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那天晚上,施然在房間裏睜眼到淩晨。直到卧室的門開了條縫,熟悉的味道撲鼻而來,裴皓潔上了床的另一側,施然才昏昏沉沉睡着。
兩個人都沒睡好。施然睡得昏昏沉沉,不斷被風聲雨聲和翻身聲吵醒,即使在休眠狀态,焦慮和浮躁的情緒也揮之不去。裴皓潔則是接連不斷地做夢,那些夢又黑又沉,接連不斷,幾乎要把靈魂都吞噬掉。
轉天天明,施然不到七點就自然醒,裴皓潔則一覺睡到了中午。中途施然來叫過他,但他要麽清醒不過來要麽就根本醒不來。
直到十二點半施然叫的外賣都到了,裴皓潔才在開門聲裏醒來。他感到頭痛欲裂,仿佛一晚上沒睡似的。
卧室的門并沒關緊,敞開一條縫。狹窄的視野裏,施然把外賣輕輕放在茶幾上,然後蹲下身,開始把昨晚收拾好的東西一樣樣往外掏。他沒什麽特別的神色,動作很小,輕拿輕放,像害怕吵醒了什麽人。
裴皓潔意識到,即使昨天兩人不歡而散,但施然應該還是期待着今天的郊游。他從昨晚晚飯開始準備,甚至到今早還沒放棄。他是看下午了,而裏面的人還沒醒,才意識到今天去不成了。
他的表情冷靜,奇異地沒有那種潑涼水後的不快,裴皓潔卻感覺胸口又酸又軟。
他想說點什麽,剛張開嘴,施然就合上了箱子。他若有所感地擡頭,從縫隙裏對上裴皓潔的眼睛。
施然什麽都沒說,拎着箱子消失在縫隙裏。
對這次的郊游,兩人默契地保持着絕口不提。
下午施然在準備公司的資料,裴皓潔在游戲房裏工作,明明是個周末,兩人各忙各的,也能幾小時不說一句話。
晚上施然做的飯,主動給裴皓潔盛的湯,但氣氛不再像以前輕易地融化開。兩人各自吃着碗裏的食物,時不時三兩句搭話,多數也是圍繞着飯菜的話題。
空氣比以前變得更沉了。
施然主動找裴皓潔談了兩次話,都是非常冷靜的口吻。他喝着茶剖析着兩人之間的矛盾和問題時,裴皓潔坐在他對面無聲地抽煙。
他身體裏有很多充沛而濃豔的感情,可他發現怎麽都沒有辦法對施然釋放出來。
“你分析得很對,很精準,很正确。”裴皓潔聽完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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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然明顯被噎住了,不知道怎麽接話:“你覺得有哪裏不好嗎?”
裴皓潔搖了搖頭,滅掉煙,撐着桌子靠近他:“沒有任何不好。但是然然,感情的問題不是只靠方法能解決。”
他繞過施然走回房間。
施然感覺裴皓潔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
以前裴皓潔不論在別人面前是什麽樣,在施然面前總是澄澈的水,一眼能望到底,現在裴皓潔身上有許多施然看不懂的情緒。好幾次施然嘗試和他坦誠地談談,但裴皓潔跟上次談話時的态度沒有太大差別。很配合,也很理解,可除此之外也沒別的了。
有次施然喝了酒,回家忽然覺得無法忍受,他沖擊進屋關掉了裴皓潔的電腦,強行将他壓到床上去,非常強勢地跟他做愛。
快到高潮時,施然用力咬住他的肩膀,幾乎咬出血來,神志不清地一邊哭一邊說你去死吧,去死去死去死!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因為太強烈的快感還是因為傷心流的眼淚。
裴皓潔忽然抱緊又咬又罵的施然,動作變得激烈,眼睛也變得雪亮,好像他有一瞬間從那副死氣沉沉的軀殼裏爬出。
可惜施然喝醉了。
他沒能明白這代表着什麽。
他一早起床就想起昨晚自己的丢人勁兒,半天都不願從被窩爬出。
走出卧房時裴皓潔在煎雞蛋,哼着歌,看起來心情不錯。施然則像霜打的茄子,跟裴皓潔的狀态呈鮮明對比。
昨天在床上,他的怒氣被裴皓潔的欲望徹底打敗了。
“吃了飯再走。”裴皓潔很快把煎雞蛋和烤吐司端上桌,笑着打量他,“沒睡好?”
