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施然感覺裴皓潔有點不對勁。臭味他再沒有聞到過,但那天晚上裴皓潔身上某種陰郁的氣味卻持續了好幾天。
他下班回到家,發現裴皓潔興致不怎麽高,飯桌上聊聊天也很心不在焉。吃過飯收完碗筷,施然洗了一盤葡萄坐在他對面,挑挑揀揀的。裴皓潔喜歡吃這個,但不喜歡帶皮的,所以每次他都會幫他把皮剝掉。
施然剝得手指上都是濕淋淋的汁液,一顆顆碧綠色的葡萄瓤被他扔在白瓷盤裏。
“吃啊?給你剝的。”施然見他沒動作,說道。
裴皓潔幹坐在對面,還是沒動手:“咱們要不要考慮搬個家?”
施然莫名其妙:“好好的搬家幹嘛?”
“房子舊了嘛!現在咱們家有錢了,可以找個條件好點兒的!”
“我覺得還行,家裏也不小,而且離公司近。”施然剝葡萄剝得很娴熟,一掐一擠就是一顆。
“再找個條件好的不遠的也行啊。”裴皓潔一把抓起幾顆葡萄就往嘴裏塞,咀嚼的方式很機械化,“而且你不是說跟你哥們兒搞那個嗎?咱們可以往城東搬。”
施然更納悶了:“我沒說就跟他一起做了。我還沒想好。”
裴皓潔舔了舔嘴唇:“以後有這種可能嘛,我是說。咱們可以在網上看看,我挑,你選。”
“我暫時不想搬。最近太忙了,沒空考慮搬家,而且咱們家東西這麽多,搬起來多累啊?萬一再找個離公司遠的,上下班更有負擔了不就?”一串葡萄已經被他扯禿了。
“那以後我送你上下班行不行?”裴皓潔深吸口氣。
施然剝皮的手停下了:“為什麽啊?這突然的。”
“沒怎麽,就是想搬家,找個更好點兒條件的房子。”
裴皓潔最近收入頗豐,這個施然是知道的。施然想,大概裴皓潔最近比較順,所以心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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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等等吧!”葡萄汁流到手腕了,他起身抽紙去擦,“咱們現在順風順水才幾天,不用那麽急。”
“我不只是因為這個。”裴皓潔說。
已經三天了。他收到那樣的快遞已經三天了。快遞裏面大多是動物的屍體,或蟲子。
派出所和公安局他不知道跑了幾次,連直播都推了兩天,可惜一無進展。他也在網上聯系了那位死忠粉,但對方沒有回複他,他的私信石沉大海。小區物業也找過,他們配合地提供了監控,始終沒看到什麽可疑的人進出小區。快遞被放在快遞存放點,而那邊沒有錄像,無法查證。公寓樓有密碼鎖,對方沒有直接送到他們門前。可他知道他們的門牌號,也知道他的手機號。
裴皓潔不敢去想對方還知道什麽。
他不想把事情鬧大。他知道施然膽子小,會害怕。
他想在事情發酵起來之前解決。
一時半會兒抓不到人,目前最好的辦法就是盡快搬家。
“到底是怎麽了啊?”施然還在問他。
裴皓潔腦子裏亂七八糟的,心情有些煩躁:“就是住膩了!”
施然愣了一下,插科打诨道:“咱們這還沒發財呢,心急啦?”
裴皓潔感覺鼻腔裏都塞滿了血腥氣。昨晚他還做了噩夢,夢裏那只開膛剖肚的兔子變成了施然,渾身是血地躺在一只巨大的包裹裏。他醒來時渾身都是冷汗。
“那個真不是問題。咱們換個房子,再買輛車,以後你上下班都方便!”裴皓潔耐心告罄,口吻變得急躁。
施然沒說話,垂下眼皮一顆顆吃葡萄,房間裏只有他吞嚼的聲音。
“還不行嗎?”
