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留宿
“晗兒,可是悶着了?”在我極力控制着自己的視線投向大殿頂上描繪的精美花紋而去忽略那掩映在池水下的皎潔之色時,撥開水面的輕浪流波伴随着溫柔的女聲鑽入耳中,教我一陣頭皮發麻,卻不得不轉過目光,看着邝希晴自水下探出的光滑手臂緩緩而來。
視線盯着那一顆水珠滴入波動的池面,隐約看見了活色生香的一幕,我僵硬地梗直了脖子,背脊卻已經抵上了堅硬的池壁……退無可退之際,臉頰上的溫軟一觸即走,她淺淺地勾起了嘴角,聲線被水汽洇濕出了一絲黏膩:“臉色這般紅,還是別泡了,起吧。”
“……嗯。”我感覺自己的心好像就要從胸口跳出來了一般,臉頰的熱度即使不用手探也能知道——這一瞬間從腦海中掠過無數的猜測,卻摸不透她的真實意圖,若不是這具身體與邝希晴之間相同的性別與相近的血脈,我可能更容易接受自己正在被調戲的解釋吧。
她沒有再繼續逼近,也沒有選擇将這流于刻意的暧昧進行下去,而是轉身涉水上了岸,随手抽了一條浴巾擦了擦身體,有意無意地朝我這邊瞥了一眼,腳跟一轉,卻是自己取了寬松的寝袍披在了身上,并不如我原本以為的那樣揚聲招來侍從——這讓我僵直的背脊放松了幾分,癱軟地靠在了池壁上。
下一刻,我也學着她的樣子上了岸,用浴巾擦拭着身體;邝希晗長及後腰的頭發讓這項工作變得艱難起來,而習慣及肩長發的我便開始感到了幾分手忙腳亂。
只聽一聲帶着笑意的輕嘆,發絲被溫暖的手指撩起,然後便對上了她深不見底的眼……我有些尴尬地停下動作,任由那雙掌控着無數人生死命運,看上去卻瑩白素雅的手靈巧地撥弄着我的頭發,将它們捋成一束用浴巾輕柔地絞幹——她自己的頭發則依舊淌着水,水跡滲透了輕薄的素色寝袍,像是一朵又一朵暈染開來的白蓮,每一片花瓣都勾勒出袍底包裹的纖秾曲線。
“皇姐……”我猶豫着不知怎麽開口,她卻灑然一笑,渾不在意地取過另一件寝袍抖開,披在我的身上。
“快走吧,莫着了涼。”她見我笨拙地束好了衣帶,于是牽着我的手,将我帶着走向另一側的殿門,而不是我們進來的地方——原來這浴殿有小徑直抵她的寝殿,為了保證沐浴完畢後不受風寒。
門一開,守在殿外的侍從們立即圍攏上來,小心地替她擦拭着潮濕的頭發,而她則依舊腳步不停地往寝殿裏間走着——牽着我的手卻自然地放開了。
忽略那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茫然,我将手中的浴巾遞給身邊的侍從,由着他們接替擦拭工作,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
待到我們的頭發都差不多幹了,邝希晴便将殿裏所有的侍從都遣了出去,只有兩個負責守夜掌燈的小童候在中殿的簾帳外,單薄的聲影被昏黃的燭光拉長,虛虛地投在冷硬的地磚上,勉強給這空曠得瘆人的寝殿添了幾分人氣。
——是的,在我看來,這座皇帝就寝的宮殿甚至還不及白日裏她辦公的地方來的奢華,雖說物件器皿一應俱全,卻在襯托之下而顯得過于樸素了。
換句話說,這裏似乎只是一個睡覺的地方,而不是令人安心放松的港灣,我覺得比起這寝殿,或許處理政事的時雨殿才更得她青睐吧。
