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我……”如芷垂下頭。
“我也不知道。”她的喉嚨莫名梗了梗,“就是以前覺得她說的不可能是真話,現在卻……不知道從哪裏來的感覺,總有一個聲音在腦子裏跟我說:‘她說的是真的’。”
“唉。”暨陽嘆了口氣,“要我看,妙音夫人純粹是看你不順眼,跟那兒胡攪蠻纏呢。不過你要是真的心中介懷,不如去找帝君問問?”
如芷有些為難:“妙音之前還當着他的面罵過他,所以我不想在他面前提那潑婦……”
“你是擔心讓帝君不痛快吧?”暨陽無所謂地擺擺手,“哪兒能呢?帝君都活了多少年了?他老人家早已勘破紅塵,怎會将這種小事放在心上。”
如芷摳了摳發癢的脖子,“但我還是……”
“哎,說曹操曹操這就到了!”
如芷的話音被打斷,一旁的暨陽真君已經站起了身,沖她身後行了個禮:“見過帝君。”
青陽略點了點頭,對轉過頭的如芷道:“怎麽還不回去?”
如芷愣怔片刻,起身驚訝道:“你怎麽來了——不是,你怎麽知道我回來了,還上這兒來找我?”
帝君:“你離開南禺時鳳後給我發了個消息,還說你心情不大好,我掐着時間卻沒見你回去,便出來尋一尋你。”
如芷:“……”
還發消息——什麽時候她娘都變得這麽時尚了?
“我就是随便逛了一下。”如芷連忙撣撣衣裙朝他走過去,“這就打算回去呢。”
“恩。”帝君十分善解人意地沒有問她逛了什麽,為什麽逛,只拍了拍她的腦袋,“那我們回去罷。”
然而如芷是個肚子裏藏不住事的,帝君不問,她忍得分外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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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幾縷清風穿堂,文和覺得天氣不錯,便與吱吱一起,大老爺們兒似地背着手出去兜風。
如芷與帝君坐在梧桐樹下,端着一盞茶欲言又止好半晌。
帝君埋着頭看書,頭頂上卻像長了眼睛似的感覺出她的異常,擡頭問道:“你有話想與我說?”
終于有了臺階,如芷立刻順勢而下,講了這幾天遇見妙音夫人的事,又将妙音夫人粗俗的用語翻譯了一個文明版的,向帝君闡述了一遍。
帝君認真聽完,将手中的書合在一邊,略帶了點笑意道:“所以呢,你懷疑她說得是真的?”
“也不是。”如芷使勁捏着茶盞,眉毛皺在一處,“我就是覺得不舒坦,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唉,所以想與你抱怨抱怨罷了。”
玲珑獸的傷勢已經開始緩慢地恢複,一直将她蒙在鼓裏也不是辦法,青陽早想找個機會将往事告訴她,現下正好她自己問上門來,便也不打算瞞她。
青陽站起身,“我帶你去個地方。”
“啊?”如芷不明就裏地跟着站起來,“這突然的,要去哪兒啊?”
“去南禺。”
剛逃離苦海,竟又要重回,如芷皺着苦瓜臉:“無緣無故的,去南禺做什麽?”
“去解你心中疑惑。”
明明都跟他說沒什麽疑惑了,還要解什麽疑惑?
自說了方才那句話,帝君便不再講話了。即便如芷從來沒辦法從他的臉上看出他的喜怒哀樂,此刻也感覺到了氣氛中那股嚴肅。
她的腦子裏又開始亂起來,且莫名覺得有些不安。
這份沉默一直延續到出了南天門,帝君終于開口,問的卻是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若是有人不經你同意救了你的性命,你會恨他麽?”
“啊?”一向惜命的如芷沒能理清這句問話的邏輯,“為什麽救我性命也要經過我的同意?救我性命不是件好事麽,我該感謝他啊,為什麽要恨他?”
“若是……”帝君垂下眼,“若是救你性命,讓你徒添許多煩惱,你也不恨他麽?”
“那能有什麽煩惱?”如芷覺得哭笑不得,“還有人覺得活着很煩惱?”
帝君忽然轉過頭看她:“你不是覺得,如瑤華一般,便會承擔許多責任麽?那樣活着,豈不是許多煩惱?”
“那也不是啊!”如芷快要被帝君的三觀震驚了,“就算有很多煩惱那又怎樣?有什麽能比活着更重要?”
所有擔憂與猶豫不決都被這一句話斬得幹淨。
看着小丫頭一臉驚恐的模樣,青陽不由得笑了:“你說得對,沒有什麽能比活着更重要。”
到南禺時,如芷才發現他們所去的地方是南禺的邊境,距離她的小疊風院十萬八千裏,完全不用擔心會碰上那個妙音夫人,于是終于放下了心。
眼前就是浩無邊際的南冥海,青陽望着那片海出了神,許久沒有說話。
如芷委實沒看出來這片海有什麽特別的,忍了一會兒,禁不住問道:“你在看什麽?”
