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這是一間十分寬敞的屋子,但是封閉的窗戶使屋內的光線十分黯淡,陰暗的空間使這屋子的視線變得十分狹窄。靠裏面的牆壁上正供奉着一尊辨不清模樣的神佛木雕,佛龛前方燃着三支香,縷縷輕煙袅袅而起,整個屋子都彌漫着檀香的味道。
佛龛前方有一蒲團,蒲團上方有一婦人,雙眼微閉,手中盤着念珠,心中頌佛。旁有一青年男子,正把玩着手中的物事,仔細一看似乎是一株寸把長的木釘。
“惠貴妃也實在是不謹慎。”青年懶洋洋地開口,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手中的木釘被他一次次抛起而再扔下。
聞言那婦人手中的動作微微一頓,微閉的雙眼慢慢張開,目光停留在那辨不清模樣的神佛尊榮上。“她在大理寺已無爪牙。”
“也是,包知先這一死,啧啧。”青年乍看之下顏色普通,但眼中的光芒卻與那張臉格格不入,顯出奇異的微妙感。“杜家人實在不中用,這麽多年,本家子弟也沒幾個爬上高層的,全靠拉攏些慣會吃裏扒外的家夥。”他語氣中全是嘲笑。
“是李綱心大了。”婦人盤過一顆念珠。
“惠貴妃心比天高,倒還敢把人家兩個女兒弄進宮來,也還真的相信咱們那陛下對她癡心一片,這麗嫔一懷孕,李綱有了當國舅的機會,心能不大?這下惠貴妃還得想法子弄死李綱父女,弄到最後連刑部侍郎的位子都守不住,讓人給截了胡。”他話中對于惠貴妃此人完全不屑一顧,“失了刑部的爪牙,竟然眼睛小到去盯着衛國公府裏頭那攤子糟亂事。”
衛國公府內的事,自十年前衛國公的神童嫡孫慘死,大房徹底崩塌後在衆人眼中格局便已是定局,這惠貴妃眼界如此之小,連一個破落嫡孫稍微在朝堂上現了眼便容不得,折騰出那等不入流的後宅腤臢事,去陷害人家,結果還沒得手。青年便是因此事對那惠貴妃越發看不上眼。
“聖上榮寵太過罷了。”婦人再盤過一顆念珠。
“真難想象泰安候那等老狐貍是怎麽養出杜家那幾個慣以為自己聰明絕頂的婦人的。包知先多麽好使的棋子,竟被一個深宅婦人給毀了,惠貴妃都站到了今天這位置了,連自己娘家都無法全面掌控,大概是将心思全部用在了如何在後宮裏頭排除異己,和裝高貴冷豔勾搭陛下了吧。”青年翻開桌上的冊子翻開,将大理寺和刑部的兩頁紙撕了出來,想了想又翻到後頭,将珍嫔和麗嫔也撕掉了。
“這次她竟然還利用李綱的小女兒去吓唬太後,難道吓壞了太後能如何?本來太後在後宮裏頭也不愛出頭,頂多在三皇子惹禍時候出來給撐撐腰——莫不是她以為太後這一吓,能就此不給三皇子撐腰?”青年嗤笑一聲,“說起來還得感激惠貴妃這次動手,讓咱們能湊一湊熱鬧,就是可惜了那幾個姐姐妹妹了。”
“十年了,再好的耐心也沒了。”婦人終于停下了盤念珠的動作,緩緩地站起身來,“她想成為皇後,僅此而已。”
“十年了啊,”青年饒有興趣地看着眼前的婦人,“那你都等了十五年,你還有耐心嗎?”
