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大婚
延熙八年辛巳月乙酉日,司天監所蔔諸事皆宜之日,也是我與傅家公子大婚之日。這樁婚事并非我情願,卻是皇帝下诏禦賜——聖命難違,不可轉圜。
一幹事宜自有宗正寺與禮部的人為我操持,王府裏的人情往來則是顏珂帶人安排,所以,除了像個提線傀儡般跟着司儀所言動作,我并不需要關心其他。
從早上起就不見姜灼的人影,叫來丙三一問,卻是她告了假回家休息。
知道她離開,我更是心灰意冷,整個婚禮的過程都是心不在焉地,拽着那大紅喜綢行走時,差點被絆了一個踉跄。
好容易捱過了與新郎獨處的部分,到了向來賓敬酒的環節,我連忙離開了新房——那裏教我覺得太過于壓抑。
我甚至因此沉重得透不過氣來,就好像自己背叛了一直以來的堅持和感情。
前院的席上高朋滿座,觥籌交錯,熱鬧非凡,襯得我形單影只,愈發落落寡歡。
從侍者手中接過一杯酒,正要硬着頭皮上前,卻聽前門守衛匆匆來報:“禀殿下,皇上駕到。”
——邝希晴?她來做什麽?
雖說她是邝希晗的親姐,也是這樁婚事的發起者,可是宮裏的賞賜早就搬到了府庫中,她身為天下之主,輕易不能出宮,又怎麽會屈尊來我這王府觀禮呢?
一隊身着禁衛薄甲的武士“呼啦啦”湧了進來,将偌大的庭院圍得如鐵桶一般,所有賓客頓時噤若寒蟬,不複此前的喧鬧。
嘆了口氣,放下酒杯,我提着衣擺迎到門前,躬身行禮,朗聲說道:“恭迎聖駕。”
其餘的侍從與那些賓客也随之跪了一地,異口同聲地喊道:“恭迎聖駕。”
“免禮,”柔和溫雅的女聲立即響起,邝希晴伸手扶起我,順勢帶着我往裏走去;輕笑着睨了一眼四周跪伏的人群,微微颔首,顯得平易近人,“朕只是來讨杯喜酒,并不久待,諸卿不必拘束,照舊便好。”
她說完,也不管那些人的反應,更無視我輕微的掙紮,幾乎是靠蠻力将我拖進了內院;一路上,她都緊緊抓着我的手,仿佛是在壓抑着什麽。
跟着她的腳步,看了一眼緊随在兩邊的禁衛,又瞄了一眼她冷凝的側臉,我張了張口,到底還是吞下了所有疑問,乖乖地任由她帶我走到了回廊盡頭頗為隐蔽的角落,這才堪堪停下腳步。
——這架勢,知道的是皇帝來慶賀,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我犯了什麽大罪,要被禁衛抓起來砍頭呢。
暗自腹诽,卻不敢真的說出來,我撫了撫胸口,平息着疾行過後略快的心跳,等着她發話。
良久,在我忍不住詫異地擡頭看去時,卻見她正低頭默默地凝視着我,眼中翻湧着某種晦澀複雜的情緒,教我悚然心驚。
“皇姐,”下意識地後退了小半步,回過神來又馬上控制自己站定原地,我穩了穩心神,輕聲問道,“你怎麽了?”
“無妨,朕只是……太高興了。”她勾起嘴角,伸手替我抿了抿頭發,眼神又恢複了以往的溫柔,只是眼底深處卻藏着一抹黯然,“不知不覺,那個只會跟在朕後面撒嬌犯癡的傻孩子已經要成親了……納了夫郎以後,怕是就忘記朕了。”
她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說着,手指拂過我的發絲,像是要觸摸我的臉頰,卻在即将碰到的前一刻遲疑地頓住了,似是有所顧忌。
我隐約明白了什麽,卻又不敢肯定自己的猜測,只是到底見不得她流露出這樣落寞的神色,于是若無其事地将她的手拿來貼在臉上,笑着安慰道:“皇姐多慮了,無論如何,你都是我的姐姐,血濃于水,這一點永遠都不會改變。”
“晗兒……”她眨了眨眼睛,忽然抽回手,在我不曾反應過來前,猛地抱住我,手臂死死地箍着我的後背,好像拼盡全力擁住了一切,“在你心裏,朕只是姐姐麽?”
感覺到她身上傳來的細微顫抖,我心中一澀,本打算推開她的手也改為搭上了她的腰背,完成了這個教人心情沉重的擁抱,然而她近乎喃喃自語的輕問,我卻不知該如何作答,只好當作沒有聽到。
過了許久,邝希晴帶來的禁衛輕咳一聲,低低地提醒道:“陛下,時辰不早了,宮裏該下鑰了。”
“……朕知道了。”好半晌,邝希晴才淡淡地說道。
她慢慢放開我,眼眶微紅,神色卻已然恢複平和,就如方才那個失态的邝希晴從不存在一般。
又定定地看了我一眼,她幾次張口要說話,卻是欲言又止,最終只是對我微微一笑,而後毫不留戀地轉身離開:“回宮。”
她的步伐幹淨利落,看上去十分灑脫,可我卻發現她走過的地上留下了兩片透明的指甲——那是過于用力而被生生折斷的。
既然那麽難過,當初為什麽要下旨賜婚呢?
