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如芷深吸了一口氣。
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
如芷低頭緩緩拿開帝君的手,轉身看着茫茫大海。
她曾經到人間游歷了一趟,在那裏感受良多。
在人間的時候,她覺得生命渺小而脆弱,每時每刻都總是有無數意外,而一個小小的意外,有時就能奪走一個生命。
那時候,她偶爾會想,若是真的有神仙就好了,若是她能夠成為神仙,那麽她的生命就會堅韌強大,再不會輕易地被各種意外奪走。
而後歷劫歸來,人間的經歷仿佛一場短暫的夢,她一時分不清夢與現實,花了好幾天的時間才想起自己的确是個神族。
但她的生命并不堅韌,更不強大。
她依然時刻生活在将死的心境裏。
在神仙的世界裏,飛來飛去好像是常态,就如同凡人走路跑步一般。
而她依然柔弱,是個連“走路跑步”都會累得難以承受的神仙。
現實與夢境一樣不美好。
一望無際的南冥如同與她彼此注視着,而那深藍近黑的深邃目光告訴她:你依然渺小。
與南冥相比,與天道相比,你不過一只無足輕重的蜉蝣,朝生暮冥,依附而生。
如芷覺得自己其實沒有什麽追求,她不想變成南冥、變成天道,她只想安穩地活着。
可是做一只渺小的、無足輕重的蜉蝣,仿佛也很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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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她常常想,無論如何,只要活着就好。
如果是瑤華,如果她就是瑤華,那麽她至少是一只能夠有力量抵擋狂風的蜉蝣,這本應該是好事。
那是她夢寐以求的強大生命。
可現在她有些猶豫了:真的只要活着就好嗎?
一旦活着這件事不再需要擔憂,那麽她就會開始奢望更多。
許久,如芷輕輕開了口:“我有時候,會做一個夢,夢見我神力深厚,誰也打不過我。說起來是美夢,但我卻常常驚醒。因為在夢裏,我總覺得那些神力不是我自己的,我覺得自己累得喘不過氣,身上好像壓着很多東西,雖然活着,但卻不僅僅是為自己活着。”
“真的只要活着就好嗎?可如果不是為自己活着,那還算活着嗎?”如芷看向帝君,“所以我醒來以後就會想,幸好這只是一個夢,如果這是真的,那太難堪了……”
“那是以前。”青陽嘆了口氣,“現在不一樣了,瑤華。你可以好好活下去,沒有仇視你的親族,也沒有擔在肩上的魔族,我們……我們,可以好好活下去。”
“叫我如芷。”她強硬地糾正,随後又仿佛洩了一口氣似的道,“我總算知道你在南天門時問我的那個問題是什麽意思了。”
青陽有些緊張,“那你……”
“我不恨你,我只是……”如芷吸了吸鼻子,“只是……我究竟是要做瑤華,還是要做如芷,我得好好想一想。”
“你是說……你不想解開你身上的禁術了?”帝君皺着眉,一只手堪稱急切地拉住她,“那不行,若不解開禁術,你會……”
“我會歸元。”如芷淡淡接上,“我知道。但是即使那樣,我也沒辦法……”
她拍了拍帝君的手,“你說可以好好活下去,可是怎麽能呢……就算我解開禁術,重新變回瑤華,但那也不是曾經的瑤華了,你知道麽?我不僅是瑤華,也是如芷,是鳳帝鳳後唯一的女兒。我用着如芷的肉體,就算變成瑤華,我也得替如芷活下去,我依然在替別人活着……你懂嗎?”
“……如芷會消失……”青陽艱難道,“引魂入體所尋找的肉體不過是一具暫時的載體,神族神力寄托于魂魄,而肉體容納魂魄,當魂魄适應肉體後,會将這具肉體逐漸改變成适合容納它的模樣……也就是說,你将會變回瑤華的模樣。
“這世上不會再有如芷了。”
如芷脫口問道:“那我爹娘怎麽辦?”
“鳳後懷的原本就是……”
“可你給了他們希望。”如芷垂着腦袋,“做父母的,怎麽能忍受孩子被殺死兩次呢?”
青陽怔住,不知如何接話。
如芷嘆了口氣,“你讓我再想想。”
說罷,她轉身往南禺深處走去,看方向大概是要回家去。
青陽看着她背影,冷不丁開口:“你知道我怎麽想嗎?”
如芷站住,回頭問:“什麽你怎麽想?”
“當年若不是你将自己祭了魔族,那麽鳳凰族将有兩個選擇,一個是讓南禺如霧波一般被魔族吞噬,另一個,是讓鳳帝姬相一當那個祭品,而鳳凰族當時并無有能力坐上帝位的皇族,因此無論哪一個選擇,鳳凰族都會面臨前所未有的危機,他們能茍延殘喘至今,全是因為你。我不認為你有什麽愧對他們的地方。”
“我能理解你。”如芷冷靜道,“但若是連我也那麽想,那就太混賬了。”
她覺得自己的話已經說得夠明白了,但帝君仿佛沒聽見她說什麽,下一句話幾乎大逆不道:
“別說那是個死胎,即便是個活的,你也沒什麽受不起。”
如芷驚訝地瞪着眼睛:“你說什麽混蛋話?”