婦人聞言并沒有說話,只是慢慢地将手中的念珠放在桌上。
青年也早就習慣婦人這副沉默是金的樣子了,他最近又是在幹不能多說話的活兒,嘴巴癢得很,便自顧自地接着吐槽,“這惠貴妃破相了,終于該失寵了吧,沒想到陛下看這張臉能看十年都不膩,真好奇當年那位是何等風姿,能讓陛下對着個有七八分相似的惠貴妃都……”他的話突然慢下來,因為他突然發現自己似乎講到什麽不該講的話了。
只見那婦人本來平波無痕的臉上突然透出了幾分猙獰,雙手也控制不住地按在了佛龛前,“那位?那位自然是絕世無雙,智謀無雙,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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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你別激動,你說你也是的,都十五年了,跟個死人較什麽勁啊!”青年往後退了幾步,“你看看惠貴妃,那長相,就是後宮三千佳麗也沒幾個能比得上的,還不是敗在了死了十多年的人手下,所以啊,皮相都是浮雲,你別在意啊。”
婦人也不過是稍稍激動了下,都念了十五年經了,心很快便冷靜下來。她懶得跟青年解釋不是皮相的問題,重新拾起念珠,盤撫起來。
青年看婦人冷靜下來了,幹笑兩聲,“唉,惠貴妃倒黴了,我去尋尋杜家人晦氣。”
“再不濟,她也在後宮屹立十年了,輕敵會吃大虧。”
“嘿,我才不傻,直接找她,只是去找找那些杜家人,這杜家人狂着呢,小辮子好抓的很。”
“天若令其亡,必先令其狂。”
“也是,杜家人狂了多少年了,差不多了。”青年想了想,“還有那個小狀元,倒是也挺好玩。”他再次将手中的木釘往上一抛,再準确地接住,然後重重地往桌上那撕下來的幾張紙上一插,木釘立即穿透紙張,深深地陷入了木桌裏。
他向婦人揚了揚手,轉身推門離開。
門外的世界,一片明亮。
……
這天是“小狀元”顧淮到通政司上任的日子。
通政司,掌受內外章疏敷奏封駁之事。這話兒說得深了,往淺裏頭說呢,這是個幫百官幫萬民,給內閣給皇上遞奏章,順便檢查檢查裏頭有沒有格式不對或者錯別字存在然後挑挑毛病的衙門,這官署設置沿自宋時銀臺司,故而百官又慣稱通政司為“銀臺”。
顧淮少而讀經史子集,讀至宋史時見有銀臺司一署,那時候常旻還嬉笑以為這是錢莊一樣的地方。顧淮給他解釋了古籍中銀臺乃是月亮的意思,并解釋了銀臺司是因司署設在銀臺門內,故名。
但現在的顧淮卻是有些懷疑,這銀臺莫非還真是富貴人家的地兒?
此時,顧淮正被通政司的通政使大人和左通政大人一臉熱情地擁護着走進銀臺內,笑容萬分真切,瞧不出一點虛來。顧淮只是稍微直視二人,便被二人臉上的笑容,束在腰間帖滿了玉箔的玉帶以及玉帶上挂着的數十個玉佩差點沒閃瞎了眼睛。
往日裏一同上朝,顧淮還真從未注意過通政司同僚們的穿着,主要是因為通政司這些年來實在是不在朝中說話,大家久而久之都快忘了這個實際上應該是舉足輕重的中央官署。
不過看到就連通政司老大通政使都這幅模樣,顧淮有種十分不詳的預感。
果然一進通政司衙門,迎面而來的便是鋪天蓋地的“佩玉”官吏!