權力、地位,真的那麽重要嗎?
摸了摸抽痛的心口,不知道是在替邝希晗質問,還是替她惋惜。
邝希晴離開後不久,我就被一群已經喝得熏熏然的賓客們圍了起來。盛情難卻,推杯換盞間倒是喝了近大半壺酒,以我目前的身體素質來說,便是極限了。
給遠遠候在一邊的丙三使了個眼色,她立刻識趣地湊了過來,将叫嚣得最兇的兩人拉開,又眼疾手快地擋住了其他還要上前拉我的人,教我得以趁勢脫身。
一邊作揖告饒,一邊腳底抹油迅速往後院開溜。
索性邝希晗兇名在外,這些賓客不管是真醉還是裝瘋賣傻,都不敢做得太過,是以也沒有人跟上來提出鬧洞房的要求,全都安安分分地呆在前院喝酒,倒是讓我松了口氣。
走到院子裏,就見顏珂正帶着幾個護衛笑眯眯地候在新房外,仿佛是專程在等着我。
看這陣勢,我的酒醒了大半,步子遲疑了下來。
她卻随即大步迎了上來,拉着我的手将我從上到腳打量了一番,神色似喜似憂,最後化作一抹悵然:“殿下終于娶親了,若是先皇泉下有靈,不知道有多歡喜呢!”
“珂姨……”我不忍拂了她的興頭,只好勉強地笑了笑。
“洞房花燭,莫負良宵,殿下快去吧,前院的賓客自有我招呼着,必不教她們擾了殿下的好事!”拍了拍我的肩膀,顏珂頗有深意地眨了眨眼,快步往前頭去了。
讪笑幾聲,我順着她的意思走向新房,腳步卻陡然沉重起來,仿佛深陷泥潭之中,每一步都耗盡了全身的力氣。
待得走近新房門前,我屏住了呼吸,敲門的手卻不聽使喚似的,怎麽都舉不起來——也許我潛意識裏依舊無法接受“自己要與姜灼之外的人成親”這個事實吧。
糾結不已時,門忽然從裏面打開了,陪房的侍從欣喜地朝門裏喊道:“殿下來了!”
教他這樣一嗓子,我只好硬着頭皮踏進了房門,順着他的指引走向了卧房正中那張極為寬大的床。
那傅家公子身着一襲大紅喜袍,并未如我以為的那樣蓋着喜帕,只是用薄紗遮住了半張臉,露出一雙溫和清潤的眸子;因為我在他身旁坐下而垂下了眼簾,掩住淡淡的羞澀。
他的反應教我坐立難安,心中的愧疚頃刻間翻湧起來。
瞥了一眼滿臉谄笑的幾個陪房,沉聲吩咐道:“都出去。”
那領頭的一愣,一嘴的吉祥話噎了回去,到底不敢造次,行了禮與所有人魚貫而出,返身阖上門。
一時間,寝房裏只剩下那對紅燭燃燒的“噼啵”聲。
枯坐了半刻,我在心中醞釀了許久,總算有勇氣開口道:“傅公子,本王有話對你說。”
“殿下,奴小字蓁蓁,”他小心地看了我一眼,又立刻低下頭,“殿下請說。”
“其實本王早有心儀之人。”我深吸了一口氣,緩緩說道,眼角的餘光一直注意着他的反應。
卻見他毫無震驚失措之色,更沒有吃醋嫉妒,只是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随即道:“奴知曉了……殿下是要納他為侍君麽?準備何時入門呢?”
“落花雖有意,流水卻無情,只是本王一廂情願罷了。”驚訝于他的大度,倒顯得我器量小,拿不起又放不下了。
“依殿下之勢,天下男子,誰敢不從?”他挑了挑眉,眼中似有諷意,卻又像是單純地疑惑而已。
我搖了搖頭,只是笑笑,無意與他解釋——是啊,天下男子,誰敢不從?
偏偏那人,是個女子。
“既如此,殿下又何必執着?”他狀似無意地提議,倒是顯出幾分正君夫郎本該有的态度來。
“你說的不錯,既如此,本王又何必執着呢……”順着他的意思,我終是下定決心,斬斷那份無果的癡戀,“是時候,做個了斷了。”
我站起身就要往外走,他連忙叫住我:“殿下?”
“夜深了,你先休息吧,”想了想我又補充道,“放心,你的正君地位沒有人能動搖,只要你安分守己,本王會給你應有的尊榮。”
——但是,也僅止于此了。
我的心很小,裏面只能裝下一個人,就算她離開了,也不會再接納第二個人入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