉就直接往路邊的草叢中一丢,然後頭也不回駕馬往前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抿了抿嘴翻身下馬,回到了剛才的位置,從草叢中将信翻了出來,疊成方方正正的模樣,塞進了懷中。
看尚止這去而複返的動作,副手想了想還是詢問一句,“睿親王殿下,可是有什麽問題?”
尚止看着副手,“難道我長得不夠好看?”他覺得自己長得還不錯,再怎麽樣也應該比一個賭坊老板娘好看吧?
副監軍懷疑自己聽錯了,“哈……?”
尚止往回望了望華京的方向,掩下眼簾翻身上了馬,“繼續前行。”
……
衛國公府內,因着老夫人被氣暈過去了,現在阖府上下一半的人都守到了壽安院,杜璃玉這邊擔心着老夫人真的就給撅了沒了,那邊又心疼自己的兒子,便遣了人去尋顧世平,又遞了消息進宮裏頭。一時之間也得不到什麽信兒,把她給急的嘴裏頭都長燎泡了。
眼瞅着這一夜過去,顧世平竟然遍尋不到,宮裏頭也沒給個準話出來。老夫人還躺着床上,太醫說是氣急了,老人家身體弱,估計得多躺些時辰,就是休息休息,沒什麽大礙。
杜璃玉看老夫人沒事了,實在抵不住對兒子的擔心,就怕顧瑀在牢裏這一夜受大苦了,便直接出了府打算去京兆府一趟,結果剛出了大門,就遇到了讓自己恨得牙癢癢的顧淮。
看着顧淮似乎正打算上馬車的樣子,杜璃玉叫住他,“顧淮!”
聽到有人喊自己,顧淮回頭,“嬸娘,日安啊!”
“我可沒法安。”杜璃玉可沒那個好氣性跟顧淮心平氣和地說話,“你個攪事精,究竟想怎麽樣!”
“嬸娘這話什麽意思?小侄聽不大懂。”顧淮一腳上了馬車,“小侄現在要趕去京兆府,案子就要開審,實在是擔心會誤了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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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子要開審了?杜璃玉傻了,她完全沒收到消息!她看着顧淮的馬車即将啓程,也顧不上臉面,迅速沖了過去,扶着裙擺,硬是擠上了馬車,這動作一連貫不帶停頓的,把馬車夫都吓得不輕。
“嬸娘可要小心,若是想要與小侄一趟車,直說便是,這樣實在太魯莽。要是一不小心磕着碰着了可如何是好?”顧淮坐在車廂最裏邊,十分好心地提醒杜璃玉。
“不用你假好心。”杜璃玉直接往車廂門邊一坐,便當做看不見車廂裏的另外一人。
“嬸娘可冤枉小侄了。”顧淮的眸色忽然深了下去,“只是随便上了來路不明的馬車,可是要吃大虧的。”
杜璃玉眼皮狠狠地一跳,雙手不由地攥緊了帕子,“你在說什麽,我聽不懂。”
“還記得當年與二哥在國子監一同上學的時光,頗是難忘。那時我們總是共同乘府裏派去的馬車,一同上學,一同回府。”顧淮直直地盯着杜璃玉,不放過她的一舉一動。
果然在聽了顧淮這話後,杜璃玉的身體突然一顫,聲音也有些不穩,“你們兄弟,感情自來很好。”
“自然是好,二哥還與我們開過自己先乘了馬車而去,把我們丢在國子監的玩笑。”
“他不是故意的!”杜璃玉似乎一下子回憶到了十分恐怖的場景,一下子炸了起來,“他那時還只是個小孩子!”
