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青陽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裏父親與母親拉着他說了很多話，但他不知道為什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最後父母手牽着手離開，一身火紅的瑤華張開雙臂沖他跑過來，挂在他脖子上上不下來，一邊哭一邊問：“你為什麽丢下我？”
她哭得太難過，青陽覺得自己一顆心也跟着揪起來。
他艱難地開口，拼命發出聲音：“我……我不會丢下你……”
下一刻，耳邊傳來啪啪啪的打臉聲，他覺得自己的臉頰被打得火辣辣地疼。
瑤華急切中帶着欣喜的聲音響在耳畔：“青陽！青陽！你醒了嗎？！”
青陽有些不耐地捉住她的手：“別打，疼。”
“對不起對不起……”瑤華的聲音大了些，大概是她靠近了一點，“我實在太激動了……”
青陽覺得脊背躺得太疼，于是翻了個身，将那只手放在唇邊，放肆地吻了一下，迷糊地問道：“你手怎麽這麽涼……”
“廢話！這破地方冷死了！”瑤華罵了兩句，随後聲音卻很快柔下來，“你難受麽？頭暈麽？為什麽醒了不睜開眼睛？”
“恩？”青陽聽見這幾句問話，遲鈍地轉動了一下腦子，忽然覺得不對勁。
他深吸一口氣，緩緩将瑤華的手罩上自己的眼睛，涼意讓他很是舒适，酸澀的眼皮終于緩慢地擡起來。
引入眼簾的是瑤華近在咫尺的一張臉。
她臉色不太好，嘴唇發白，眼睛下面隆重地挂着兩個黑眼圈。
青陽遲疑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她的臉，拇指摩挲過眼下黑眼圈的位置。
驟然觸及溫暖，冷得已經麻木的瑤華忍不住瑟縮了一下，卻梗着脖子任由他摸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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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陽的手停住，看着她的眼睛，問道：“我扛下來了嗎？”
話音剛落，瑤華就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眼淚嘩啦嘩啦不要錢地流下來。
她伸手用力捶了一下青陽的肩，控訴道：“騙子！你扛個屁！”
青陽一愣，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竟躺在玄冰洞的冰床上。
他神色複雜地擡起頭，“……起死回生？”
瑤華邊抹眼淚邊點頭，“我就是記着你的話，才把你帶到這兒來的。”
“我只是……”青陽看向瑤華身後，那裏刻着洞內唯一的一行小字。
他看了許久，才道：“竟真的能起死回生……”
“其實我也不知道這算不算起死回生……”瑤華順着他的眼光回頭看了一眼，“我帶你來的時候，你魂魄俱在體內，神志應當也還未消散，原本就未曾歸元。”
青陽點點頭，“無論如何，多謝在玄冰洞內入元的那位先祖。”
他看向瑤華，“也多謝你。”
瑤華看着他滿身傷痕，喉嚨又是一酸，“你快點好起來，就是報答我了。”
“恩，我在這裏能好得很快。”青陽笑了一下，挽起破成碎布的袖子，“你看，手臂的傷口都開始結痂了。”
瑤華順着他的袖子看過去，這才發現他全身的衣裳都已經破得幾乎無法蔽體，忽然臉上一紅，別過頭去，“你、你身上沒帶衣裳麽？”
“我……”青陽低頭一看，也禁不住有些羞恥，可他伸手一摸，身上挂着的兩個納物囊早已不見蹤影，別說納物囊，就連腦袋上那塊戴了不久的沉甸甸的玉冕也不知去了哪裏。
青陽：“我被天神洗劫一空，身上什麽也沒有了。”
“那你……”
瑤華本想沒話找話地問一句冷不冷，忽然想起他就喜歡冷，只好将話咽回去，嗫嚅道：“算了，反正你是只蛋的模樣都被我看到過了……”
青陽：“……”
瑤華嫌棄地瞥他一眼，忽然想起自己近來被他占了好幾次便宜，不過又看着他這麽幅慘兮兮的模樣，決定還是不與他計較——最近他腦袋似乎有點不清楚。
