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眼前的人是真實的嗎?
施然站在重重煙霧外看着他,濃稠的白煙在月光下變成白色,很像硝煙的氣味。手中的花筒炮已經打完最後一發,靜悄悄地垂下,紙筒口處還冒着煙。幾米開外的人攥了攥尼龍綁帶,厚重的短靴踩在雪地裏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走得近了,能看到他手裏提的禮盒上燙金的标語。
裴皓潔把煙頭扔在雪地裏,火星子立馬就熄滅了。
“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施然走上前,接過他手裏的禮盒,兩人順着鋪滿石子的小路往屋裏走,他低着頭,“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對不起。”
他們仿佛沒有更多的話可以說。
推開門,第一眼看到裴皓潔的是施母。施然在她開口前把禮盒遞給她,裴皓潔默契地說:“媽,不好意思,今天在路上堵得厲害!手機也沒信號……這是給您跟爸帶的。”
施母滿臉笑容地把兩人往屋裏迎,施父坐在餐桌旁,手邊放着牛欄山和兩只玻璃小盅,見裴皓潔跟他們問新年好,就沖他招招手:“來來,來得巧,陪我喝兩杯!”
“爸,我們差不多該進去包餃子了。”施然在旁邊說。
“着什麽急!”施父把兩只小盅都斟滿酒,“也不差這兩杯酒!”
“你看人小裴才剛進家門,就拉扯人家跟你喝酒!”施母嗔怪道。
“應該的,我陪爸喝兩杯。然然,你先去幫媽包餃子,等下我一塊兒來!”裴皓潔邊說着邊脫外套,層層剝去大衣,圍巾,走到施父身旁坐下了。
窗外的鞭炮聲越來越多,兩人在餐桌邊坐着,說話模模糊糊,施然跟施母在廚房裏包餃子,他低着頭,看不出什麽情緒,反倒施母頻頻向外探頭。
“你爸好像有點兒不高興……小裴一人在那邊沒問題吧?”
“我就出去叫他。”施然把餡兒窩進掌心的面皮裏,雙手一壓,立馬出了個渾圓飽滿的餃子,“爸也不能喝多。”
Advertisement
兩個人包餃子,一竹屜很快就滿了。施然托着屜子放入冷藏,洗過手後就出了廚房。餐桌變得兩人還對坐着,小聲交談,也不知道喝到第幾杯,面色都有些泛紅。
裴皓潔年紀小時也愛玩,能湊酒局的酒肉朋友多不勝數,這幾年酒量便慢慢下來了,喝幾杯就容易上頭。
施然一看他那樣,就知道喝了不止三杯。他在裴皓潔又接下一杯之前搶過酒,替他一杯悶了。
“爸您不能喝了,自己身體老不注意,怎麽還拉着他喝上了?”施然把兩只酒盅都收走了。
“新年還不能喝幾杯酒啦,沒意思!”施父站起身,嘟囔搖擺着回屋了。
裴皓潔看着男人回屋的身影,抿唇:“你爸還是不喜歡我。”
施然張了張嘴,最後輕聲道:“不是,我爸就好這一杯,你知道的。”
裴皓潔笑着擺擺手,起身到洗手間用涼水洗了把臉,撸起袖子走進廚房,開始幫施母包餃子。
十二點鐘來臨的那一刻,葷素餃子全部擺上桌,裴皓潔以茶代酒先舉了杯,說了許多祝福的吉祥話。
四只杯子清脆地碰在一起。
新的一年來臨了。
禮炮煙花還囤了好幾箱,都是專程給他們兩個年輕人準備的,裴皓潔往年總是在十二點時興奮地沖出去,點燃全部他能點燃的東西,兩人邊跑邊大笑,像瘋了一樣。今年他卻興致缺缺,紅豔豔地鞭炮鋪滿石子路,延伸到大路的盡頭。裴皓潔點了根煙,不急不緩地點燃了炮撚子,在震天的聲響中走回施然身邊。他們離得太近了,鞭炮聲震耳欲聾,屏蔽了天地間所有聲音,炸裂聲好像鑽進腦子裏去似的,迫使他們停止一切多餘的思考。
施然緩慢地牽住了他的手,然後感到自己的手指被捏住,被攥進一個潮濕冰涼的掌心裏。
裴皓潔扭頭看他,他也扭頭看裴皓潔。
施然的手越攥越緊,接着渾身發抖,像再也控制不住了似的,在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中對他大聲喊——
……!