“哦,看來嬸娘也記得小侄說得是什麽時候的事。”顧淮猛地靠近杜璃玉,“而且似乎還記得十分清楚。”
杜璃玉被顧淮的表情吓壞了,可是身後便是車廂壁,她已無處可退。眼前的人仿若回來複仇的鬼魅,她大聲尖叫了一聲,轉身就想推門跳車離開,車廂門卻被死死地扣上了。
她整個人都快崩潰了,卻越是緊張越打不開車廂門,正在她快被自己內心的無數可怖畫面吓暈時,馬車忽然停了,她立即清醒了幾分。
顧淮在她身後一臉平靜,繞過她輕松地推開了車廂門。仿佛剛才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顧淮下了馬車,還十分禮貌地朝杜璃玉伸出手,“嬸娘,可需要小侄扶你一把?”
杜璃玉臉上有些狼狽,她不敢肯定剛才顧淮是恰巧提到了那事,還是确實記得……論理來說不應該,那時候太醫都下了診斷,那事之後顧淮沒有因此成了傻子就已經是大幸,正因為是驚吓過度把記憶都忘了,才避免了成為癡傻兒。
再說那時的顧淮才七八歲,能記得什麽?
想到這裏,她稍微放下心,理了理有些亂的鬓發,直接無視了顧淮的手,下了馬車,直接往京兆府大門而去,只是還沒進大門,便被衙役攔住了。
“這位夫人,前來告狀請擊鳴冤鼓。”衙役一臉大公無私。
杜璃玉氣急,連個小小官差都敢擋自己道了!“你知道我是誰嗎?”
衙役仔細地看了看杜璃玉的長相,挺好看,但還是十分誠實地回答,“不知道。”
杜璃玉一口氣憋住。
衙役也是秉公辦事,好聲好氣地跟面前這位看起來像是大戶人家的夫人解釋,“夫人,你若是有什麽冤情,擊鼓就是,大人會為你伸冤的。”他說着眼裏帶上了些許同情,照他看來穿得這麽光鮮亮麗的來衙門,定是遭遇了什麽不可說的後宅裏頭的陰私折磨。
竹舍人的小說裏不都是那麽寫的嘛!他暗暗點頭,又送給杜璃玉一個隐晦的目光。
杜璃玉被他那帶着同情的眼光都弄得整個人莫名了,“我乃當朝戶部侍郎夫人,你若再多看一眼,多說一句,可小心着點你這對招子和這嘴巴子!”
戶部侍郎夫人?衙役反應過來,“侍郎夫人!——您到這裏來,可是有何事?”
“讓你們府尹大人出來迎我進去!”杜璃玉趾高氣揚。
衙役為難,“侍郎夫人,府尹大人正準備升堂呢……”
聽到要升堂,杜璃玉更急了,也不擺譜打算直接進去,卻被衙役攔住了。眼角的餘光看見顧淮朝衙役點了點頭,徑直進去了。她着急了,“憑什麽放他進去!”
“顧大人是來聽堂的……”
“我也要進去聽堂!”
“侍郎夫人……”
幾人在府衙門口拉扯間,顧淮已經直接進了衙門,直接到了公堂之上。因為此次被告人數有點多,京兆府尹還直接挪用了大公堂。
此時堂上人頭黑壓壓的,帶頭的還是那名青年,依舊糊着一臉泥看不清五官。顧瑀和如意卻是還沒被帶上來,此時距離升堂還有些時間。顧淮也不是第一次當旁聽公堂的人了,十分從容地往旁邊一坐,就等着主角們上場了。
只是等了好些時間,京兆府尹還未出現。顧淮挑了挑眉,“看來是有大人物要出場了。”
果然他的話音剛落,京兆府尹的身影便出現在他眼前,此時正對着一名中年人彎着腰小聲地說這話,面上帶着小心翼翼的讨好笑容。在哪中年人旁邊,杜璃玉看向顧淮,抛過一個不屑的眼神。
戶部右侍郎,顧世平。
顧淮揚起标準的官場笑容,直接便湊了上去。“二叔,嬸娘。”
顧世平年過不惑,蓄着短須,劍眉濃目,比起他的異母兄長,此人顯得更加俊偉。一身凜然正氣,饒是誰看到了,也會豎着大拇指,誇一句好風骨!
