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尚止離去的那天,顧淮并沒有去送他,只是托暗衛送去了一盅美酒,也無任何寄言,仿佛二人不過是泛泛之交。轉過身,他便如往常一般上朝,點卯,應付自己的同僚和上司。
顧淮身邊有尚止派來的暗衛這事情還是游吾提醒他的,聽後顧淮表情絲毫未變,弄得游吾都有點心驚膽戰的,看着顧淮還是一如既往地整理奏折,游吾都有些懷疑昨日還滿大街去尋一盅美酒想要作為送別禮的顧淮,跟今天這個毫無反應的顧淮是不是同一個人了。
“小顧淮?”游吾掙紮了許久,還是開口詢問了,“你不去送送小尚止嗎?”
顧淮審批奏折的手一頓,“來日終有再會。”
“來日終有再會。”華京東城門前,尚止騎着自己的愛馬,身後是肅整的士兵列隊。他的懷中是在炎炎夏日下被曬得十分溫熱的酒盅,捂在心頭讓整個人都滾燙起來,但他卻始終不曾放手。
啓程的號角終于響起,建元帝站在城牆之上目送他而去,小小的背影漸行漸遠,卻不曾再回首。
來日終有再會。
通政司內,顧淮手中的狼毫筆突然咔嚓一下,折成了兩段。他皺着眉看着因為毛筆折斷而濺亂的金墨,心中莫名躁動。
努力平靜下心中的焦躁,他深吸一口氣,看着已經灑出來的硯臺中的金粉,無奈地喚自己的主簿,“張主簿,麻煩您去經歷司一遭,去請來一份金粉,便說我這屋裏沒有了。”
顧淮今日心煩,便将謄寫發往各州各縣的帝王訓示攬過來寫了,這個活一般都由下頭的中書科負責,主要負責将帝王的聖訓謄抄多份,為顯帝王尊貴,自來都是用金粉研制的墨書寫。顧淮身為堂堂右通政,這些雜活自然不需要他經手,也是因此,他的書房內金墨存量并不多,這一灑,全沒了。
那主簿姓張,是通政司裏頭的老人了,聽到顧淮的話雙眼閃了閃,倒也沒說什麽就往外走了。
在等候的時間裏,顧淮閑來無事,便一一撚起那散落桌面的金粉,粉末粘在指腹,那觸感讓顧淮不由得一怔——竟是純度頗高的真金!他初略一估計,便可知得這灑掉的一碟金粉有一兩[注]以上。
他的腦海中迅速閃過一絲念頭,但一閃而過,轉瞬間顧淮已捕捉不到那個想法。就在此時,張主簿敲門而入。
“禀大人,經歷司告知,金粉份額短缺,正上啓內務局,還未批複。”
言下之意就是經歷司裏頭沒金粉了。顧淮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內務局每月批複金粉份額幾許?”
張主簿答,“仿舊例則為一月五兩金粉,依每月實際的具體拟诏所需要的數額增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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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五兩……顧淮看着桌上的金粉,本來他以為這不過是些金色粉末罷了,不小心灑掉了倒也沒有太多可惜,但如今以知曉了這些是真金白銀後的眼光去看,這簡直就是暴殄天物啊!
且不論顧淮的出身,在大尚王朝,以他正四品官員的月俸則有二十四石,合計也不到三兩許黃金。他這一灑是把自己十天的俸祿給灑光了啊!
簡直就是下意識的,窮苦的侯門後代顧淮就揮揮手讓張主簿先離去,待張主簿出了屋,他立即細細地将灑掉的金粉重新收攏起來。粗粗一掂,他便意識到了通政司在金粉數額申請上耍的滑頭。
按理來說,這些金粉用處都是取少許灑入硯臺中,這樣在研墨的時候金粉便會滲入水墨中,用這樣的金墨寫出來的字裏便渲上了皇家獨有的金色,象征了帝王聖訓的尊貴。但是依照這樣的寫法,金粉的消耗應當是十分少的。
顧淮查看過通政司近年來的工作卷宗,每月需要謄抄的邸報等文書數量并不多,至少遠遠都用不上五兩如此之多的金粉數量,那麽經年累月下來,負責存放金粉的經歷司應該有許多的金粉庫存,不應該是毫無庫存等着內務府批給的狀态。
所以,誰動了通政司的金粉?