“真大方。可是這是什麽意思啊?”施然又抽了兩張紙,慢條斯理把手紙一根根擦幹淨,“咱們家不是沒車。你平時也不用,為什麽我上下班不開?是覺得沒必要!你現在這麽說,好像多屈就了似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裴皓潔捏着鼻梁,有點懊惱,“我這不是在和你商量嗎?既然你這麽抗拒,我不提了。”
施然把紙巾團團扔了,笑了:“又來了。”
每次施然這麽笑,裴皓潔都很痛恨,好像被當做個任性的,無理取鬧的對象。胸口沉甸甸地被氣流堵住,他有許多刻薄的話就要脫口而出。
然後他的目光落在那盤葡萄皮上。
最終他沒說出一個字,起身徑直回到游戲房,掩上了門。
施然怔怔地看着被拔禿了的葡萄枝,就那麽坐了好半天。
第二天一早,裴皓潔做了雞蛋火腿夾的三明治,用保鮮膜包上,拿了瓶加熱過的維生豆奶一起裝進個條紋小兜裏。等施然洗漱好,他把小兜塞到施然懷裏說,走吧,我送你上班。
施然沒有拒絕。裴皓潔偶爾會犯別扭,他只當這又是某種隐晦的示歉方式。
他沒想到那天下班裴皓潔也來接他,而且這種狀态一直持續了好幾天。
“你是不是有什麽事兒瞞着我?”施然問。
裴皓潔猶豫着沒開口,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着方向盤。
他們鬧不愉快的第二天他就找了律師拟了一封正式的律師函發給以前的直播平臺——他的死忠粉曾經在那兒工作。果然,第四天快遞沒有再來,接下來的兩天也是。不管快遞是誰送的,裴皓潔猜測他本身就只是想惡心自己,恐怕沒有更多了。
心理負擔減輕,他也不掉以輕心。照樣接送施然上下班的同時,裴皓潔也在梳理自己的情緒。
他自己有自己對人好的方式,他堅定不移。坦白……不是他的方式,但或許可以改善兩人關系。
他想學着克制自己,做一些能改善的嘗試。
“回到家晚點兒說吧!”他說。
可惜他們沒能順利到家。
離家只剩下兩個紅綠燈路口的時候,施然突然接到了鐵頭的電話。
梨青兒的父親在出門買菜時忽然突發心髒病,昏倒在菜市場,現在正在第三醫院急救室裏搶救。
“我人在外地辦公,剛接到消息已經在往回趕!你——”
“我馬上去!”施然二話沒說。
通話連接着車載音響,挂斷的一瞬間裴皓潔在路口調頭,直奔第三醫院而去。
隔着醫院長廊,施然就看到梨青兒慘白又平靜地臉。她身邊有兩個朋友,一直說些安慰的話,梨青兒也一言不發。施然後來覺得,梨青兒可能已經隐約有了某種預感。
搶救室的燈亮了三小時。三小時後後醫生推門出來,摘下口罩,宣布死亡。
梨青兒身邊兩個朋友頓時捂住嘴紅了眼眶,連施然腦子裏也是‘嗡’的一聲,唯獨梨青兒的反應非常平靜……平靜到反常。
她機械化地簽了醫院要求配合簽的一切東西,然後趁他們四個人沒注意,自己消失了。梨青兒的兩個朋友,包括裴皓潔都吓壞了,四個人分頭下樓找人。消息沒人回,手機打不通,施然最後在住院部的花壇前找到了梨青兒。
她坐在枝葉茂盛的灌木叢裏,看着空氣裏的某一點發呆。
“有煙嗎?”她知道施然來了。
“梨青兒!”
“有嗎?”她又輕聲問。
施然沉默了兩秒鐘,從口袋裏掏出煙和火來遞給她。梨青兒有些生疏地叼着煙,吞雲吐霧,視線依舊穿過面前的施然,落在某個不具體的點上。
施然站在她面前,寸步不敢離,逐一給所有人打電話報平安。
最後一通電話是給鐵頭打的。他告訴他梨青兒的父親沒能搶救回來。
那天晚上星星幾乎沒有,蚊蟲卻泛濫成災,鐵頭在梨青兒差點把一包煙抽空之前趕到醫院。
施然看見冷靜了好幾個小時的梨青兒在那一刻撲到愛人懷裏,嗚嗚地哭起來,長發掩蓋不住她崩潰的臉。
鐵頭滿頭大汗,氣喘籲籲,狼狽不堪,卻一直抱着她,親吻她。
施然忽然理解了什麽叫眼睜睜。
施然在翌日傍晚接到了鐵頭的電話,對面已經醉了,說話都囫囵不清。問怎麽回事,他也只知道一個勁叫他出來,要他陪他喝酒。
電話接的挺突然的,裴皓潔正在廚房炒菜。施然跟他說了,他沒太多反應:“吃完飯再去吧?”
“不用了,你給我留點兒菜吧,鐵頭已經在那邊等着了!”
“好賴吃兩口。”裴皓潔把鍋裏的菜撥到盤子裏,“吃完了我送你去!”
鐵頭又來了電話,他在那邊跟催命似的,也不說話,就是哭,八成自己已經喝得不行了才給施然打的電話。
“不用了,給我留菜吧!”施然不再猶豫,風火追趕一樣往外趕。
“昨天晚上,我說回家有話要跟你說。”裴皓潔攥着鍋鏟追到門口,“你吃兩口飯,我有話說!”
“現在嗎?”施然低頭看了看時間,哄似的說,“等我回來,等我回來我好好跟你聊,成嗎?”
“行吧。”裴皓潔看了他一會兒說,“晚上完了打電話,我接你。”
“知道了。”施然關上了門。
裴皓潔一個人就着飯菜吃了兩口,電視上放着今日新聞,他忽然就覺得很沒意思。食不下咽。明明胃裏很空,但怎麽都塞不下,最後大半盤飯菜都倒進了碎骨機裏。
晚上十一點鐘,他接到施然電話。他的言辭很含糊,只說梨青兒回娘家去了,不讓鐵頭跟着。他不放心鐵頭一個人,把他送回家,今晚可能要看着他。
“我去接你。”裴皓潔不容置疑地說,“你們在哪兒?給我個地址,你就在原地等我,不要亂跑。”
那天晚上施然喝的酒也不少。他沒有酗酒的習慣,很久沒喝得這麽兇,幾乎把自己喝得人事不省。
裴皓潔感到地方時,兩人東倒西歪地躺在一盞路燈底下,互相大笑着說自己在行為表演。
裴皓潔有一瞬間想到那種泥塘裏打滾兒的狗子。
施然很少瘋成這樣,以前兩人蹦迪的時候他見過,兩人一起撒潑賣瘋,在深夜沒車的馬路上接吻……那是多久以前了?
所謂的‘坦白’到底沒說出口。
淩晨一點回到家,施然醉醺醺地睡了過去,裴皓潔給他拿熱毛巾擦了臉和脖子,在燈光下親吻他的眼睛。施然睡着的樣子無憂無慮,有些稚氣,不像個三十歲朝九晚五的男人。
算了吧,他在心裏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