“霧波。”青陽對她一笑,不等她再次發問,便指着眼前那片海道,“這片海域,以前有一處叫做琅川的地方,琅川不大,曾經也是屬于南禺的。琅川再過去一點便是它的邊界,名叫弱水,那水裏面沒有生氣,會吸進所有經過它上空的東西,所以每次越過琅川,神仙們要麽得飛得很高,要麽就需要繞行。過了琅川弱水,便是我的故鄉霧波了。”
他回過頭,瞳孔返元成藍色,眼裏含了些霧氣,原本就捉摸不透的那雙眼睛變得更加撲朔。
如芷愣在這雙眼睛裏,聽見他繼續道:
“那裏也曾經是你的故鄉,瑤華。”
“你……”如芷心裏忽然揪了一下,面上卻只是扯着嘴角,在他眼前揮了下手,“你是不是走火入魔了?叫誰呢?”
青陽沒理會她,接着自己的話頭道:“後來麒麟族與鳳凰族皆出了叛徒,霧波與琅川被魔族吞噬,經過許多年,魔族被封印回虛空,霧波琅川也因此消失——這是與你講過的。”
這是那天晚上帝君給他們仨講的“說來話長”的故事,如芷記得很清楚,便連連點頭。
“其實距離霧波消失,也不過幾萬年的光景,那時候活着的神族現在大抵也都還活着。只是世事紛繁亂眼,大家都只願意記住美好的事情。”青陽頓了頓,“霧波消失後,我便閉了關。”
“咦?”如芷好不容易插得上嘴,連忙見縫插針地問道,“你不是一萬年前才閉關的麽?”
青陽寡淡地笑了笑:“我閉關兩次,一萬年前是第二次。”
“啊……那你第一次閉關是因為什麽?”
“崇雲天尊告訴我,魔族被拉入虛空之時,從中掉出了一根羽毛。”青陽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心口的位置,看向如芷,幽幽道,“那是瑤華的羽毛。”
如芷覺得帝君這語氣中有些無以名狀的幽怨,而看向自己的眼神竟然是委屈的。
一時間,她真覺得自己仿佛做了什麽對不起帝君的事,想要張口安慰,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好在帝君今日訴說欲旺盛,并沒有在意她的沉默。
青陽:“瑤華的羽毛裏,有一縷她的殘魂,于是我運用了我族一則禁術,将她的魂魄養成了完整的魂魄。”
這禁術的力量實在令人震驚,如芷急切問道:“所以她又活了嗎?”
“養成完整魂魄後,需要為魂魄找一具合适的肉體,而瑤華神力強大,只有神族的身體才能夠承受,因此我在天宮領了一閑職,只為尋一死胎。”
“那……”如芷不知為何,手有些發抖,于是她捏緊了拳頭,問道,“後來,你尋到死胎了嗎?”
青陽看見她顫抖的手,微微嘆了口氣,按住她一邊肩膀,“我剛到天宮不久,正好遇見文和君,他告訴我,鳳後懷胎近三萬年,我或許,能夠到南禺碰一碰運氣。”
“那……”如芷此刻連嘴唇也有些發抖了,“那你……碰到了運氣沒有……”
“我到見到鳳後時,鳳帝正好不在,鳳後……她很是善良,聽聞我的來意,便讓我診了脈,确認……”
“不,你別說了。”如芷突然打斷他,“你……你別說了,別說了……”
她擡起一只手臂放在額頭,又略低了頭,從青陽這個視角看,正好被擋住了她的眼睛。
青陽覺得自己喉嚨梗得生疼,也沒有再接着說下去。
那些話說到這個程度便不必再繼續了。
良久,青陽再次開了口:“我以前不是向你提起過一位朋友麽?她的母親是鳳凰族,父親是麒麟族,那時,你還說想見見她,對不對?”
如芷的聲音斷斷續續的:“那個朋友……是、是瑤華麽?”
有些事情彼此心知肚明,但若不用明确的言語捅破,大家都會裝作不知道的樣子。
那些說出來的話是利刃,一刀見血,但傷口平整,也沒有想象中那麽疼。
若不說出來,那些話便是缺了口的鈍器,每時每刻翻來覆去地磨,磨得血肉模糊,經年累月無法痊愈。
青陽看着如芷。
她一向都是勇敢的,但偶爾也會将自己蜷在殼裏。
青陽想,若是能一直保護她就好了,蜷在殼裏也沒關系。
可是他不能。
左右都是傷害,兩害相權,取其輕。
他覆上另一只手,捏了捏如芷的肩,若有似無地嘆了口氣:
“那是你。”
“如芷,你就是瑤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