大尚王朝非皇族不能使用金黃飾品,于是黃金自然也是不能随意上身的。但玉質飾品不同,一則,人皆道君子如玉,通政司裏一心想進入士子圈的,自然要“入鄉随俗”;二則——這樣看起來真的有錢。
如顧淮之前所知的,通政司便是一個專供權貴子弟捐官入仕的好去處,常有些富商因為商籍為賤不得科舉,而選擇托了朝廷中人關系,将後代送入了通政司。
當然,通政司作為中央官署,和那些随便使些銀兩就能捐進去的破落衙門是不同的,最大的不同一為同樣都要走後門,但要找的關系那得是非同一般的關系;二為同樣要使銀子,但使的銀子數目那得是非同一般的數目。
你後臺的軟硬程度,和家中銀錢數目的多少程度,直接關系着你是去通政司裏頭當中央的官,還是随便混個破落的員外郎或者衙門裏頭的主簿師爺。
此時站在顧淮面前的是通政使大人,三品大員,正舔着臉沖着顧淮笑,“嘿嘿,顧大人啊,您看看這屋,可滿意啊?”他将顧淮帶到了一處書房前,輕輕推門,房內無比奢華的擺設讓顧淮感覺整個人都有些懵住了。
再有左通政大人,顧淮的平級同僚,長得狀似彌勒佛,臉圓體寬。随着通政使的話,他整個人都笑得肥肉亂顫,臉上的肉因為笑容擠成了一團,“哎呀,顧大人您的到來真是令通政司蓬荜生輝啊!我們可盼了您許久,這位子空了這麽久,原來都是為了有朝一日您的到來啊!”
游吾:這兩人睜眼說瞎話的本事不錯。
通政司右通政的位置的确空缺許久,但饒是再無權無勢的官位,也是正四品,多得是人争搶,豈會空着這麽久?顧淮忙後退了幾步,“通政使大人,左通政大人,二位盛情如此,顧某實在是榮幸。”他頓了頓,“此書房顧某十分滿意,勞煩二位了!”
“不勞煩不勞煩!”通政使大人年紀并不大,看起來比顧淮的父親顧世安還要小上一些,聽到顧淮表示滿意,他咧嘴便笑開了,環顧了一下四周朝顧淮湊過去。“顧大人,聽聞你和睿親王交情不淺啊?”
“不過數面之交罷了。”聽到尚止的名頭,顧淮微斂神情,謹慎着回答,連即将邁入書房的腳都收了回來。
“嘿嘿,顧大人別謙虛啦!”左通政笑得眼睛都沒了,“整個銀臺的人都知道,顧大人是得了睿親王的青眼才得以越級空降過來的。”他壓低聲音,“放心,只有銀臺裏頭的人知道,外頭人可什麽都不清楚。”
連你們都知道了,想必全華京都傳遍了吧……顧淮往後退了幾步,卻沒想到眼前的兩位大人忽然一人一邊,直接便将顧淮架進了書房內,然後雙腳一蹬,門立即關上。
被兩人的舉動吓到,顧淮迅速地在腦海中呼喚游吾,看着面前兩位噸位稍微偏高的新同僚,他十分擔心自己的武力值問題。
那二人對視了一眼,竟齊齊地相對仰頭大笑,然後忽然停頓,扯着陰笑往顧淮走來。
“準備兌換大力丸!”顧淮立即通知游吾,同時那兩人撲了過來!
手上瞬間出現了藥丸,顧淮立即往嘴中一捂,便打算直接反抗二人,徑直地出了雙拳。
……随即,他就被二人輕輕地握住了雙拳,并往他身隙一放,二人立即貼身靠住了顧淮,“顧大人啊,您幫我們個忙呗!”
“……哈?”感覺全身充滿了力量卻沒有機會釋放的顧淮嘴角抽了一抽,兩邊的拳頭緩緩松下,“你們且說。”
通政使大人得了顧淮的允許,立即将妄圖擠過來的左通政擠開,“顧大人啊!您說您跟睿王爺那麽好,能否請您幫忙告知睿王爺,淮揚兩地的鹽事,還是老夥計幹的麻利啊!您看看,這不前些時候,王爺剛換了一家鹽商,那鹽船便不小心翻了。瞧瞧我們那些老夥計都這麽多年了,也沒遇着這等糟糕事,可見就是別人家幹的不好,還不吉利啊!”
顧淮沒想到這通政使大人竟然是說得這些,一時之間竟愣住了。
他看了看面前的通政使大人,确認這不是別人假扮的後才開始思索其通政使大人的話。
睿親王尚止,超一品親王,分封淮揚之地,享二地之賦稅,以及擁有直接介入當地政事糾紛的權力。他仔細端詳着通政使大人的臉,突然福至心靈,茅塞頓開!