他饒有興趣地勾起唇角,直接将手中的金粉倒入原本盛放金粉的小碟子中,再放回原來的位置,然後施施然地離了屋,徑直往經歷司而去。
經歷司中只有一名經歷,顧淮過去時只看見那人清瘦的背影,他皺皺眉,總覺得似曾相識。不及多想,他提袖敲了敲門。
那經歷的背影微微一頓,緩緩地轉過身來,看見顧淮明顯一驚,“五弟?”
顧淮也同樣一怔,“大哥?”
這人竟是顧何,顧世安的妾室杜姨娘所出之子,在顧淮這一輩中行大,乃衛國公府的庶長孫。
顧淮完全沒有想到會在這裏看的顧何,事實上他從未關注過自己的這個庶兄在何處謀職。這乍一相遇,二人竟然都頗有些不适與尴尬。
最後先打破這種尴尬氣氛的還是顧淮,雖然從仕年限不長,但折騰了好幾個官署後的顧淮也算半個官場狐貍了,要圓過這種場面并不難。不過是轉瞬,他便揚起了笑容,“大哥,好久不見,甚是想念。”
顧何這人看起來便是一副木讷模樣,聽到顧淮的話又怔然了一會兒,才緩緩地開口,“許久不見。”
算起來二人也是一脈相承的兄弟了,但顧淮與這位庶兄的關系還不如自己與幾位好友的關系密切。雖都共居于衛國公府東苑,但二人是一年到頭也不一定能見上一面,但對長兄最基本的了解顧淮還是有的。他想着稍後要做的事,臉上的笑容卻絲毫沒變。
“大哥,今日我來是有要事相托。”顧淮知道顧何是個木讷性子,也不繞圈直奔主題,“我需要近五年內,內務府向通政司發放的謄抄聖谕所需物事的詳細名錄。”
顧何聞言慢慢地點了點頭,然後便走到一旁的紅木書架上翻找起來,不過約莫一炷香左右時間,顧何便将一摞名錄擺到了顧淮面前,“這些。”
擺在面前的足足有半人高的一摞目錄,饒是讀過無數大部頭的顧淮都臉色一曬,他皺了皺眉,看向顧何,忽然心生一計。“大哥,你可否幫我将其中關于謄抄所用金粉數額的部分挑選出來。”他想了想,“特別是金粉數目突然變化較大的年份……”
他的話還沒說完,顧何就将其中上面的一部分直接抽了出來,“三年前開始,經歷司內所存金粉瞬間告急,向內務府申請的金粉數額也急劇變多。”
果然如他所想!顧淮眼睛一亮,翻開顧何抽出來的名錄,果然在其中詳細記載着從三年前開始,金粉消耗數額就急速上升,原本每個月度結束後都綽綽有餘的五兩金粉成了個零頭數目,連經歷司多年積攢的金粉也被快速地消耗殆盡。而向內務府申請的金粉數額不斷上升,而且在兩年前,每月增批的金粉數額便達到了五十兩!
五十兩純度不低的金粉,若是送到外頭的金鋪去,少說也能融成四十五兩以上的足兩金錠子。在如今一個平民百姓家庭二兩銀子能過上一年的大尚王朝,這是一個多麽龐大的數字!
顧淮的表情漸漸慎重起來,在方才他察覺到這個漏洞後就思考過有可能會被有心人利用謀財的可能,卻不想這人向天借了膽,敢貪去這麽多錢財!而且這麽大一筆數目的金粉,還是持續了兩年多不曾斷過的批給,內務府怎麽可能會批複?