他顯然也看到了顧淮,朝着這位小輩和藹地微微一笑,“侄兒你也在這,瑀兒的事勞你為他奔波了。”他說着還嘆了口氣,“唉,真是個不争氣的。”
“二叔這話生分了,我與二哥兄弟情深,這點事是小侄應該做的。”
顧世平欣慰地點了點頭,輕輕拍了拍想要說什麽的杜璃玉的手,“夫人啊,你啊,這性子。”
杜璃玉咬了咬下唇,忍下了話。
京兆府尹這次倒是沒有再給顧淮一個眼神了,直接就上了公堂,驚堂木一拍,“升堂,請顧公子,如意姑娘!”
請?顧淮看向京兆府尹,這話倒是有意思。
須臾,顧瑀和如意便被帶了上來,看着精神不錯,毫無萎靡之态,看來京兆府的大牢環境不錯,這兩位睡了個好覺。
唉,這京兆府尹還真是改不了怕事的本性啊。
驚堂木落,京兆府尹對着堂下一喝,“民告官,先杖二十!來人,上杖刑!”
那滿臉糊泥的青年立即睜大了眼,完全沒想到還得經這一遭,腦海中預想到稍後會經受的痛,雙眼先緊緊閉了起來,暗地裏已經想好了,事成後要加錢!
顧淮也猜反應過來這一遭,大尚王朝規定民告官無論事由,先行杖二十。他也挺擔心這一遭下去,有人罷工是一回事,要是有人要求加工錢……他輕咳一聲,直接站了起來。
“且慢。”他從懷中掏出一封金黃色的布帛,衆人看上頭的龍紋立即認出來那是聖上手谕,“聖上有旨。”
完全沒想到顧淮來這一招,但料想這人也不敢捏造聖谕,衆人齊刷刷下跪,“吾皇萬歲。”
“……朕聞顧家有子,與民争利,為民所告,痛心不已。今特命京兆府嚴查此案,不可徇私。欽此。”顧淮笑吟吟地收了聖旨,“昨日,宮中有陛下口谕至通政司,沐公公讓下官今日一并帶來宣旨,方才不慎忘了,真是罪過罪過。”
顧世平站起身,語氣溫和:“小侄不必自責,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呢。”
公堂之上的京兆府尹背上已被汗浸濕,他抹了抹額上的冷汗,剛想再坐下,又聽到顧淮對杜璃玉說,“對了,嬸娘,沐公公知道杜貴妃娘娘與您向來親厚,讓小侄告知于你。娘娘心善,這些日子在鳳栖宮抄念佛經,為太後娘娘的壽辰積福,讓嬸娘這些日子就不用往宮裏頭遞牌子了,免得撲了空。”
杜貴妃?杜璃玉猛地擡頭,“你說什麽?姐姐怎麽了?”
“這,小侄也不是很清楚。”顧淮壓低了聲音,但仍是公堂之上所有人都能聽到的音量,“宮裏頭的消息,小侄自是不好探聽。沐公公倒是提了一嘴,說杜貴妃娘娘與宮外私相往來過于頻繁,而且妄圖幹政……嬸娘這話您聽一耳朵便是,娘娘是什麽人,性子好得很,我們都心知肚明,不是嗎?”
貴妃娘娘繼失了鳳印之後,再被褫了封號!杜璃玉感覺簡直就是晴天霹靂!顧世安卻只是眼神微微閃了閃,沒說什麽。
場上同樣反應激烈的便是那京兆府尹了,他感覺自己整個人跟泡在水裏頭一樣,都被汗浸透了。他深深地看向顧淮,正好撞上對方的視線。
“府尹大人,打擾到您升堂了,您請繼續。”顧淮微笑。
京兆府尹戰戰巍巍地拿起驚堂木,卻因為手軟拿不動瞬間滑落在地上,砸了他腳趾頭一下又砸到了地板,痛呼聲夾在重物砸地的聲音中倒不顯得突兀了。他咬咬牙,直接用掌一拍公案,“升堂!原告述情!”