玄冰洞內分不清日夜，瑤華又不能保證自己有力氣再次出入一趟，只好跟青陽一起沒日沒夜地在這兒養神。
雖然她養不了什麽神。
冷得不行時候她就變成百靈鳥鑽進青陽懷裏，枕着他身體的溫度睡得不知今夕幾何。
也不知過了多少天，青陽身上的傷終于養好。
他如今也算個帝君，心裏時時牽挂着外面的情況，是以傷一好他就立刻與瑤華一同奔回霧波。
回去才知道，他們竟然在玄冰洞內待了兩年有餘。
青陽低頭看着懷裏懶洋洋不想走路的瑤華，無奈道：“你可真能睡。”
待在玄冰洞內的日子裏，青陽大部分時間都在入定，偶爾回神，便見瑤華在睡覺。起先還能遇見兩次她醒着的時候，後來卻是一次也沒有。
瑤華打了個哈欠，氣憤道：“你哪兒來的臉說我？老娘陪你在玄冰洞待這麽久，命都快去了半條，到現在都沒力氣變成人身走路，幾乎要變成個廢神了！”
族中衆神見他回來都十分驚訝，青陽只道自己找了個地方養傷，也不多作解釋，換下那一身狼狽，又到堯澤房間找了個新的玉冕戴好。
這兩年魔族沒有擴張，霧波境內看起來一切都好，衆神的心情也漸漸明朗，不再同兩年前那般死氣沉沉。
鳳凰族也不知良心發現還是怎麽的，竟然不曾趁他們內裏空虛時打進來。
青陽長長松了一口氣，又了解一些近來族中情況，做了些安排，便擺手讓他們都回去。
那名年老的長老卻不肯走，開口問道：“帝君兩年前曾說待族中安穩，便會補上加冕儀式，如今族中已然穩定，不知帝君有何打算？”
青陽頓了頓，轉頭看向某個方向良久，回頭微微嘆氣道：“再等一段時日罷。”
長老看懂他的目光，猶豫了一會兒，仍然開口勸道：“澤帝與魔族抗争犧牲自己，本是大義之舉，族中應當追悼，可是……可是我族有罪，身為帝君，更是……更是罪加一等，未免天神發怒，族中實在……不宜舉行葬禮……”
“我知道。”青陽淡淡點頭，“我有分寸，長老不必擔心。”
聽聞此言，那長老才緩慢地點了點頭，看向青陽的目光了多了許多欣慰。
待衆臣與長老們悉數離開，家中頓時陷入冷清。
瑤華從青陽懷裏鑽出來變回人身，站在他面前看他半晌，驀然伸手将他拽進懷裏。
她有些笨拙地拍着青陽脊背，安撫小孩子似的道：“乖，別難過，明天我陪你去那裏拜拜他們，好不好？”
青陽遲疑了一會兒，伸手回攬住她，低聲答：“好。”
瑤華覺得自己的腰快被他勒斷了，正要開口罵他幾句，突然發覺眼前這個小屁孩不知什麽時候，竟已比她高了半個頭。
“你……”瑤華推開他，大喘了幾口氣，才問道，“你這兩年也沒吃什麽啊，怎麽長得這麽快？”
青陽卻像是早就已經發現自己身體的異樣，半點也不驚奇地道：“大概是由于玄冰洞內适宜生長？”
他頓了頓，又道：“若不是因為我的先天病根，現如今也該長到這麽高……我已經快六萬歲了……”
“啊！”瑤華驚呼一聲，“我已經這麽老了嗎？！”
神族規定，滿一萬歲可以訂親，五萬歲可嫁娶，不過雖然規定如此，其實五萬歲的神仙還是少年，才開始逐漸了解那些朦胧的情緒，因此神族中大多數神仙是在六七萬歲時嫁娶。
神族成長中有兩個特殊的時間點，一個是一萬歲時，另一個便是六萬歲時。
在一萬歲以前渡過天劫修為人形的神族，身體是幼童模樣，從此生長緩慢，到四五萬歲時方能長成少年模樣。而一萬歲以後渡過天劫的神族，修來便是少年模樣。
六萬歲也是個特殊的時間點。
神族修行“成長期”在六萬歲以前，一旦滿了六萬歲，修為還無所成的神族，便會開始迅速衰老，即便後面如何努力，模樣也只能維持在人類三十歲模樣或者更老的時候。
然而六萬歲之前修為人形的神族其實也不多，還有許多一修成人形便是個老頭的。
好在瑤華修為人形的時候十分危險地卡在了六萬歲以前，得了個少女模樣。
修為人形時是個幼童模樣的青陽用十分嫉妒的眼光瞥向她，一臉“你怎麽得了便宜還賣乖”的表情地說道：“哪裏老？我這幾萬年來也是很不容易才能長到如今這個模樣，分明正是大好年華。”
見他還能與自己拌嘴，瑤華便放下心來，扯着他往廚房去：“做點東西給我吃嘛，兩年沒吃什麽東西了，饞得很。”
青陽看了看将晚的天色，陡然開口問道：“想喝酒嗎？”
瑤華用一副受到了驚吓的表情看向他，“喝酒？你還會喝酒嗎？以前不是滴酒不沾，只看着我喝？”
青陽：“恩，今日想喝。”
瑤華一笑，“那你可別喝醉了，你這麽重，我懶得擡。”
青陽看着眼前這個次次喝醉的小丫頭，心道：她居然還好意思說我？
