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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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餘和他媽吵架了,這是他們第一次這麽激烈的争吵。
原因是陳餘不想去高職了,他想複讀。
"明明說得好好的,為什麽非要改主意呢?"陳母不悅:"雖說現在沒有債務了,但是家裏也沒有存款啊。你哥哥要念大學,如果再負擔一個,那稍微有個頭疼腦熱的,我們就又得過上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了!"
陳餘沒說話。
那所高職是本地的,陳餘的高中班主任和校長認識。當初他答應去讀,是因為校方來人,承諾給他減免學費。
這樣的話,三年獎學金再加上他平時兼職,不僅不會加重陳母的負擔,還能貼補家用。
其實以他的成績,本可以有更多的選擇空間。
"你這個分數,也去不了很好的大學,"陳母勸他,"和高職也沒那麽大區別的,而且最近不是有政策,你們學院可以專升本嗎?到時候去也是一樣。"
"那不是我的學院。"陳餘悶悶地說。
或許它曾經是。但在他做下複讀這個決定後,它就不可能是了。
"餘餘,你再想想?"
陳餘看着陳母,搖頭。
這些他都想過,報志願的時候,他還被自己說服過。去吧,都一樣的,念高職也能過得很好,就算不那麽好,對你來說也盡夠了。
然而送走陳最,再次被梁亦英羞辱後,他後悔了。
其實不一樣。
如果他是陳最,或許他也能心安理得地接受自己的不完美,那沒什麽的,不是人人都能考上大學。
可他不是,他是陳餘,那個被比較,被忽略,被梁亦英看不起的陳餘。
他并不蠢笨,相反,很多同學都誇他聰明。可是他每次都考不好,因為要兼職,因為要掙錢,多少次他甚至在考場上累得睡過去。
他沒有怨恨過,因為他親眼看見過陳母因為巨額債務而淚濕的雙眼,也清楚陳母日漸佝偻的脊背。
大家各有各的活法,這沒什麽。
可是他不想再這樣了。
"我要複讀。"陳餘說:"并且這一年,除了複讀,我什麽都不會做了。"
陳母已經皺起了眉,她經常做這個動作,因此眉間的皺紋又多又深,幾乎撫不開了。
"你不知道家裏的情況嗎?你哥......"
"我知道。"陳餘打斷了她,"我哥要念大學,你要多給他生活費,家裏沒有積蓄,你怕他頭疼腦熱,你很缺錢,勻不出來給我。"
"既然你知道,為什麽還......"
"因為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陳餘說:"媽,我也可以的。考個好大學,拿回來體面的錄取通知書,為陳家光宗耀祖,這些,"
"我都可以的。"
陳母搖頭,她漸漸沒了好脾氣,"你平常不是這樣的,為什麽突然這麽不聽話?"
"我沒有不聽話。"陳餘倔強道。
他太聽話了,從小到大,所有人對他說得最多的,就是要聽話。
"随便你吧。"陳母徹底失去耐性,轉身欲走。
"不要再說随便我了!我再也不想聽随你,随便你了!"
陳餘第一次大聲對陳母說話:"如果你是真的随便我,就該去給我交費,讓我複讀。"
"可你并不願意,這就不是随便我。"他眼裏漫了霧氣:"每次你不想再聽,或者不接受的時候,你都說随便我,我真的好恨這句話?!?"
"那你要我說什麽?!?"陳母也來了氣,"你明知道家裏的艱難不是嗎?就連你哥,他的學費都是貸款,生活費也總是不夠,你哥他——"
"我哥我哥我哥!?"陳餘用力地跺腳,掌心捏得死死的,他哭着說:"你只有我哥嗎?那我呢?!?"
"你給我取這個名字,為什麽不想想我,我也不想當這個多餘啊!"他失聲痛哭,右手狠狠掐着自己的左胳膊,直到他再也感受不到痛。
陳母也流了淚,她不斷地擦自己的眼睛,多年的勞作使她的手非常粗糙,指腹上有一條條的皲裂,擦在臉上,立即紅了一片的皮膚。
她顫着唇想說什麽,張了好幾次,都沒說出口。
陳母最終還是送陳餘去複讀了。
這次他像所有的普通高中生一樣,住宿,放月假,生活裏只有學習。
梁亦英不再經常能看到他,雖然每到放假,他還是會把陳餘扯進卧室,狠狠地欺負。
半年後,梁亦英身體恢複,心理也在醫生的治療下,恢複正常。
陳最放寒假過來,帶陳母和陳餘一起回鄰省的老家過年。
梁亦英第一次那麽平靜地面對陳最。醒過來的時候,他腦中經常出現車禍的種種,那樣的無助和絕望,讓他把第一眼看到的人當成了救命稻草。
那幾乎成了他的心靈寄托。
後來梁父為他請了醫生,治療他的創後應激障礙,梁亦英終于恢複。
他自然地向陳最打招呼,像個再妥帖不過的紳士。
可是轉瞬,他又把陳餘拖進拐角,按着他給自己口。陳餘以為梁亦英看見陳最,受了刺激,這次沒有過多地掙紮。
梁亦英看着陳餘乖順的臉,舒服地勾着唇,故意惡劣地頂進他的喉頭,看他下意識的嗆聲。
梁亦英的病還沒好嗎?
