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黑暗的卧室中沉暗無光,夜晚被薄薄的窗紗篩取後只剩下一層灰色的月光透進來。
施然和裴皓潔分睡床的兩端,背對背各自躺在床的兩端,中間留了将近一米的距離,薄被在彼此間隔空,冷氣就是從這兒不斷流進去。
清醒着,他們誰也沒主動靠近對方。熟睡後,他們又自然而然地滾向彼此,本能尋找熱源似地抱在一塊兒。
施然在淩晨五點左右沒由來地醒來。
他非常清醒,就好像腦袋裏埋了一只鬧鐘。他貪圖溫暖似的睜着眼,在裴皓潔懷裏枯躺了十幾分鐘,然後小心翼翼而緩慢地脫離了它。被暖熱的皮膚驟然暴露在冷空氣中,施然打了個哆嗦。
他靜悄悄來到客廳,拖出行李箱,開始把儲物櫃裏囤積的年貨一股腦往裏扔,又從晾衣架上扯下幹淨的衣服內褲,也往裏扔。
不到十分鐘他就收拾好了行李。
八點半,裴皓潔忽然一陣失重感,仿佛跌下懸崖,他猛地驚醒了。
右半邊床鋪冰涼,被子被掀開一角,施然床頭櫃上的手機和充電線都消失了。他翻身轉了個方向,眯着眼在手表滴答滴答的秒針走動中逐漸清醒。
他下床,放水,洗漱,叉着腰在房間裏走了一圈,接着是客廳,游戲房,最後來到玄關處。
施然的鞋沒有在玄關處。
此時距離新年還有三天時間。
施然走了。
對于施然今年猝不及防提前的回歸,二老又驚又喜,接到電話就開始準備飯菜。打完最後一通電話,女人穿上棉服,抄着袖子在路邊等兒子。
車子轉過一個路口,施然的視線裏霍然撞進她在路邊等待的身影,感覺情緒一下地湧到了嗓子口,又很快被他咽回去。
“媽。”施然下了車,先擁抱了有些見老的女人,“怎麽在這兒等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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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都做好了,我出來透透氣,等你!”女人緊緊地回抱了他,“你怎麽就穿這麽點兒啊……還是瘦了!”
施然的行李放很少東西,幾乎除了幾身換洗的剩下全都是給他們帶的年貨。他很快把行李拖進屋裏,攤開在卧室地上,變魔術似地一樣樣給他們遞。
施父施母嫌棄他破費,臉上的笑卻怎麽也收不住。
“哎,這個一看就是小裴挑的!前兩年過年買的這個,你爸挺喜歡吃,之後每次過年他都會買這個帶來……對了,他人呢?”
施然清空了行李,正把衣物往櫃子裏挂,沒有擡頭:“他工作忙。”
“也是啊,往年你們都是三十晚上才來的。”施母點了點頭,“你呀,應該等等他一起來的。”
施然終于整理好情緒,擡起頭笑:“今年好不容易提前放假,怎麽還不許我提前回來了!”
老家的城鎮還是老模樣,每年有些變動和更新。街對面的小賣鋪換上了LED燈牌。雜亂的電線被套上嶄新的絕緣體橡膠筒。柏油路比以前更平攤寬敞。小汽車和小洋房越來越多。東邊新建了小型商場。電玩街重新整肅,門口鋪展潔淨的淡粉色瓷磚。
這裏的很多變化令人耳目一新,卻又不至于面目全非。它的改變很緩慢,不像日新月異的城市每天進行着更替。
感情也會這樣嗎?施然坐在門口的臺階上抽煙,看立在橡膠電線筒上成群的烏鴉發呆。
手機的信號還是差,但比前兩年好多了。他坐在門口的地方是信號最好的,完全滿格,屏幕上卻空空如也,沒有任何未接來電或微信提示。
現在是下午三點。
施然想,下午三點他在幹什麽呢?大概吃過飯了,要午休。如果家裏冷,他會把空調開到熱。他總喜歡把家裏搞得暖烘烘的,穿着短袖喝冰啤酒。以前笑他有王子病,他說冷空氣會讓打游戲的手指降低靈敏度……現在大概也在打游戲吧?就像前兩天一樣。
《彌賽亞》不用敲鍵盤,不用手指太靈敏,他還會把空調開到三十度嗎?
