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王妃
自端王一開口,場面便冷凝了下來,所有人都等着邝希晴的回答,以此決定各自的态度——就連我也開始期待起來。
“端王遠道而來,一路辛苦,不如先回王府休息,”她笑得春風滿面,似乎對于邝希昭擅離封地的事情毫不介懷,“今晚,朕在宮裏設宴,為卿接風洗塵。”卻是避開了話題。
“臣,多謝皇上體恤。”邝希昭又拱手施了一禮,随後便滿眼溫柔地看着身邊的女子,對着她噓寒問暖,絲毫不顧忌那些氣得怒發沖冠的古板老妪和摩拳擦掌着要參她一本的禦史谏官——不說別的,光是這份灑脫淡然便教我對這個庶長姐心生好感。
饒是邝希晴的城府再深,也不好由着對方繼續在衆目睽睽之下旁若無人地秀恩愛,輕咳幾聲,便帶着大隊人馬回了宮。剩下的官員們也是徑自離去,唯有那些維持秩序的禁衛還是在一邊虎視眈眈,與邝希昭帶來的黑甲騎士大眼對小眼,冷冷相望。
眼瞅着沒我什麽事兒了,正打算坐上馬車回府,卻見邝希晴身邊的宮侍快步走了過來,小聲對我說道:“殿下,皇上口谕,請您伴駕,一道回宮。”
“嗯,知道了。”邁出的步子一僵,我暗自嘆了口氣,吩咐丙三回去知會顏珂,想了想,又将她拉到一邊低聲囑咐道,“給本王打聽一下,姜護衛做什麽去了……小心着點兒,別驚動任何人,到時候悄悄來回本王便是。”
她點頭應諾,我便随着那宮侍走向了邝希晴的銮駕。
一路無話。
入宮以後,又跟着邝希晴回到了她處理政事的時雨殿。她的幕僚們早就等候在內,我也就識相地提出告退,打算找個地方休息一會兒,好應付晚上的宴會。
不料,邝希晴卻出言将我留了下來,旁聽她與幕僚的會議;我摸不透她的心思,卻也不能抗旨,只好頂着那些人壓迫十足的目光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來——視線小心地掃了一圈,卻見我的準婆婆,帝師傅筠崇大人正意味深長地看着我,微微一笑,教我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這個老狐貍的目光,真是瘆人得很,也不知道她的長子,那個聲名顯赫的傅公子,又是什麽樣的人物?
只要一想到我即将與姜灼之外的人拜堂成親,胃部就像是有一把火灼燒般,疼痛中又夾雜着惡心幹嘔的沖動,難受得幾乎要落下眼淚。
“晗兒,對于端王擅離封地一事,你有何看法?”坐如針氈之際,冷不防聽到邝希晴的提問。
——我能有什麽看法?我連她會來都是最後一刻才知道的。
當着這麽些親信幕僚的面,邝希晴卻第一個問我的意見,到底是存了什麽念頭?
百思不得其解,又不好沉默,我想了想,便給了個模棱兩可的回答:“本王覺得……端王此次未經傳召便回到觀瀾,又帶着數千兵士,所謀之事定然非同尋常,應該早做準備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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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臨城下卻又只身入彀,看着不像是為了□□;比起來,我更願意相信,她是為了與身邊那個妩媚的女子名正言順地成親而來。
不過,這也只是我的猜測,做不得數,更無法說與這些朝臣幕僚聽。
“晗兒所言不差,端王在兩日前剛派人遞了折子,請奏回都參加你的韶禮,朕還沒回複,她已經帶着人馬氣勢洶洶地回來了……不愧是殺伐決斷的一軍統帥。”邝希晴輕笑着從手邊抽出一本奏折扔在桌案上,指尖一下又一下磕在金絲楠木的扶手上,像是每一擊都磕在人的心上,極具壓迫感。
這便是,帝王的威勢麽?
包括我在內,諸人皆是默然,無人敢出頭打破沉寂,擔下這份隐在平靜笑容下的怒火。
“諸卿,可記得端王稱其所攜之女為眷?”指尖一頓,邝希晴倏然又抛出了另一個話題,僵冷的氣氛一滞,轉而熱烈起來。
以武将陸昀為首的官員開始義憤填膺地讨伐起邝希昭有違倫常,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荒謬之舉來,更有谏官提議,以此為借口褫奪她的親王爵位,将她貶為庶民。
她們異常興奮地批判着端王欲納一女子為王妃的想法是如何罪孽滔天,十惡不赦,仿佛這個話題是邝希晴故意留給她們以緩和先前的僵持——可是我能感覺到,此時此刻正露出滿意微笑的帝王,那雙深如寒淵的眸子裏醞釀着的是刺骨的涼意,那淬了冰霜的怒火遠比先前的不耐要更深切,也更難以安撫。
可笑的是這群自以為是的幕僚根本無法揣摩到君主的真意,還在一味火上澆油。
以我的直覺,只怕邝希晴心裏,并不希望因此降罪于端王——至少,不是以納女子為王妃的罪名。
百無聊賴地撐着下巴,聽着邝希晴與幕僚們又嚴肅認真地進入到下一個議題,我的上下眼皮開始打架,伴着嗡嗡不休的談論聲,竟是在不知不覺中睡了過去。
等到我再次醒來,卻是躺在了柔軟寬大的床鋪之中——那可供我在上面足足翻滾六圈半的大床不正是邝希晴禦用的龍床麽?床帳裏一年四季都彌漫着龍涎香的氣味,是最好的證明。
我怎麽會睡在這兒?
