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秋天快收尾的風已經有蕭瑟的冷氣,無孔不入地往人袖子裏鑽。鐵頭和梨青兒的沙龍的裝修已經接近尾聲。最後一天收工時,施然脫掉皮鞋踏上深色紋路的木地板,打量這個煥然一新的室內時,心裏有很多悸動。長廊上一排看去房間分布在兩側,玻璃拉門仿制成屏風的感覺,夾層是電子的,能随時更換背景,竹簍編織的吊燈鋪射被打柔過的光,一些轉角處安置着梨青兒精心挑選的插花瓶,很有禪意。
“想好這兒叫什麽名字了嗎?”施然轉身。
梨青兒在他身後笑眯眯地推開後院拉門,翠綠的綠化帶像一條青河,把這棟建築和對面CBD的高樓大廈隔離開來。幾株小楓樹在風中沙沙作響,前日暴雨,紅透的葉子已經快掉光了。
“蟬屋,夏天的時候在後院能聽到蟬鳴聲。”梨青兒說。
“好名字。”施然笑,“這個裝修風格也很有禪意,感覺不像個沙龍或者會所什麽的。”
“會有人喜歡的。”
“我就很喜歡。”
鐵頭從隔壁屋出來,在臺階下蹬上鞋:“喜歡就留下啊!跟你說,老師和物資都準備好了,這兩天試試,等調試得差不多就正式開業,到時候你先來聽聽呗!”
施然是哼着歌回到家的,他看起來心情格外不錯,摘掉的圍巾挂在胳膊上,他脫下外套掂了掂,抖落外面的秋意。裴皓潔原本在房間忙,聽到聲就走了出來,一邊問他回來了,邊問餓不餓。
“碰上什麽好事兒了?心情不錯啊!”
“蟬屋已經徹底裝修好了,特漂亮,過幾天他們開始調試,估計會有講師和課程什麽的,跟我一起去看看?”
“蟬屋?就鐵頭那個沙龍是吧?”裴皓潔看了看手機,“幾號去啊?”
施然說了日期,裴皓潔翻開日程看了看,有點兒惋惜地說:“這天不行,我得配合合作方一整天在線呢!”
“啊,估計好幾天,第二天去也行啊!”
“那幾天都不太行。”裴皓潔搖了搖頭,“下周剛好是最忙的一周,要是晚上還可以。”
“那晚上去坐坐?”施然心裏有點兒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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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皓潔看了她一眼,笑說:“我看你挺上心,怎麽,是不是心動了?”
要說之前施然是沒什麽感覺,但現在的确有種‘眼見它高樓起’的澎湃感。喜歡是真喜歡,運營方式和工作氛圍完全是他理想的那種。裝修這段時間鐵頭和梨青兒沒少跟他講以後的規劃和展望,聽着就特別美好。能在水泥叢林中有這樣一間沙龍,就像沙漠中的一片綠洲。
“我先跟着聽聽課吧!”施然靠近他說,“對了,上次你說想搬家,年底合約就到期了,要不最近我們去看看?”
裴皓潔在冰箱裏撥拉着,終于翻箱倒櫃找出最後一瓶可樂:“行啊,你想往CBD那邊靠?”
施然垂下眼睛:“嗯。”
“那邊價格可不便宜,現在不擔心了?”裴皓潔扣住拉環扯開易拉罐。
“如果有合适的話。”施然停頓了一下,“你比較想去哪邊?”
“對我來說都差不多。”裴皓潔擺擺手,往游戲房走了,“我等會兒跟小組開個會。鍋裏有鹵面,我吃過了不用等我!”
裴皓潔到底沒能去看蟬屋,也沒有參加開店慶祝,接下來一周的确像他所說非常忙碌。他的線上小組有個具體和他接洽的人員,就在本城,有時候裴皓潔會把人約到外面辦公。好幾次施然回到家,裴皓潔都不在。
鍋裏總是有提前做好的飯菜,但裴皓潔與他一起坐在桌邊吃飯的次數越來越少。
他不是在外面,就是在游戲房裏。
施然不知道他的工作量怎麽一下變得這麽大,好幾次的欲言又止讓他忽然領會到之前裴皓潔的心情。
為什麽裴皓潔總勸他不要太累,勸他多放松一點……那時候的裴皓潔也一定希望他能每天坐在餐桌上吧?