當然不是。
他只是習慣了在陳餘面前放肆,不用裝作所謂的社會精英,戴上一副虛假的面孔,和公司裏的人虛與委蛇。
因為他和陳餘相識時,他就那樣惡劣,所以他無所顧忌。
"回去多久?"梁亦英挺着腰問陳餘。
"一...周...半....."陳餘張嘴容納着他,一些來不及吞咽的津液流出來,打濕了梁亦英的西褲。
梁亦英不再覺得惡心,反而伸手抹去陳餘臉上的口水,不讓他黏得難受。
"你放假才兩周,在那裏呆一周半?"梁亦英不滿,"一周就回來。"
"還有坐...車...的時...間唔......"一個深喉讓他把話都咽了下去。
梁亦英爽得吸氣,還是堅持道:"一周就回來。"
陳餘沒再說話。
一周以後,梁亦英給他打了電話。
"怎麽還不回來?"
"我沒說今天回來。"陳餘站在老家的房檐下,冬日的雨水一滴滴掉下來,砸進泥地上的小坑裏。
"不是說好一周?"梁亦英聽着他那裏的雨聲,無端有些煩躁。
"我沒答應。"
"你他媽——"梁亦英說到一半又閉嘴,自從他身體恢複以後,已經很少罵人了。
"我叫助理給你訂票,今晚就回來。"
"不要。"
"回來?!?"
"不。"
"我睡得不好。"梁亦英軟了語氣,試圖勸他:"你回來陪一下我,我給你漲工資好嗎?"
"不好。"陳餘還是拒絕,在梁家的保姆房裏,半年來的所有月假,不管他睡得多晚,第二天都一定是在梁亦英的床上醒來的。
他不想這樣。
"你他媽別太過分!?"梁亦英最終還是沒控制住,說了髒話。
這些粗俗的話,他只對陳餘說過,他總以為,陳餘是不會反抗他的。
"梁亦英,"陳餘第一次叫他的全名,"你是想我了嗎?"
那邊突然安靜下來,梁亦英不再說話,陳餘只能聽到雨水落在地上的聲音。
因為是泥地,雖然不好看,雖然不起眼,但是它包容,再大的雨落下來,都變成了低沉的悶響。
過了很久,梁亦英挂了電話。
一周半的那天晚上,梁亦英等到淩晨,都沒聽到梁家的門鈴響起來。
他盡力讓自己睡去,可是心裏想着事情,覺就變得不踏實,睡夢裏有很多魑魅魍魉靠近他,它們的呼吸都是汽笛聲,剎車聲,它們全身是血地沖向他。
梁亦英被驚醒了,一身的冷汗。
樓下終于傳來動靜,他走下去,繞過警惕的陳最,把陳餘抓進了卧室。
陳餘身上還帶着夜裏的涼氣,但是梁亦英不在意。他不用去思考是不是想陳餘了這個問題,因為陳餘就在他身邊,肉欲觸手可得。
他狠幹了陳餘一次,趴在他身上喘息的時候,梁亦英咬着陳餘的肩膀說:
"以後不許再離我這麽遠。"
陳餘沒回答。
後來梁亦英睡得很踏實,他把陳餘緊緊箍在懷裏,聞着他的氣息,莫名覺得安定。
第二天梁亦英睜開眼睛的時候,陳餘已經醒了。
他正伸着手指描摹梁亦英的輪廓,間或點點他深邃的眼窩,想象他睜開眼睛時的樣子。
等梁亦英真睜開了,他又放下了手,裝作不在意的樣子,自然地撇開視線。
"你......"梁亦英覺得這種感覺很熟悉,他問陳餘:"你之前也這樣做過?"
"哪樣?"
"別裝傻。"梁亦英皺眉。
"哦,"陳餘點頭,"你住院沒醒的時候做過。"
梁亦英箍着他的手更緊了些:"怎麽不早點告訴我?"
"你也沒問過。"
梁亦英不說話了。确實,他何嘗把陳餘真正地放進眼裏過呢。
自己到底把他當什麽?