莫不成……顧淮突然想到一個人,若真是那人……他翻開記錄金粉申請的記錄,其中除了每月雷打不動地向通政使、左右通政及左右參議處送去的固定份額內的金粉外,剩下的都是被挂靠在通政司名下的中書科申請而去。
中書科中有中書舍人數十名,謄抄聖谕之事向來由此科負責,金粉消耗居多實為正常,但是……顧淮的手指朝着申請人的姓名下面劃了一道,然後看向顧何,“中書舍人申請金粉,為何是他簽字?”
顧何上前一看,那上面赫然寫着“顧瑀”二字。
顧瑀乃是左參議,中書科雖然挂靠在通政司名下,但自有一套行政部署,按理通政司是沒有派遣官員進行監管的。那麽此時顧瑀的名字出現在這上面就微妙了。
顧何抿了抿嘴,想了想,慢慢地開口,“顧瑀之名,可請多數倍金粉。”
顧淮了然地點了點頭,這與他所想對上了。宮中有惠貴妃,內務府自然不會不給貴妃外甥面子,莫說一個月五十兩金粉,為了讨好惠貴妃,內務府中人每月一百兩都敢偷渡出來,更別談在這過程中那些內監也可從中刮下一層油水來了。
顧淮将名錄一合抱進懷中,沖着顧何一笑,“謝謝,大哥。”
他說着就打算要走,卻被顧何叫住了。“五弟,我娘……上次真的十分對不住!”他說完便迅速地垂下了頭,仿佛剛才那話并不出自他的口中。
聽到這話顧淮一愣,随後他微微一笑,沒有說什麽,轉身離開了經歷司。
顧瑀,祖父乃一品國公,身居兵部尚書之職;其父為戶部侍郎,也是個有錢的腕兒;他親奶奶掌控着偌大個國公府的收支,私底下的小金庫不知多麽豐厚,他那娘親身上有诰命,還有個當貴妃的親姐姐。無論怎麽看,有如此出身的顧瑀都不像是缺錢的。
說實在的,通政司裏頭的人基本都是不缺錢的,畢竟能進通政司的人基本都是拿銀錢換前途的,不會輕易為了銀錢再毀了前途。一個月五十兩黃金,的确是一筆不小的數額,但是放在如通政使這種大富豪家庭中出來的人就算不得什麽了。
所以,顧瑀究竟是為什麽去貪取這筆錢財?這可是明晃晃地在皇帝內庫裏頭挖錢,就是惠貴妃當寵的時候,這種事被暴露出來,他也得不了好的。
更何況是現在……顧淮勾起唇角,抱着名錄便往中書科而去。
與通政司相比,中書科裏頭的便是朝廷裏最窮得響叮當的一批人了。
中書科,有中書舍人二十名,品階不高,都是從七品,但這個官署也算得上中央機構了,平日裏不幹旁的活,就是給帝王代筆,承辦業務包括為帝王寫帝王懶得寫的诏書,為帝王抄需要謄抄多份的訓示,以及逢年過節幫忙抄個禮單,寫個春聯啥的。俸祿也不高,堪堪能養活自己再帶個姑娘,生了個娃的都得想辦法賺外快。
說到中書舍人們的普遍來源,就得說往年那些二榜末尾的進士還有三榜的同進士,尤其是沒錢通關系的,連翰林院都分不了,一朝金榜題名後就是待業青年,沒門路的還遭朝廷嫌棄,不給包分配。這時候那些苦練臺閣體的進士們就出頭了,他們一般能憑借一手不錯的漂亮官方字體進中書科,盡管待遇不咋地,但至少有口飯吃。
中書科就在通政司衙門裏頭的一處院子裏,顧淮過去時已至午時,正是諸人外出用食時分,裏頭恰巧就剩那麽一兩個人。顧淮在門外就看見那兩人似乎在擺弄着一捆細竹毛筆,看着似乎是一根根小心地折斷,再仔細地合攏回去,擺出一副完好無缺的模樣。
“你們在幹嘛?”