除此之外,裴皓潔的作息上也有變化,有點晝夜颠倒的趨勢。以前雖然也是晚上工作多一點,但基本過了十點他就差不多都結束了,早上神清氣爽氣得比施然還早,夠時間給他做早餐。現在,先開始是十一點,後來是十二點,再到後來在房間裏待到淩晨一兩點都很經常。剛開始施然還會等他一起上床,催他睡覺,後來裴皓潔開始讓他先睡,半夜再輕手輕腳地上床。早上更是起不來,通常在做晚飯時他就連第二天的早餐一起做了,施然起床只需要放到微波爐裏熱一下就可以吃。
除了更忙,日子好像跟以前也沒什麽差別。
但又确實有差別。
有天周末,施然想着剛好兩人都有時間,幹脆開車到外面透透氣,他們好久沒有去郊外了。跟裴皓潔說這事兒的時候他還在電腦桌前看評論,沒什麽意見地應了聲。
當晚施然就開始幹勁十足地準備東西。他準備了野餐墊,遮陽棚,驅蚊器。各類食物更不用說,雞蛋沙拉、豬肉培根三明治各做了幾個,熬了甜粥提前灌進保溫杯放冰箱,各種小吃水果,巧克力司康,還裝上一瓶年份很好的紅酒。準備好主要的東西,他又開始拾掇零碎。什麽薄荷油,蹦蹦球,抱枕……等差不多了,他敲了敲游戲房門。
“東西我都準備好了,你看看還有什麽要帶的沒?”
“什麽?”裴皓潔摘下耳機,表情有一秒鐘空白,“哦哦,你等我一下,我馬上來。”
施然就蜷在沙發上邊搜索地圖邊等。他知道往南走進山峪之後有一處開闊的視野,盤山路開車一小時,豁然開朗,在高地有平曠的草坡,正對着西向,沒有視野障礙,能看到火紅的落日——這還是去年公司團建時發現的地方,他一直想帶裴皓潔單獨去一次。
施然搜索着周邊有沒有可以順路去的地方,搜着搜着眼皮就耷拉下來。
施然是被凍醒的。窗戶留着一條縫,夜裏的風吹進來,皮膚都吹得冰涼。
睡眼惺忪地掃一眼牆上的虛拟時鐘,已經快十二點了,施然一個機靈坐起身,困頓地搓搓臉。
行李,還有他剛準備的食物還在餐桌上放着,沒有動過,沒來及往箱子裏裝。
裴皓潔還在游戲房。
施然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發現手機已經沒電了,他胸口一股悶氣,趿拉着拖鞋走到游戲房門口,重重下手敲門。
“我等了你三個小時了。”施然推門而入。
出乎他的意料,裴皓潔沒有坐在電腦桌前,而是靠坐在飄窗上。他單腿曲起,手搭在膝蓋上,姿勢很放松,頭上戴着一頂網狀的“帽子”。他閉着眼睛,看上去像睡着了一樣。
施然一眼就認出來,那頂網狀的“帽子”就是前不久他送給他的《彌賽亞》套盒裏的設備。那些網交錯點上的金屬鐵片貼着裴皓潔的頭皮,像一面面小鏡子折射着微弱的光,一根銀色的線纜從裴皓潔的腦後垂下,蜿蜒地鏈接着不遠處嗡嗡作響的主機。
電腦沒有關機,屏幕上浮着一層全息光影,是深藍色鯨魚游弋的待機畫面。房間裏很安靜,沒有鼠标鍵盤的聲音,只有主機嗡嗡運作的冰涼的聲音。
施然忽然覺得這個場面有種詭異感,心裏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抵觸。
他又叫了裴皓潔兩聲,緩步靠近他,但裴皓潔都沒有反應。他手指剛摸上他頭頂那張“帽子”,就被燙得縮回片刻。
網狀的小鐵片看上去像是死物,摸上去卻是燙的。
腦電波讀譜器——他記得裴皓潔當時這麽說。那些鏡子似的金屬圓片貼着他的頭皮,燙手地運作着——它們現在在工作嗎?在把那些游戲裏的信息和畫面,源源不斷地輸入到裴皓潔的大腦中嗎?這一切是怎麽做到的?
施然邊推邊叫裴皓潔,叫了好幾聲都沒反應。心口一緊,不安感越來越強,他忽然抓起那頂“帽子”扔向一旁!
扯開的一瞬間,施然感到那些金屬貼片像吸盤似地被扯下來……它們像有生命似的,吸附着裴皓潔的頭皮表面!