下廚炸了一盤小魚幹，又做了一盤糯米糕，青陽一手端一盤領着瑤華上了房頂。
在房頂上喝酒還是以前在後山時養出來的習慣，大抵是因為高處視野好，能望見那些平常望不見的地方，瑤華常在夜深人靜地時候上房頂思考神生。
青陽将盤子放在中間，瑤華懷中抱着兩壇酒，遞了一壇給青陽，自己拔掉塞子仰頭灌了一大口，随手捏起一塊小魚幹扔進嘴裏，舒适道：“爽！”
青陽先吃了一塊糯米糕，然後矜持地喝了一小口酒，依然被那沖上鼻腔的辣味刺激得幾乎流眼淚。
辣這種味道總讓人想起火，似乎天生是他們麒麟族的克星，因此族中很少有神仙喜歡喝酒。但瑤華卻是幾乎嗜酒，手中這壇還是她跑得老遠去買的。
青陽被那酒味激得想吐舌頭，轉頭又拈了一塊糯米糕放在嘴裏，才好不容易止住了辣味。
“啧，”瑤華瞥他一眼，拍了一下他的手，“別那麽急着吃東西，好好品一下，這可是好酒，有回甘的。”
青陽于是捏着鼻子又喝了一小口，忍住沒去拈糯米糕，好不容易體會到了瑤華口中所說的“回甘”——但還是辣得讓他這種文明神都想罵娘！
瑤華見他将酒壇子放在一旁，像是不打算再碰的樣子，嗤笑道：“這麽兩口就受不了了？”
青陽沒理她，她于是擺正了臉色，語重心長地勸道：“喝酒能消愁，你聽我的，今晚大醉一場，明早起來什麽煩惱都忘了。”
青陽沒好氣地哼了一聲，“你剛剛還叫我不要喝醉。”
“我開玩笑的嘛！”瑤華将自己手中那壇酒遞過去，“再來一口？”
青陽看着壇口，喉嚨滾了滾，接過來仰頭灌下去好幾口。
這一次的回甘，仿佛比剛才濃郁得多。
他垂了眸子，厚顏無恥道：“你這壇好喝些，我要喝你這壇。”
瑤華倒沒往心裏去，大喇喇一揮手，“行，那你把你那壇遞給我。”
青陽默不作聲地遞給她，視線随着她接過酒壇的皓白手腕，移到她仰頭喝酒時好看的脖頸線。
待她放下酒壇，青陽才重新挪回目光，提起壇子繼續猛灌。
瑤華被他這副模樣吓懵了，連忙道：“你悠着點兒，喝那麽急幹什麽，不怕嗆着啊？！”
青陽咕嚕咕嚕灌下小半壇，再放下壇子時臉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爬上紅暈，他轉向瑤華的目光充滿氤氲水汽，看起來帶了幾分迷離。
他看了瑤華許久，突然提着壇子伸出手，瑤華連忙回禮與他撞了下壇子，便聽他笑道：“回甘！很甘！”
很甘是個什麽鬼……
瑤華默默地看着青陽，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貨大抵是醉了。
醉得也忒快！
眼見他還要喝，瑤華連忙撲過去奪走壇子，随手往地上一丢，順便将自己沒喝完的那小半壇也丢了下去。
雖然很心疼酒——但她可太清楚醉鬼的德行了！要是在視線內出現酒，不搶過去，這酒瘋子非得發癫不可！
雖說以青陽平常的品性，他是在不像個醉酒後會變成瘋子的神，但此刻親眼所見，瑤華也只好無可奈何地承認這個事實。
因為青陽現在攀着她的脖子不讓她走了。
瑤華覺得這事兒實在是自己自作自受，只好認命地背着青陽從房頂上躍下來。
從玄冰洞回來後她的體力還未恢複，此時背着青陽有些吃力，深一腳淺一腳地艱難往青陽的房間移動。
終于将青陽運回床上，他卻拉着自己不肯撒手。
瑤華蹲下身子，好聲好氣地哄道：“青陽乖，撒手。”
青陽嘟了嘟嘴。
瑤華：“……”
她嘆了口氣，繼續道：“松開手，姐姐去給你找酒喝好不好呀？”
青陽：“不喝酒！辣！”
還有不想喝酒的醉鬼？
瑤華奇道：“那你想幹什麽？”
青陽：“瑤華……”
“……”瑤華滿頭黑線，忍住将他暴揍一頓的沖動，“叫我幹……做、做什麽？”
“瑤華……”青陽明顯沒能分辨出她的問題，只是一遍遍地叫她的名字，“瑤華……瑤華……”
瑤華的一顆心忽然就軟了下來：“你叫瑤華有什麽事情呀？”
青陽：“喝瑤華的酒！”
果然還是想喝酒。
瑤華：“為什麽要喝瑤華的酒？她的酒香一些麽？”
青陽：“甘！很甘！”
要不是因為先前說過“回甘”，瑤華還真沒辦法理解他口中這個“很甘”。
她輕笑一聲，低罵道：“甘你個頭！”
青陽沒聽見她的話，許是醉意上頭，逐漸平靜下來。
瑤華松了一口氣，正要伸手去掰他抓住自己的手指，忽然聽見他喃喃道：“瑤華……我不想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