施然強迫自己不去想那些不愉快。
回家的第一天,他強迫自己轉移注意力,整個人的狀态介于麻木不覺和強顏歡笑之間。
第二天,父母蒸上幾屜包子,八點鐘就用香氣喚醒了他。他跟着父母走家串門,跟鄰居們打招呼,在不斷變新的城鎮街道上游蕩。在電玩街打街機游戲時又想到了裴皓潔,想他給自己贏回來的那臺Go Pro,它還沒真正派上用場呢。下午回到家,他跟父母聊工作,聊生活,蹲在陽臺上一起摘菜,積極準備新春前的大掃除……好像精神狀态漸漸好了起來。
等到了第三天,施然已經不再下意識頻繁地檢查空蕩蕩的手機屏幕,手機被他扔在被窩裏,電都沒充滿,他陪着父母去逛菜市,買衣服。因為這次他回來也沒帶新衣服,施母親自到新開的小商場給他挑了一身新衣,說新年的講究不能落下。人穿新衣去舊氣,不自覺就更精神了。
大年三十當天,施然起了大早,城市的戒斷反應已經完全消失了,他連手機都沒摸,洗漱完就徑直去廚房幫忙。這一忙就到了中午,等到想拍張照發朋友圈而去找手機,才發現有兩通的未接來電,裴皓潔的。
他攥着手機呆立了一會兒,立馬撥回過去,但聽筒對面空洞洞的,沒有接聽的聲音也沒有撥號音。又撥了兩次,都是同樣的情況。
要不是沒信號就是他把自己拉黑了。施然平靜地想,後者的可能性更大。這次兩人冷戰了三天,裴皓潔可能經過一番心裏掙紮才給他打的電話,但他錯過了。照他的性格,會生氣不奇怪。
拍照發朋友圈的心情已經沒有了。施然給手機充上電,看着屏保上兩人的照片發呆。
年夜飯從中午就開始準備。施然一直在廚房幫忙,手機揣在口袋裏,像一塊兒冰涼的石頭,他時不時掏出來看一眼。
可惜電話再沒來過。
城鎮上的新春還保留着最淳樸完整的儀式感。施然的父母預想的是四人份的年夜飯,統共十五道菜,雞鴨魚牛羊豬樣樣齊全。直到飯菜上桌,二老才覺得有點兒不對。
“小裴怎麽還沒到呀?”施母側頭看着施然,“是不是雪路不好走,堵在路上了?你給打個電話問問,別出什麽事兒了!”
他應該不會來了——這個想法現在真正降臨在他腦海裏。
他胡亂應了一聲,走出門外,在信號最好的地方給裴皓潔挂了個電話。這次通線了,聽得到對面的嘟嘟聲,但始終無人接聽。他幾乎機械地反複撥點按着‘重撥’,可不論幾次手機那頭都傳來的是“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
到最後施然幾乎犯了偏執,直到施父将他拉回房間,他才停止這機械性的反複動作。
已經快七點了,燈光下,施然父母也看出他臉色不對勁,互相使了個臉色。
“你跟小裴……是不是鬧矛盾了?”施母猶豫着問。
“沒有,他就是工作忙。”施然笑着把筷子在桌上扽了扽齊,“咱們先吃吧?”
“他手機打不通嗎?要不……我給打個電話?”施母又問。
這回施然沒說話,主動夾了兩筷子魚給二老,然後端起茶杯:“爸,媽,新年快樂!今年也要身體健康!”
天慢慢沉下去,夜晚的月亮像被砸進天空一樣。城鎮裏響着稀疏的摔炮聲,大多是孩子們忍不住了在追着鬧。
餐桌上年夜飯已經有些涼了,二老都沒急着收。電視機開着,三人坐在沙發上嗑瓜子,啃蘋果,各有各的思量和考慮。
天色一黑,窗外的炮仗聲就漸漸繁雜起來。放呲花兒的,筒炮的,小鞭炮,竄天猴,二踢腳——施然側耳聽着,竟然每一種都分辨得出來。他眼睛盯着春晚,耳朵聽着響炮,心裏又琢磨着其他,怎麽看都看得出心不在焉。
二老見他狀态始終不太好,幹脆從後院拉出了屯好的兩大箱炮仗:“出去放放小的,湊個熱鬧!我們年級大了不稀罕這個,也沒買太多!”
施然知道這麽多的花炮其實都買給他和裴皓潔一起放的。每年都這樣。尤其裴皓潔,放花炮的時候興奮得像個小孩。
他沒有拒絕,在箱子裏挑挑揀揀,最後選了幾根長杆的花筒炮。這種炮斷的半米,長的有一米半,杆子越長越粗,後坐力越大,一枚枚射出去的花彈越遠。施然點了根煙,又用煙點着了炮撚子,端槍似地頂在胸前,把炮口沖着月亮。
花彈一枚一枚噴上前,紅的黃的藍的綠的火光呈抛物線在空氣裏一閃再熄滅,底座就那麽一下下地怼他的胸口,怼他的心髒。
快要窒息了。
一根打完,空氣中留下稠白的濃煙。擡頭一看,月亮的輪廓已經很模糊了。
施然吸了兩口煙,又點了一根。這回他不再對準月亮,遠處黑暗模糊的影子裏好像有個假想敵。他站在那兒,施然發了狠,對準空氣中虛空的點一枚枚地噴花彈。
第二根又沒了。施然的煙只剩下一半,他毫不猶豫地點了第三根。
幾米外的煙霧已經濃稠得不像話,花火打出去跟閃彈似的,猝不及防照亮團團煙霧中的一個身影。
施然愣了一下,手裏的花筒炮又是猝地一聲。
有人從煙霧包裹中走出來,他穿着黑色羽絨服,拎着幾只尼龍綁帶的盒子,同樣叼着煙,一臉疲态。
施然不自覺攥緊了花筒炮。
一枚花彈幾乎是擦着那人的臉射過去的。
“然然。”他卻連躲都沒躲,站在幾米開外看向施然,“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