這通政使大人,不就是那淮揚第一鹽商家族中供出來的子弟嗎!
雖說大尚王朝規定商人子弟不得參加科舉,但通過改繼等方式繼續科舉的人可從來不少;而顧淮能記得通政使大人的出身,完全是因為那是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敦親王叛逆案後,距離華京不遠的直隸省附京竟爆發了瘟疫,朝中本就因親王謀逆而元氣大傷,戰事方休百廢待興,百官對于随時都可能蔓延到華京的疫病憂心忡忡,而此時唯一能應對此次疫情的,便是撥付大筆款項,用□□速控制附京感染的百姓。
就在此時,淮揚一地竟有有一富商心懷天下,不辭遠離帶上了大半身家趕赴華京,将銀兩都捐獻給了朝廷,建元帝大為感動,褒獎其為“第一皇商”,并允其後代參加科舉,并将此人姓名勒石以記。這一下子瞬間開啓了大尚王朝官商齊力捐助赈災的先鋒,諸多官員和商人都紛紛解囊相助,以至于本應十分混亂的場面變得井然有序,而災情也被迅速控制下來。
這名富商便是眼前這位通政使大人的父親了,這位通政使也在次年免考得了個進士頭銜,然後正式踏上仕途,一路撒錢撒了十來年,終于成功當上了三品大員,其官場經歷堪稱一代商人逆襲史,簡直可出一書,就名《升官路上錢的一百種使用方式》。
顧淮正斟酌着語言,想着如何回絕此事,豈料左通政立即就接上話了。他朝着顧淮俯身過去,“顧大人,顧大人,你也幫我個忙呗!”
“且說。”
“就是,”他壓低聲音,“我想讓我那不肖子進國子監,您看看,可否跟令尊商量商量,然後讓令尊大人通融通融,免了入學考核呗!”他輕咳兩聲,“實在是擔心我那兒子的功課入不了祭酒大人的眼,到時候要是污了祭酒大人的眼,就不好了是吧!”
游吾:真沒想到顧世安那位置還有人要求走後門的……
【開啓高級大臣升階之路!第一項任務:學會合理開後門!獎勵:金小腰屬性10!】
久違的系統提示音再次響起,雖然顧淮不是很理解為什麽自己開後門還是增加金小腰屬性,游吾也不會告訴那是因為他本人也開始成為了別人的金小腰。顧淮看完提示沉默了一下,突然笑了笑。
“通政使大人,這個可能有些難辦。”顧淮做出一副為難的模樣,“您知道我和王爺也不過只是數面之交,可能沒辦法幫您這麽大的忙……”
通政使大人聞言急了,“顧大人您可一定得幫忙啊!您就是能說上句話就行了,實在是我們都無法跟王爺說上話,這事兒肯定不是王爺的意思,都是淮揚那些下頭的人朝令夕改、自作主張的!”
“這……”顧淮猶豫。
感覺到似乎有戲,通政使大人打鐵趁熱,“顧大人,您就傳句話,成不成聽天由命行嗎?”他壓低聲音,“誠意不是問題。”說着他從袖中掏出一些銀票,十分幹脆地塞進顧淮袖中,“麻煩您了,顧大人!”
看到通政使大人的活兒顧淮似乎接了,左通政眼神一亮,忙開口,“顧大人,銀錢不是問題啊!我那不肖子是家中獨子,家母心尖尖上的肉啊,可惜文不成武不就,要是能進得國子監,将來直接舉薦賢才上去,好歹算個出路,不至于讓家中老人一大把年紀了心憂啊!”
這個是要托到顧世安那頭,顧淮沉吟一番,正打算開口,門外卻傳來了敲門聲。
左通政立即麻利地過去開了門,卻見門外站着的那人直勾勾地看向了顧淮,形容竟然與顧淮有一二分相似,這時左通政便只聽見顧淮慢悠悠地開口喊,“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