……!
……!
他連喊了三遍,全身的能量都被抽空了一樣,越到後來越是大聲嘶吼,吼得連嗓子都隐隐作痛。但那三個字在鞭炮聲中顯得那麽微不足道,幾乎一瞬間就被蓋了過去。他相信裴皓潔聽得到,他顫抖着,他就是相信裴皓潔聽得到。
裴皓潔狠狠抽了口煙,猩紅的煙頭一閃,他拉過施然低頭吻住。
與其說那是一個吻,不如說說更像發洩。壓抑的,扭曲的,憤怒的,傷心的——他沒有說任何話,卻完完全全讓施然感受到了一切。施然顫抖得更厲害了,不能承受更洶湧的情緒似的往後退,裴皓潔卻反手緊緊掐住他的後脖頸不讓他逃避。他啃咬着他,吞噬着他,席卷着他,到最後終于結束這個血腥的吻時,鞭炮聲也同時停下。
施然怔怔地看着裴皓潔,兩人像從漫長的轟炸中劫後餘生了。裴皓潔的手從他的脖頸挪到後腦勺,将施然拉向自己。
于是施然與他額頭相抵,他聽到裴皓潔說:“我們都再試試吧,行嗎?”
施然也是後來才明白在他們沒聯系的三天裏,裴皓潔經過怎樣的掙紮。
進退兩難,就是當時兩人的關系。退,既痛苦也不甘心。進,沒頭蒼蠅一樣亂轉,好像突然間都不知道怎麽去愛一個人了。
回到家那兩天,施然開始和裴皓潔一起打掃衛生。
他發現游戲房裏少了很多東西,一些沒用的游戲和周邊,平時亂糟糟的線纜,還有打游戲的設備,很多都不見了。一同不見的,還有《彌賽亞》的腦電波讀譜器和光驅。
施然問起他,裴皓潔也只是輕描淡寫地說過年那幾天收拾了東西。
又過了幾天,施然忽然收到保險公司的電話,說是給車子的保險杠維修費用單已經下來了,讓他們檢查一下。
問了來龍去脈,施然才知道大年三十的晚上裴皓潔撞了車,追尾。他們的車之前自駕游換了夏胎,等到冬天兩人已經陷入低谷,都忘記給車換上雪胎。
那天晚上……裴皓潔大年三十驅車四小時趕到家裏,對爸媽說大雪堵車,真的僅此而已嗎?
當時他的手機一直沒人接通……施然不自覺已經走到裴皓潔身後——他正在把蒸籠裏的雞蛋羹往外端。
“皓兒。”
“嗯?”
“你跟我說實話,大年三十的晚上,你是不是在路上出事了?”
裴皓潔拿着雞蛋羹的手一滑,瓷碗又跌回鍋中。
“沒出什麽事,就是保險杠撞了一下!”裴皓潔說,“對了我還想問,車後備箱的千斤頂你給放哪兒去了?我這兩天把輪胎一換。”
千斤頂,施然的确記得,那天給林總幫忙用過後被他随手撂到後座,估計滑到座椅底下去了。
“我等會兒幫你一起……不是這個問題,當時我給你打電話,你怎麽不接?”
“手機沒信號。”
“那保險杠怎麽回事?”
