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試探
一吻過後,便是久久的沉默。
星光既去,也不知何時再有明亮的一刻,我的興致早已消弭,心情更是跌落谷底,即便她就在我身邊,卻好似有一道無形的藩籬橫隔在我們之間——我觸不到她的真實想法,她也無意向我坦白。
凝滞無言中,小船又飄飄忽忽地動了起來——縱然心中不情願,船最終還是停在了岸邊,她并不問我,而是自顧自将我抱下了船,借着零星的微光原路返回。
返程的心情與來時路上的驚喜天差地別,我在颠簸之中忍不住再一次埋首她的肩窩,熟悉的氣息卻教我酸澀得幾乎落下淚來。
靜默一直延續到她抱着我回到了寝房的門前。
我吸了吸鼻子,使勁壓下了那股淚意,掙紮着從她懷裏跳了下來,刻意忽略她欲言又止的神色,頭也不回地奔進了房裏,撲上了床榻,将臉死死埋進柔軟的枕頭裏。
哽咽在聽到房門被人輕輕阖上後再也壓抑不住,淚水很快沾濕了枕巾。
——不就是失戀麽?
沒什麽大不了的。
本來也沒有抱太大的希望……至少勇敢争取過,也算不留遺憾了。
盡管這樣安慰着自己,可是胸口彌漫的痛苦不曾減少絲毫。
心中苦悶,卻不得消解,也無人可訴,我将自己關在房裏,稱病推卻了朝會,也打發走了顏珂派來的醫官,除了廢寝忘食地讀着書架上的古籍,對其他事都提不起興趣。
就這樣過了大半個月,顏珂實在看不下去了,強制性地将我連同書架與軟榻搬到了花園中,美其名曰曬太陽,派了丙三丙四牢牢守住了兩邊,硬是要我在外面呆夠半個時辰才準回房間。
這情形,倒是與以前千方百計勸我躺在屋裏休息的那會兒換了過來。
我也知道她是為了我好,生怕我整日地窩在房裏發黴,憋出病來,索性也就由着她的意思,眯着眼睛靠在特地搭建的遮陽華蓋下,無所事事地發着呆,消磨時間。
這花園的景致十分怡人,看得久了,心情也跟着舒緩了不少。
咬一口酥軟甜糯的糕點,再抿一口清香微澀的茶水,我惬意地閉上了眼睛,享受着這份難得的靜谧。
然而不速之客的出現卻一下子打破了這份安逸。
我皺起了眉頭,不悅地看向從花園另一頭浩浩蕩蕩走過來的少年們。
“殿下,是後院的八位侍君們。”丙三彎腰湊近我耳邊低聲說道。
“他們怎麽會知道本王在這裏,嗯?”我雖是問她,心裏卻已有了答案。
用腳後跟想也猜到是顏珂派人通知的,否則這些嬌嬌弱弱的男孩子們根本不會冒着被大太陽曬黑的風險來花園裏瞎轉悠,更不會準确無誤地找到我所在的僻靜角落。
我委實不想與他們打交道,但也不能就此拂袖離開,因此只是命丙三将他們攔在十丈開外,不教他們繼續靠近。
“本王看書需要清靜,吩咐他們離得遠些。”将書蓋在臉上,我避開了少年們熱切的目光,沉下心回想着方才看到的《大蕪史·承樂本紀》,倒是浮現出幾絲感慨。
按照這本史書記載,承樂帝邝雲菲,好大喜功,荒淫無道,被永嘉帝邝雲薇奪了皇位,貶為僖王,世稱廢帝;僖王膝下僅世女邝忻琪一人,世女既殁,遂後繼無人,僖王一脈絕矣。
原來邝希晗祖上的皇位也不是名正言順得來的啊……歷史總是由勝利者書寫,至于真相究竟如何,也無從考證,只有當事人才心知肚明吧。
胡思亂想了一陣,感覺那邊的動靜平歇了下來,估摸着等待無果的小家夥們應該乖乖離開了,我放松地将蓋在臉上的書拿了下來,正準備伸個懶腰,活動活動躺得發軟的手腳,不料視線所及卻是一群或站或坐,保持着安靜的少年們——八個人全都盯着我,未曾離開。
“丙三,這是怎麽回事?”不滿地瞪了一眼點頭哈腰讪笑的護衛,我低聲質問道。
“回殿下,您只說不讓侍君們靠近,可沒讓屬下将他們趕走啊……”她帶了點兒委屈地解釋道。
我一時語塞,只好揮揮手示意她再靠過來一點,打算與她交代一番,想個辦法引開這些蠢蠢欲動的少年們,然後再趁勢離開。誰知話還沒出口,視線裏又闖進了另一撥花紅柳綠的鮮亮顏色,領頭的卻是一個女子——正是邝希晴賞下來的三十個美人之一。
這種情況,到底說是冤家路窄呢?還是前有狼後有虎呢?