那青年看自己竟然逃過了挨板子,快速地看了顧淮一眼,然後整個人“五體投地”,撲在了公堂的地板上。“青天大老爺啊,冤枉啊不對——”他忽然卡了卡殼,不過轉瞬立即反應過來,“求公道啊!求天理啊!”
先嚎了兩嗓子,他開始陳情,“草民家住內城東內二胡同,平日裏沒大的樂子,就是去如意賭坊怡怡情。前些日子,賭坊推出了所謂的‘暗寶’,勝率大,賠率高,只是一般不輕易拿出來。昨天賭坊內來了位貴客,老板娘才供出了‘暗寶’,草民這下便心動了,一狠心将全副身家都投進去了,足足十兩銀子啊!”
他這話一落地,後面的人立即應和,“是啊大人,草民也跟着投了呢!投了十五兩啊!”
“草民投了八兩啊!這可是草民的棺材本啊!”
“我那七兩銀子還是準備用來相親的呢!”
“我……”
“肅靜!”京兆府尹臉都黑了,“爾等賭債,自負盈虧!你倒是說說告上公堂是為何?”
那青年咧嘴一笑,“是啊,自負盈虧啊!這不我們贏錢了啊,贏的錢自然算我們的啊!”他說得口沫橫飛,覺得喉嚨似乎有些幹了,“大人,草民口幹了,給口茶水……”聲音漸漸在京兆府尹的黑臉下壓低,他暗暗吐槽了句小氣,接着擺呼,“昨天暗寶一開,大紅啊!扔了個六六大順在那十的格子裏,按理來說那就是六十倍的賠率啊!”
“我們等着收錢呢,結果一個大漢來跟老板娘說了不知什麽話,老板娘就說要暫時離開,賭坊那些打手們便把我們都趕出去了!哪有這種事的!贏了錢就想跑路!”他說到高潮處簡直是手舞足蹈,“草民那自然是瞧瞧跟上了這老板娘啊,沒想到她竟然去了衛國公府投靠姘頭去了!”
他直直地指向顧瑀,“就是找的這位大少爺啊!平日裏沒少見這位大少爺來賭坊裏頭,沒想到啊!竟然是衛國公府裏頭的!夭壽咯!”
顧瑀被他這話說得臉色鐵青,“胡說八道!”他平日裏何曾在賭坊公開露面!“本官從未去過勞什子如意賭坊!更不認識什麽如意老板娘。”
一旁跪着的如意臉色一僵。
京兆府尹覺着用手掌拍桌子實在有些疼,正悄悄地用腳夾起驚堂木,一晃神也沒聽清顧瑀說了什麽,聽到場上似乎靜下來了,他頓了頓,然後若無其事地開口,“被告如意陳情!”
如意還是那副風情萬種的老板娘姿态,媚眼一勾,卻完美地與認真撿驚堂木的京兆府尹錯開了。她心下一沉,昨日她離開賭坊實在太匆忙,完全沒去關注那暗寶的問題,這些人說的很有可能是真的……暗寶沒有控制好,扔出六十倍賠率實在太正常了。
現在這些人粗粗一看便有五十人,每人十兩銀子賠了六十倍,足足三千兩白銀她怎麽還?更何況要是這認下了,當時下注的可不止這些人,要是一起來找自己……如意可是打定了注意要靠自己多年來的積蓄慢慢在衛國公府站穩腳的,自然不能就這樣傾家蕩産。
顧瑀跟自己撇清關系這事雖然令她難受,但第一她清楚自己欠債跟顧瑀欠債那是遠遠不同的,第二,她也不是真的靠着勞什子情情愛愛存活的那種女人,于是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她想通透後,直接而堅決地否認,“原告所言,毫無屬實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