施然便打哈欠邊瞪他。
“昨天還很氣勢洶洶得要我去死。”裴皓潔說。
“我喝醉了,別想了。”施然垂下眼。
裴皓潔看着他,慢慢收斂了笑。
施然做了很多次嘗試,自問盡力了,情況卻只壞不好。如果是裴皓潔大概會越挫越勇,但施然畢竟不是他,被挫傷幾次後,他對自己失去信心。
他想起許多以前的事。在認識裴皓潔之前,他從來不善于處理感情。兩人在一起後,施然曾問過裴皓潔,為什麽他會喜歡這樣的自己。
“雖然很笨拙,但是也很真誠。”裴皓潔當時摸着他的眼睛,“你的眼睛連着你的心。”
五年後的施然站在鏡子前,撫摸自己的眼睛,只從裏面看到疲憊和迷惑。
他們兩個好像走進一個死胡同,怎麽走怎麽撞牆。以前放蕩又嚣張,憑着彼此的愛意,對方做什麽都正确,都迷人。不像現在,兩個人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但好像還是每句話都說錯,每件事都做錯。
他們硬是把戀人的生活過成了兩個室友的感覺。甚至有時候坐在一起看綜藝,都能半天看下來沒什麽交流。
在見過好幾次的冷空氣和半邊冷床鋪後,施然報了蟬室的晚間插花課,每天七點半到九點半。鐵頭和梨青兒對他們倆的情況一無所知,只是非常歡迎。
施然在一個普通的晚上順口提起這件事,裴皓潔只是停頓了一下,平靜地說知道了。
時間和精力的分散的确不讓施然再那麽焦慮。
蟬室的插花課老師據說是梨青兒親自挑的,都是有多年經驗又送去到日本培訓過的老師。課程的氛圍和節奏都恰到好處,施然明顯感覺每次負擔和負面情緒都被帶走不少。等下了課,梨青兒偶爾會請他到二樓茶室小坐,跟他聊聊蟬室近期的情況,管理的內容。她說收入還行,甚至比他們想象中好,雖然現在還不算最好的狀态,但上升空間特別大。
“鐵頭說了,我們這兒最主要的管理留給你,現在都是他替着呢,等你來了,我就把他踢了!”梨青兒笑着說道,“尤其茶葉這塊兒,我們都不如你懂行。”
施然這回是真的有點心動,不僅是說說而已。
“我……可以先試試,白天全職的工作時間可能暫時還是空不出。”
“沒關系,反正時間很靈活的。”梨青兒說。
十點鐘左右,施然回到家。
客廳裏沒有人,卧室裏的燈亮着,裴皓潔不在裏面。
施然換過衣服洗過澡,走到游戲房看了看,發現裴皓潔坐在飄窗上,帶着腦電波讀譜器,看上去像睡着了一眼。
他慢慢地走到窗臺,就站在裴皓潔跟前,仔細地觀望他的臉。裴皓潔已經不是剛認識他時的樣子了,輪廓好像硬了一些,更有棱角和男人味了。
“我現在真不知道你在想什麽。”他記得裴皓潔說過,在游戲裏時對外界的五感是屏蔽的,“跟你分析的時候我一點兒也不冷靜,其實,我看着你,就在想怎麽跳起來咬你一口,再吻你,不按套路出牌,吓你一跳。”
施然說着自己都笑了:“然後你可能要埋怨我吻技差……如果是以前的話。”
“但是我沒敢,我怕你用那種看瘋子一樣的眼神看我。”
“明明以前咱們倆都挺瘋的。”
施然的頭發快要幹了,他站在裴皓潔面前說了好多話,最後裹着浴巾回屋。一挨上被褥,精神和身體的困倦立馬席卷了他,很快進入睡眠。
如果那天他失眠了,就會發現裴皓潔其實一整晚都沒回來。
地平線漸漸亮起來時,裴皓潔才睜開眼。飄窗上的空氣比屋內冷一些,窗簾沒拉,稀薄的空氣流淌着,冰藍色的待機畫面映照在裴皓潔臉上。他緩慢地摘下腦電波讀譜器,看到時間是淩晨五點。
施然跟裴皓潔說了他想去蟬室幫忙的想法,裴皓潔早料到了似的,不怎麽驚訝。
“工作那邊怎麽辦?你現在還每天去插花課。”
“課程這期結束我就不參加了,先看看收入怎麽樣,如果還可以就……我就專心做這邊。”
“挺好的。”裴皓潔說。
施然擡起眼:“還有,上次說看房子的事,你什麽時候有空?我們篩選一下然後約時間去看吧?”
“可以,你篩選好了發給我,我來約時間。”裴皓潔說。
“噢。”施然低下頭不說話了。
裴皓潔把兩人的碗筷收到洗手池:“你去上班吧,等下我來洗。”
畢業以來,施然的工作從來不容易。疲倦,焦慮,壓力,好像已經成了日常的狀态。鐵頭和梨青兒提供給他一個更好的選擇,感情上的不順利讓施然被這個選擇誘惑了。人就是這樣,當某個方面無法被滿足時,就會下意識在另外一面尋找滿足以平衡自己。只是沒想到,當初裴皓潔支持他那麽久他都沒能定下決心,現在反而是兩人死路般的關系推着他做出決定。
施然在十一月底遞交了辭呈。着算是幾年來他最大膽的決定。
公司兩次試圖挽留他,施然的态度都一樣。畢竟這麽多年與上司同事的情分在那兒,公司也沒多為難他,讓施然待到年底後進行交接就可以離開了。
這也意味着這個年底他會非常忙,這麽一來搬家的事可能又要往後推。
裴皓潔還是老樣子。他現在賺得越來越多,節奏還是忙碌,兩人不冷不熱地處着,很快到了聖誕節。
那天晚上,施然跟裴皓潔訂了第二天的餐廳後,邊想着該買點什麽來置辦聖誕邊睡着了。
北方的冬天又幹又冷,即便雨雪不斷,空氣也幹燥得處處都能摩擦起靜電。釋然半夜口渴得不行,竟然生生被渴醒了,他迷迷糊糊跨過裴皓潔去拿床頭櫃上的水杯,手指好像被什麽燙了一下。
施然一口氣灌完水,下意識就着床頭燈低頭一瞥。
這一眼之下他再沒能睡着。
裴皓潔閉着雙眼,網狀的金屬片組成的腦電波讀譜器包裹着他的頭,纖細的銀色電纜順着窗沿垂到床下。
施然撩開床單,一臺主機靜靜藏在床下。
他認得這臺主機,是去年裴皓潔換新後就收起來的那臺。
此刻主機緩慢閃爍着發出微弱的光,與電纜上的開關光相呼應着——如同機械緩慢的呼吸。
作者有話說:昨天的對話部分發現有點引起歧義,修改了一下,有興趣的盆友可以回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