我默默地嘆了口氣,眼睜睜地看着那群人仗着數量優勢将先到的八個侍君連同他們的侍從擋在外面,領頭的少女則提着裙裾,不卑不亢地越過意圖将她攔在安全距離外的丙三,在我的榻前不遠處行了個禮,曼聲說道:“奴婢紫衣,給殿下請安。”
“起來吧。”端着架子任由她行完禮再喊起,我淡淡地打量着這個高挑秀美的年輕女子,等着她說明來意。
“承蒙皇上看重,将奴婢等人賜給殿下,只是至今未蒙殿下傳召侍寝,心中不勝惶恐,若有失禮之處,還請殿下明示。”她說完,深深地行了一禮,後背繃直,滿身倔強,倒教我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可是,這傳召侍寝的事,怎好意思就這樣堂而皇之地說出口呢?
我偏頭摸了摸鼻梁,有心轉移話題将她打發了,眼角的餘光卻瞥見一抹熟悉的身影,話到嘴邊就打了個轉,變成了另外兩個字:“過來。”
她緊貼着地面的身子猛地一震,驚詫地擡起頭來,之後立即起身,快步走到我身邊,像是害怕我會突然反悔一般。
我一邊注視着她,一邊卻不着痕跡地留心那個身影的反應——那人本來即将邁出的腳步微微一滞,竟是轉身閃到了角落,隐藏住了身形。
我也不曉得自己究竟是對這強裝鎮定的少女動了恻隐之心,還是僅僅為了那人的疏遠而賭氣,在少女湊到身前的時候,一把拽過她的手臂,将她帶到軟榻上,一手攬過她的腰,一手挑起她的下巴,十足是一個纨绔之輩的做派:“你叫紫衣?今年多大了?”
被我這樣一摟一挑,方才還竭力保持沉穩的少女倏然紅了臉,期期艾艾地回道:“奴婢、奴婢今年十五……”
我的手随着她的回答顫了一下,霎時間竟有一種難言的負罪感——十五歲的年紀,與我曾經的學生也差不了多少,還只是個天真懵懂的孩子而已。
欺負一個孩子,算什麽本事?
況且,即便是借此試探出了她的反應,又能改變什麽呢?
畢竟,我已經被拒絕了啊。
想到這兒,那一絲賭氣的念頭也悄然而逝。
自嘲地笑笑,我收回手,意興闌珊地靠回了軟榻:“罷了,你走吧。”
哪知少女反過來抓住了我的手,使勁抱在胸口,泫然欲泣地問道:“殿下可是嫌棄紫衣年紀大了?那便由白绮服侍殿下可好?她在這個月初剛過了十三歲的生辰……”
少女柔軟的胸脯緊緊地貼住我的手臂,凹勢之深似乎将我整只手臂都陷了進去,而她眼中逐漸凝聚的淚花教我不忍心強硬地推開,只好就着這個令人窘迫萬分的姿勢耐心解釋道:“本王不是這個意思……你、你先放開。”
她咬了咬嘴唇,将我的手臂抱得更緊了:“殿下既然看不上奴婢等,奴婢也沒有活着的意思了,生無可戀,但求一死,還望殿下成全。”
“唉?這可不行!”被她的剛烈吓了一跳,我也顧不得尴尬,連忙抓住少女的肩膀,苦口婆心地勸道,“性命何其寶貴,怎麽能說放棄就放棄!難道就因為本王不接受你,你就要尋死覓活的嗎?簡直魯莽!荒謬!愚不可及!”
義憤填膺之際,腦中一熱,卻又馬上冷靜下來,我偷偷掃了一眼那人的位置,對上她略顯冷漠的目光,心裏一陣鈍痛,忙不疊轉開視線,看向将嘴唇咬得發白的少女,沉沉地嘆了口氣,既是在教訓她,又仿佛是在開導自己:“人都是為了自己而活着,并非為了其他人存在,至于所謂的愛情,比起親情、友情更是虛無缥缈,可有可無的東西,哪裏就值得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呢?”
看少女一臉茫然的樣子,我恍然意識到自己所言怕是違背了她從小接受的封建觀念,教她無法理解,若是傳了出去,不過是徒惹懷疑罷了。
她執意要服侍于我,只怕也不是為了什麽感情,而是出于被皇帝選中的責任和被教導的慣性。
“總之,本王并非是嫌棄你們,卻也不需要你們侍寝——你們都是本王的人,沒有本王的允許,誰也不準傷害你們,包括你們自己,聽懂了麽?”稍稍用力掙開了她的手,我從榻上站起身,俯視着她,認真地囑咐道。
想來這樣霸道的命令,反而更能教這些孩子們聽從與接受吧。
“是,奴婢遵命。”她垂下眼簾,恭恭敬敬地颔首。
“嗯,本王累了,回去吧。”知會了一聲盡責地将那些一直試圖接近的侍君們攔住的丙三丙四,我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去——而姜灼,正靜靜地候在那裏。
掃了一眼她手掌扶着的那塊假山,堅硬的岩石似乎隐隐裂出了一道蜘蛛網狀的痕跡,可見施力之人跌宕的情緒。
我有心拿過她的手掌,看看有無受傷,手伸出一半卻又頹然垂下,背到了身後——說好了不再糾纏于她,不能食言。
再者,她也不想要我的關心吧。
使勁合了合眼,逼回了眼中的澀意,我擡步繼續走。
與她擦肩而過的一剎那,我多麽希望她能夠拉住我,就算是口頭上的一句挽留……可是最終,直到我走出花園,她都沒有說過一個字。
什麽都沒有。
——再過不久,就是與帝師之子大婚的日子了。
大概,只有到了那個時候,我才能真正死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