他緊張地蹲下身檢查,發現被扔在地上的“帽子”已經失去了剛才的溫度,變得只像冰冷的器具。那些金屬片摸上去平平無奇,再普通不過的金屬物質而已。
窗臺上的裴皓潔動了動,難受地呻吟。
施然立馬起身扶着他,又搖晃着叫他,裴皓潔才捂着後腦勺睜開眼……他看上去就像剛睡醒的樣子。
“怎麽……頭好痛。”裴皓潔的手指從後腦勺按壓到太陽穴。
“我叫不醒你!”施然替換過他的手,五指插入他的黑發,撫摸着他的頭皮……他指尖還是冰涼的“你剛才怎麽回事?你是睡着了還是怎麽了?”
“你剛剛扯下來的?”裴皓潔這才看到地上被扔着的腦電波讀譜器,“我說怎麽這麽疼……這東西不能這麽摘!它運作的時候跟我皮表相連,強行扯下來就跟強行扯掉插頭一樣。”
“剛才有多吓人知道嗎?我差點以為你出什麽事!”施然臉色不太好。
“沒事兒……就是疼啊。”裴皓潔還是哼哼。
“剛才你是在玩游戲?《彌賽亞》?”
“因為是感官現實增強,在游戲時會暫時屏蔽現實中的感官,以求更好的沉浸感。”裴皓潔忽然興奮起來,扯着施然的手挺起身,直勾勾地看着他,“這游戲體驗太他媽棒了!我真沒想到金川已經能做到這種程度!以前感官增強的游戲我也不是沒玩過,但沉浸感都沒這麽好。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五感都需要完美的平衡,還需要設備實時跟随不同人的大腦進行電波頻率和強度的調整,否則只會有惡心想吐的感覺。但《彌賽亞》沒有,至少我這第一次玩完全沒有,幾乎跟現實的感受非常接近了!”
施然被他攥着手,感受他汗津津的手掌心。
他只覺得毛骨悚然。
“如果我不能這麽摘……我該怎麽讓你退出游戲?”
“看這兒。”裴皓潔撿起讀譜器,那根與主機連接的銀色電纜上,有一顆并不明顯的開關,微弱地亮着綠色的燈,“長按這裏,游戲就退出了,燈會熄滅。”
“那如果你自己要退出,怎麽辦?”施然垂下眼睛,目光忽閃。
“在游戲裏自主退出就行了!”
施然見裴皓潔小心翼翼地撿起那頂“帽子”放進抽屜裏,心情複雜:“你剛才就是一直在玩兒這個?它應該不是你工作的一部分吧?”
“之前太忙了,你送給我以後我一直沒來及玩。剛才下線跟朋友說了兩句,他剛好提起這個游戲,我就想起來了。”
施然深呼一口氣,胸口更沉了:“你不知道我一直在外面等你?現在已經十二點了。”
裴皓潔有些驚訝地看了眼時間,果然已經淩晨過幾分了。
“我沒注意……我的問題我的問題,我本來就想進去感受一下游戲的,結果有點上頭……等下東西全放着我來收!”
“已經收完了。”施然感覺胸口那股氣變得越來越沉重,幾乎要把他釘進地面。
他不知道自己怎麽了。裴皓潔應該不是故意的,是真沒注意,但他胸口吞不下那股渾濁的氣。好像這麽多天欲言又止的不滿一股腦都湧了上來,口氣不自覺開始變嗆。
“我們明天出去玩,你也點頭了,我自己在外面準備了一小時,你始終沒出來看一眼。全部收拾完,我還叫你來看一看有什麽想帶的……你明知道我在外面等你,忙完了不出來,還玩兒上新游戲到十二點,你什麽意思啊裴皓潔?”
裴皓潔沉默着沒有說話,兩人面對面峙立着,房間裏依舊只有主機嗡嗡作響的聲音。
“我沒什麽意思,就是不小心忘了時間。”裴皓潔再開口時嗓音明顯壓低了,“我也道歉了,你能不能給個臺階下?非要這麽咄咄逼人嗎?”
“我咄咄逼人?”施然笑了一聲,“我等你等到現在,說你一句就是咄咄逼人?”
“那你現在想怎麽樣!”裴皓潔用力靠坐在電腦桌上,桌角被推動發出一聲刺耳的摩擦聲。
“你現在是什麽态度啊?”
“我沒什麽态度。”裴皓潔眼神都冷下來了,“我說了不是故意的,也說了是我的問題,我态度還不夠好?你沒有過這種失誤?上次我剛跟新平臺簽約,網絡輿論壓力那麽大,我還是做了一桌菜等你回家?你呢?你忘得一幹二淨跟別人去喝酒!”
“你不要跟我翻舊賬行麽?”
“為什麽不能翻?”裴皓潔直起身子,杵到施然面前,“我犯的錯你也犯過,将心比心一下不行嗎?”
施然深呼一口氣:“行,行,将心比心。你好好玩,我不打擾你。”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