身後突然出現了陌生的聲音,書房內的兩名中書舍人都大吃一驚,手中剛剛擺弄好的毛筆瞬間散落一地。二人也顧不上撿取散落的毛筆,慌忙地轉過身去,出現在他們面前的顧淮,于他們而言卻是個全然的陌生人。“你是誰?”
顧淮的目光快速地在二人身上掠過——官服袖口衣擺處磨損嚴重,面色青白,眼下暗黑,雙頰凹陷,這是标準的窮困人家溫飽不濟的模樣,這大概可以判斷,顧瑀貪取的金粉,至少眼前的這兩人并未從中獲益或者獲得許多利益。
大腦快速地運轉起來,顧淮磨磨蹭蹭地将手中的名錄緊緊地攬進懷中,臉上擺出一副窘迫的表情,“……我,我找顧大人……他在嗎?我有事需要他幫忙……”
那兩人看見顧淮這幅模樣,臉上警惕的表情迅速松下了不少。其中一人看顧淮一副實在羞慚的模樣,還十分體貼地拍了拍他的肩,“你也遇到了困難是吧?唉,來找顧大人就對了,他對我們這些窮秀才最是好心。”
另外一人也附和着說道,“是啊,要不是顧大人,我還不知道能不能還了那筆錢……诶,小兄弟,你是欠了多少啊?”
不得不說,顧淮這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間的長相很是唬人。顧淮緊緊地咬着下唇,迎着他們的話說,“……數目,有些大……”
他的話剛落,腦海中便響起游吾徹天的嘲笑聲,“哎呀我的天,小顧淮你這裝可憐的模樣……哎呀!哎呀……笑死我了!”
顧淮:……呵呵,不想和笑點低的人說話。
那名中書舍人卻是看着顧淮一副緊張又恍然的模樣有些同情,“來來來,小兄弟進來坐,我幫你琢磨琢磨。”他體貼地為顧淮挪出一張空的椅子,另一人則俯身将散落的毛筆都一一撿起。“小兄弟啊,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不節制,欠的數目自然就多。那如意賭坊雖然是個贏錢的好去處,但有時候運氣實在是不好了,那也得賠慘了的。”
如意賭坊?顧淮垂下眼簾,“……實在是一時手癢,不小心便賠光了身家。左思右想,也只有顧大人能幫我了,才尋摸到了這裏……兩位大哥可一定要幫幫小弟啊!”
“自然自然,都是過來人了,唉。”那中書舍人一副歲月滄桑的口氣,“不用怕,從顧大人這邊借債,只需還一分利,大人還能為我們謀得在中書科的好差事。”他說着壓低了聲音,“顧大人每月能從上頭尋摸來一兩金粉,我們悄悄蘸着些回去,積累下來也是一筆不小的財富了。”
這時另一人也湊過來用極小的聲音說,“小兄弟,你年紀小,這負債累累的今後可如何是好?我們心善,悄悄告訴你。”他掂了掂手上那一捆毛筆。盡皆都是折斷了又稍稍擺弄好的,“過些日子我們得進宮為太後壽宴抄寫禮單,這可是個發大財的好機會,就這個——”他拿出一支筆示範給顧淮看,“我教你,到時你就拿這筆狠狠往盛放金粉的碟子裏一蘸,诶,筆斷了。你再将這蘸了金粉的筆往袖裏一攏——”
他得意洋洋地接着說,“去年我們用這一招,可是尋摸回來好幾兩金粉呢!都靠顧大人這妙計啊!”他還提點顧淮,“你可得好好求求顧大人,讓他給你找路子進中書科,好趕上太後壽辰這大好機會啊!”
“什麽機會?”門外忽然又傳來聲音,顧淮微微一怔,臉上露出了滿含不明意味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