青陽眼睛裏的藍色愈發深沉,出口的話幾乎讓如芷覺得毛骨悚然:“我不管你怎麽想,但你若是死了,我要他們償命。”
如芷汗毛都快豎起來了:“你吃錯藥了吧?!”
帝君看着她,一臉“你看着辦”的表情,冷淡道:“想好了就來紫清宮找我,你的時間也沒那麽多了。”
“你給我站住!”如芷沖過去抓住他,怒道,“你犯什麽糊塗呢?看着你文質彬彬好欺負的樣子,怎麽這麽血腥暴力!”
帝君油鹽不進,冷漠道:“當年我親自确認過鳳後肚子裏的的确是個死胎,而後也再三征求了她的同意,自認已經仁至義盡,若你依舊這麽固執,便不能怪我采取非常手段。鳳凰族?呵,我看他們不順眼很久了。”
如芷被他這一“呵”呵得冷汗都快下來了,一巴掌打在他肩上:“你別逼我行不行?”
“不逼你?行。”
帝君一揚手,地上一塊巴掌大的石頭到了他手中,随後藍光驟起,石頭被剔成一把鋒利的匕首,交到了如芷手中,“你殺了我,便沒有誰能夠逼你。”
“你……”如芷一跺腳,将那把灼手般的小匕首扔進南冥海中,“你簡直不可理喻!”
帝君的視線随着落入水中的匕首,黏在了水面上。
“是你在逼我。”在如芷看不見的地方,他的手背陡然冒出了幾片藍色的鱗片,“當初在玉斛峰上,我沒有讓你來救我,後來降下天譴,我也沒有讓你救我。我分明早就可以解脫,是你一意孤行自作主張。怎麽,現在輪到了我,卻說我在逼你?究竟是誰不可理喻?”
如芷沒有瑤華的那些記憶,現在聽見他說這些往事,心裏卻無緣無故多了幾分愧疚,好像自己真對不起他似的,只好無奈道:“我只是說我想一想,還沒做什麽決定呢,你別這麽大動靜……”
青陽回頭看她,目光如夜色,眼睛裏影影綽綽,有她的影子。
如芷一愣,忽然想起帝君喝醉酒那晚所說的話:
“你不是只有我了。”
腦海裏自然而然地接着下一句帝君未出口的話:“可我只有你。”
如芷不自然地撇過頭,咳了咳,轉移話題:“我剛剛就想問了,你的眼睛怎麽突然變成了藍色?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青陽一愣,像是才反應過來似的,露出一個疑惑的表情。
随後,他像是發覺了什麽,迅速地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背,又在如芷沒反應過來之時将手藏在身後,鎮定道:“沒什麽不舒服,被你氣的。”
如芷:“……”
話題總還得繞回來,她無可奈何地按了按太陽穴,“我真的只是想考慮一下……至少,你得讓我回去和我爹娘商量一下吧?”
帝君以一種“沒什麽好商量”的神情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如芷先前那些文藝青年一般的深思也煙消雲散,覺得這些事情總還得面對,便打了個哈哈道:“我看你這像是返元了,可能最近太勞累了?要不你先回去休息休息,我就是去和我爹娘讨論一下,不管怎麽說,他們也有發表意見的權利,對吧?”
說完,也不容帝君反駁,如芷擡腳就走。
帝君不緊不慢跟着她:“我陪你去。”
鳳後那裏他不擔心,但是姬相一是個麻煩,若不看着,青陽總覺得他會給如芷灌輸什麽“不良思想”。
如芷有些急:“你返着元呢!”
手背上的鱗片已經被他不動聲色地壓了回去,帝君不以為意道:“無妨。”
近來他身上擔着兩個累贅,大概是因為放血放得太多,一旦心緒起伏太大便會出現局部返元現象。
青陽了解自己的身體,并不怎麽在意。
如芷不知道帝君心裏的擔憂,以為他是缺少安全感,也不知怎麽腦子一短路,出口安慰道:“你放心,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抛下你的。”
青陽心裏猛地一震,百感交集地看向她。
如芷一時尴尬得手都不知道該怎麽擺,走成了同手同腳。
許久,帝君涼涼道:“你的承諾一向沒有可信度。”
如芷覺得,原本的悲情片好像正在朝一個奇怪的角度發展,即将進化成冷幽默的喜劇片。
秉着心裏未消散的那點愧疚,如芷做出了妥協:“那你好好在疊風院待着,等我和他們商量好了,再和你回紫清宮。”
帝君被她話中的“回”字取悅了,難得沒有什麽異議,十分将就地點了個頭。
如芷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這位老祖宗可真難哄,她半死不活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