內殿裏靠近床鋪的地面鋪了厚厚的一層皮毛,地龍将整個屋子都烘得暖洋洋的,哪怕只是披着單袍也不會覺得寒冷;我的目光在整個空曠的寝殿裏逡巡,最後不得不面對最靠裏側的那張寬大而唯一的金帳禦床,以及坐上了床沿淺笑着看向我的邝希晴。
“過來。”她拍了拍柔軟的床鋪,示意我睡到裏側。
屏住了忽然湧上心頭的一聲嘆息,我順從地走過去,鑽進了已經被捂暖的被子裏,不去看那個正在放下床帳的背影,閉上眼睛嘗試着入眠——自打我念書起就再也沒要求與母親同睡過,更別說是與其他人同床共枕的經歷了;不敢想象卧榻之側有另一道陌生的吐息,大概今夜于我會是個不眠之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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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線被層層疊疊的帳幔阻隔開來,狹小密閉的空間陷入了昏暗,而這也讓那股陡然滋生的空寂多了幾分尴尬之外的旖旎——我感覺到身側的床鋪吃重凹陷下去,感覺到一個混合着淡雅沉香與甜膩花香的氣息欺進……在下一秒,随着一個輕柔的力道,我被攏進溫暖的懷抱裏,這股氣息陡然将我包圍乃至幾乎要奪走了我的呼吸。
——我竟不知道,相擁而眠這個詞語也适用于大蕪國的皇帝與淩王,抑或是任何一對普通的異父姐妹之間?
……未免太過親密了些。
就在我無法控制地全身僵硬時,背脊上傳來輕柔的來回撫摸,邝希晴帶着笑意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好像有了催眠的神秘力量:“晗兒不是一直央着朕抱你睡麽?今日看在你大病初愈的份上,朕便如你所願……下不為例,嗯?”
“……多謝皇姐。”我順着那股力道慢慢放松了肌肉,悄悄将脖子後仰,避開了緊貼在臉側的令人無法不在意的胸脯,悶聲道謝。
壓抑着心中的郁悶,閉上眼睛努力放空。
不知不覺,竟也有了幾分睡意。
朦朦胧胧間,感覺到又被對方抱得緊了些,我也沒了反抗的力道,索性便随她去了。
這一覺睡得頗沉,想來也要歸功于她帳裏的幽沉熏香和這副孱弱嗜睡的身體。再醒來已是翌日晨光,床上早就沒了邝希晴的身影,而床邊一字排開守候着的俊美少年也徹底将我從惺忪中驚醒——為首的滿臉憔悴的侍從,可不就是我從王府帶來的家仆小蟬麽?
他臉上擔憂的表情讓我忍不住露出了微笑:我猜他一定以為我差點遭到了邝希晴的毒手。
“什麽時辰了?”接過他遞來的茶盞漱了漱口,我站起身,由着圍攏上來的侍從們手腳麻利地替我穿戴整齊。
“回殿下,已經過巳時了。”他從托盤裏取過發帶,将我的頭發歸攏。
——原來已經十點多了,無怪乎我覺得腹中難受,錯過了早飯,竟是餓得發疼了。
“時辰不早了,這便回府吧。”正好趕得上午膳的時間——我瞥了一眼候在最外圍角落裏沉默不語的丙一,想着等在王府的顏珂指不定該急成什麽樣子了。
朝露殿的侍從們并沒有阻攔我的樣子,又或者是邝希晗的威勢讓他們噤若寒蟬,絕不敢多嘴,總之,在我擡腳離開內殿以後,他們都只是整齊地躬身行禮——我卻仿佛能夠感覺到他們對于我盡快離開的慶幸和放松。
對于這具身體的不受歡迎程度早有了解,然而經過昨晚與邝希晴的短暫相處,她毫無芥蒂的溫柔對待讓我幾乎要忘記了這一點——也因此,重新在這些侍從身上感受到畏懼和排斥讓我一時之間無法泰然接受。