“就是打滑了一下,撞在路邊了!保險給報的,別擔心。”裴皓潔終于成功把雞蛋羹拿出來了。
“我不是擔心這個……你……我他媽竟然什麽都不知道!”施然捏着鼻梁,欲言又止好幾次,“那天……你那天對我說的話,我聽到心裏去了,我希望你是認真的。”
“我是認真的。”
“那你能不能別總什麽事兒憋在心裏?能不能別再什麽事兒都瞞着我?”施然筆直地看向他的眼睛,“不要讓我覺得自己很愚蠢,很無能。”
裴皓潔嘆了口氣,轉身脫下圍裙:“然然,如果你想要的是絕對的坦誠……我會努力,會嘗試,但我不能保證做到完美。”
“我從小的家庭環境很複雜,你知道,但你可能僅僅是知道,你并不理解。我很難做到毫無保留,這并不是我願意的。咱們倆在一起後,我已經比從前好很多。我也在改,我也在學,我不知道要到什麽程度才是你理想中的‘誠實’。你總是覺得,‘還不夠,還不夠!’你總是覺得‘裴皓潔你應該做得更好,你應該像我這樣去愛一個人!’……我壓力真的很大。”
施然後退撐住了流水臺:“我沒有那麽想過,我從來沒想過給你壓力。我也沒有想過讓你是……完美的。”
“這只是我的感受,可能并不是你的原意。”裴皓潔捉住施然放在流水臺上的手,盯着他的眼睛,“有些話,有些想法說出來就自然而然地帶上了攻擊性,我不想那樣。”
施然整整一周都沒有睡好。他翻來覆去地想裴皓潔說的那些話,大腦好像不受控制,一旦閉上眼,那些話語又浮現出來。
那天裴皓潔對他說了很多,以前聽過的,沒聽過的。有已經知道的,也有愕然的。
施然想,他現在能夠理解裴皓潔的想法了。
許多時候,裴皓潔并非故意瞞着他,而是他不相信絕對的坦誠能帶來穩定的關系。在他的世界裏,自身就像一個巨大的過濾網,把可能會影響到彼此關系或造成矛盾的事情篩除。除了那些連他自己也沒發覺,或無法控制的情緒。比如前階段他們頻繁爆發的争吵。
仔細想想,他确實一直都有變化。
他總是很有朝氣和能量,心卻出奇的藏得住事兒。現在,他倒是開始有意識地去坦白了,但性格也日複一日地沉悶。
這真的是好事嗎?
周一清晨,施然頂着碩大的兩個黑眼圈去了蟬屋。鐵頭整跟梨青兒在辦公室膩歪,猝不及防被施然吓了一大跳。
“你不是辭職了嗎?這是怎麽了?”鐵頭從上到下地打量他,“怎麽看着還憔悴了呢?”
施然麻木地拉開椅子,坐在,三秒鐘之後癱倒在桌上。
“我下午本來想跟你去見個客戶來着,這條線搭上了能給蟬室做宣傳!現在看你這樣兒……還是算了吧!”
“我可以,我還能!”施然剛說了兩句被鐵頭又按回到桌面趴着,鐵頭說,“得了吧你,瞎逞能!”
鐵頭走後,梨青兒給他泡了一壺上好的普洱放在旁邊。
“想聊聊嗎?”
“梨青兒,我問你啊。”施然轉動椅子,面對面特別虔誠地看着她,“你跟鐵頭決裂,後來怎麽和好的?”
“決裂?你這詞兒用的。”梨青兒哭笑不得,“也不算決裂吧。就是那時候看不到方向,看不到走下去的可能,很絕望,很痛苦……到達某個臨界點的時候,就不想再繼續下去了,覺得分開反而對兩個人都好。”
“那你們後來怎麽和好的?”
“都經歷了各種各樣的事情吧。我沒以前那麽天真了,他也沒以前那麽傻逼了。”梨青兒說着自己都笑出聲,“沉澱後再走到一起,很多事兒就發生了改變。許多時候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不至于像年輕時候總覺得天要塌下來!”
“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梨青兒依舊笑着搖頭:“可能好多人會覺得這是個妥協?但我不覺得。相愛是很難的……事情。”
“相愛很難嗎?”施然握着滾燙的普洱茶壺。
“有些相愛的人并不适合在一起,有些天作之合的人卻不一定能相愛。不過我覺得,有選擇的話,還是要選擇前者。”梨青兒歪了歪頭,“畢竟能遇到那個人,就已經很難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