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沁人心脾的香味,就聽一個溫雅的女聲淡淡地說道:“醒了?”
側臉看去,身着明紫色常服的邝希晴手執一卷書冊,半倚着床柱,青蔥如玉的指尖慢條斯理地翻過一頁,一舉一動都帶着難以言喻的優雅姿态,可謂賞心悅目。
“嗯……”不願承認自己竟然對着她的手指看得入了迷,我有些尴尬地移開眼,低低地應了一聲。
“呵,既然醒了,便起來換身衣服,晚宴就要開始了。”她輕笑一聲,指尖溫柔地撥弄着我的頭發,将我睡得淩亂的發絲順了順,随後站起身,招來侍從更衣。
“好。”我想,沒有人能夠拒絕這樣寵溺的笑容,特別當這個人還是天下至尊的帝王,這份體貼就成了一種獨一無二的榮寵,足以教任何人沉醉其中,忘乎所以。
我不禁要問自己:倘若心中不是有了姜灼,會不會對她……我不知道,也不願再想下去。
穿戴整齊後,我與邝希晴在一衆宮侍的簇擁下,慢慢朝着明德殿走去;正殿是朝會專用的場所,偏殿則常常用來舉辦各式各樣較為隆重的宴會。
我們到時,殿裏已經坐滿了官員,唯有皇帝的禦座和她手邊的兩席還空着——看起來,就只剩下今天宴飲的主角端王還未出席了。
待我與邝希晴坐定以後,本還有些交頭接耳之聲的宴廳頃刻間安靜了下來,衆人不約而同看向唯一空着的席位,神色各異。
我抿了一口宮侍送上來的甜酒,卻收到了邝希晴警告的冷瞥,只好讪讪地放下酒盞,乖乖捧着撇去油花的清湯啜飲。
在這碗清湯快要見底的時候,宮侍終于揚聲禀告端王已到,而與她一同出席宴會的,還有那位被她稱為內眷的女子。
“臣來遲了,請陛下恕罪。”她雖然口口聲聲是在請求恕罪,神色卻并不怎麽惶恐,似是篤定了邝希晴不會追究。
事實也正是如此。
邝希晴只是微微一笑:“端王不必多禮,時間剛好,這便開席吧。”
見邝希昭領着那女子坐下,她也僅僅是視而不見般又接着說道:“端王離宮多年,不妨試試這禦廚的手藝,可還是當年的味道。”
“……臣遵旨。”我轉過頭看去,卻見邝希昭那蔚藍的眼眸陡地一黯,像是憶起了什麽傷心的事,頓了片刻才勉強回複道。
除去這段小插曲,在舞伎樂伶的助興下,有善于迎奉的官員極力周旋,歌功頌德,倒也維持着表面上的君臣盡歡。
一直到宴席快要結束時,邝希昭将酒盞一擱,舊事重提,将這米分飾的太平一舉打破。
“陛下,臣請納姜蘭漪為王妃。”也不知是不是酒喝多了,邝希昭站起來時有些搖晃,白皙的臉頰也漲得通紅,只有那一雙海藍色的眸子亮得驚人。
我冷眼看着那些正在侃侃而談的笑語戛然而止,而禦座上的邝希晴悠悠地擱下筷子,接過絲巾沾了沾嘴角,淡聲說道:“這酒的後勁倒是大,竟連端王也扛不住醉意,說起了醉話……來人,送端王回府休息。”
“臣……”邝希昭往前踏了一步,正要反駁,卻被人截了話。
“陛下,王爺不勝酒力,請容妾身送王爺回府休息。”那人一襲素白,不施米分黛,卻依舊難掩婀娜體态和嬌豔相貌,縱使卑微着跪伏在地,也絲毫不減風情——正是邝希昭執意要迎娶的姜蘭漪。
說起來,這個“端王妃”倒也姓姜呢。
不知道我的“淩王妃”有沒有姓姜的可能呢?
忽而念起,又自嘲着壓下了……怕是難罷。
“朕準了,且下去吧。”邝希晴極快地蹙了蹙眉頭——不仔細看根本無法察覺——然後一擺手,立刻就有得力的內廷女官上前将微醺的端王一左一右地架了起來,與姜蘭漪一道半摻半扶地将她帶了出去。
一場宴會就這樣草草落幕,看似平靜卻暗潮湧動。
我知道,邝希晴是在委婉地拒絕端王的請求,我也知道,端王絕不是這樣輕易打發的人,明天的朝會,她勢必還會再次提起。
彼時,我還在擔憂這件事會以何種結局收場——心中雖是隐隐支持端王,盼着她能夠得償所願,卻也沒有抱太大的希望。
可我沒想到的是,第二天的朝會之上,邝希晴竟然答應了這個在整個大蕪都引起軒然大=波的請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