忍着腹部的不适匆匆走向宮門,隔得老遠便見到了淩王府那一片極易辨別的深紫色侍衛服,以及領頭的那個冷豔高挑的女人;她負着雙手不停地來回踱步,顯得很是焦慮,而她帶來的侍衛則握緊了刀柄,蓄勢待發,一副山雨欲來的樣子,我想,若不是宮門口的禁衛戒備森嚴且人數衆多,只怕她們早就忍不住沖進皇宮了罷。
“珂姨。”隔着還有一段距離,我輕輕地叫了一聲。
正焦躁踱步的女人猛地回過身來,三兩步沖上前扶住我的雙肩,一臉嚴肅地将我從頭至腳打量,生怕我受到了絲毫傷害,那種毫不掩飾的關切讓我不由動容,也因而說服了自己保持着冷靜任由她檢查。
“殿下,是否一切安好?”過了片刻,她也意識到在宮門口不适合進行任何交談,遂帶着我坐進了王府的馬車;放下車簾,車輪的颠簸感剛起,她便迫不及待地問道。
給了她一個安撫的微笑,我點點頭:“一切如常,你放心吧。”
她沉聲嘆了口氣,嚴厲的目光剜過瑟縮的小蟬,然後試探着問起了我留宿的細節——卻沒有就原委提出疑問,想來這也不是邝希晗第一次留宿宮中,而她這般着緊的緣故,大概也是為着邝希晗之前那場幾乎喪命的大病吧。
——哦,我都快忘了,理論上來說,我的出現就已代表着“幾乎”這個詞失去了意義。
真正的邝希晗,早已不複存在;我簡心,不過是一抹鸠占鵲巢的孤魂野鬼罷了。
我從不認為我能夠取而代之;我也不想……取而代之。
一路無話。
回到王府,用過了午膳,腹中有了墊底,總算是不那麽難受了,我揉了揉平坦的肚子,盯着那碗熱騰騰卻味道可怕的黑苦中藥犯了愁。
——不如涼一些再喝?
我這麽安慰自己,卻也明白不過是徒勞的拖延罷了。
“殿下,請喝藥,若是涼了,藥性便弱了。”果然,在我流露出幾分抗拒的意思時,小蟬立刻跪下膝行到我身前,将藥碗舉到我眼前,大有我不願意喝就跪死在我面前的架勢。
抵不過良心的譴責,明知這小子是瞅準了我的軟肋故意為之,到底還是不能習慣一個花季少年跪在面前,我狠狠心,端起藥碗,深吸一口氣,一飲而盡——糅雜着苦澀辛酸的味道席卷我的口腔,在一瞬間麻痹了舌頭的全部感覺,那種難言的滋味我發誓不想再嘗試第二次。
“這、這藥,不是前幾日的味道。”我也顧不上形象,搶過桌上的茶盞漱着口,一面斜眼看向欣慰地收回藥碗的小蟬,有些忿忿不平。
“殿下,這是大夫新開的補藥。”他簡單地回答了一句,行了禮便端着托盤出去了。
我咂了咂嘴巴,感覺藥的苦澀稍淡了一些,舌尖充斥着蜜梨果茶的甜膩,而這萦繞的既甜又苦的味道并不比單純的苦味好到哪兒去。
擱下呷了一口的茶盞,眯眼打量了一番日頭——陽光恰到好處,是個适宜到花園裏坐坐的天氣。
我晃了晃腦袋,決定讓這具蒼白到病态的身體接受陽光的沐浴,也好去去一身病氣。
小蟬和丙一盡忠職守地跟在我的身後,沿途的仆從恭敬地避退、行禮,我努力端着邝希晗理應有的傲然,慢條斯理地略過這些人,憑着記憶往花園裏漫步——唯一讓我覺得自在的,大概也只是不再有人站出來質疑反對我到處閑逛的打算。
不管這是基于邝希晗原身帶來的威懾還是顏珂私下的授意,至少我感覺有一刻是脫離禁锢的、有限的自由。
……無論這份來之不易的自由感是伴随着怎樣的孤獨與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