梁亦英沒想出答案,陳餘就開學了。
高三下學期,陳餘更忙了。每次他放月假的那三天,梁亦英都休假在梁家等着,那是他少有的好眠。
高考成績出來的那天,梁亦英比陳餘還緊張。他看着陳餘微皺的眉頭,想安慰他,可說出口的卻變成了:"別擔心,大不了再考個專科。"
陳餘轉頭,沒什麽表情地看着他。
梁亦英暗暗後悔,可是在他陳餘面前強勢慣了,做不來道歉這樣的事兒,于是他只好繃着臉,任陳餘打量。
網頁進去了,分數很好。
梁亦英松了口氣,他對陳餘說:"這下放心了吧?你可以去市裏最好的大學。"
陳餘突然對着他笑了。
在床上陳餘對着他哭,床下陳餘又經常無視他。陳餘從來沒對梁亦英笑過。
明明是在家,明明外面的太陽照過來的時候,已經被層層疊疊的枝葉擋住了,可梁亦英還是覺得刺眼。
那是他這麽多年來,見過的最亮眼的笑。
陳餘填志願的時候不許梁亦英跟着,連陳母他都沒告訴。
梁亦英理所當然地認為陳餘會選T大,因為它在本市,離家近。
錄取通知書到的時候,陳母看着那張紅色的紙,突然就掉了淚。
陳餘選了H大,那幾乎是離梁家最遠的大學了,那裏可以看到冰天雪地,沒有T市連綿的梅雨和潮濕的空氣。
"你在怪我......"陳母哽咽道。
"沒有。"陳餘說。
陳母搖着頭哭,再也聽不進去。
她想起陳餘小時候,不管是小學,還是初中,那些老師都愛叫學生寫名字的含義。
陳餘經常來問她。可她忙于生計,哪裏有多一分的精力來應付這樣天真的小孩呢,被問得煩了,她就說:
"你生下來就是讨債的,是多出來的。這名字什麽含義你自己不知道嗎?"
後來陳餘就不再問了。
她們母子這些年,只吵了一次架。她的小兒子哭得很傷心,大聲說他也不想當這個多餘。
可是她從沒有當他多餘。
逃債的日子裏,陳母把陳最送到鄉下,把所有的錢都留給陳最外婆,希望老人家能撫養陳最長大。
她孤身回來,本來是抱着硬碰硬的想法的,可是她肚子裏有了陳餘。無數次她都想一了百了,看着兇神惡煞的債主,她都想着,死了就解脫了。
可是陳餘還在。盡管她留了那麽多次血,陳餘都沒有放棄她。
于是她茍活着,把陳餘生下來,希望他一生富餘,不要像她一樣,為了生計,疲于奔命。
吵架那天,陳母張了好幾次口,都沒法把這些話說出口。
她終歸是做錯了。
由于陳最從來沒有待在她身邊,沒有感受過母愛,因此對大兒子有愧,凡事先考慮他。
都說手心手背都是肉,陳母把陳最放在手心。手心的肉,總是要比手背多的。
可是她沒想到,正因為手背上肉少,被打到了,才會這麽疼。
她抹了一晚的眼淚,為自己對陳餘的忽視。
而這天晚上,對梁亦英來說,同樣難熬。
他把陳餘揪上樓,對他大發雷霆。
"好!"梁亦英指着陳餘:"你幹得好啊陳餘!你真的敢,你竟然敢......"
"我為什麽不敢?"陳餘看着他,"你不是把我當陳最的替代品嗎?今天我終于可以告訴你,我不是。"
陳最選了濕熱的南方,去了經濟發達的城市讀大學。
他偏不。
"都說咬人的狗不叫,果然是這樣。"梁亦英紅了眼睛:"但是我竟然喂不熟你嗎?就算是真的狗,也該喂熟了。"
陳餘沒再說話,他從梁亦英的卧室裏出去了。身後傳來摔東西的聲音,這是第一次,他沒有停下,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入學的那天,陳母為他買了機票。陳餘提着行李,去向梁亦英告別。
"呵。"梁亦英抹了把臉,他好幾天睡不着,胡子拉碴的,狼狽極了。
"你果然不是替代品,就連出發,都得和你哥哥不一樣,特地來吱會我一聲。"
"是啊,"陳餘捏緊了手上的行李,"我不會再回來了,我出去租房子。"
梁亦英紅了眼眶:"那麽讨厭我嗎?"
讨厭嗎?或許不是吧。
梁亦英沒醒來的時候,陳餘最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早上在陪護病床上醒來,洗漱好以後,把窗簾拉開。
然後他靠近梁亦英,跟着從樹葉中透進來的斑駁的陽光,一寸一寸地在他臉上移動,描摹他英俊的輪廓,點點他深邃的眼窩。
那是陳餘少有的安谧時光。
可是這些都不重要了,陳餘沒回答,轉身欲走。
"我不會去H大看你的?!?"梁亦英像個不服氣的孩子,對着陳餘的背影大聲道。
陳餘停下來,背對着梁亦英說:"不用你來看我。"
他會過得很好,會努力念書,會找到一個好工作,或許還會有一個惺惺相惜的愛人。
只是這些,都和梁亦英沒有關系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