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天神天神……”瑤華吸了一下鼻子,憋住快要流出來的眼淚,憤憤道,“從來也沒有見過他,為什麽就要被他約束?我連他是誰都不知道……”
“你見過他的。”青陽的聲音輕得幾乎缥缈,“他無所不能,無所不在。我們的一行一言,都在他的眼裏。”
瑤華看着他,愣愣地說不出話。
青陽背着母親緩緩轉向遠處黑霧,朝着堯澤消失的地方磕了一個頭。瑤華見狀,也跟着磕了個頭。
回家将子菀安頓好,天色已經漆黑。
青陽神色疲倦地對瑤華道:“回房歇息罷,有什麽事明天再說。”
瑤華總覺得他哪裏不對勁,但又說不上來,只好點了點頭,轉身回了房。
沒想到第二日一早,瑤華翻遍整個家也沒找着青陽。她心頭一跳,直覺他去了玉斛峰。
先前去往玉斛峰的族中衆神還未回霧波,專程聚集在峰下等堯澤。
一般而言,除了受罰者,其餘神仙都不能上玉斛峰,倒不是因為那份由鳳帝所下的嚴厲禁令,而是因為一般的神仙受不了那裏的死氣,即便修為深厚的,上去也會掉個上千年的修為,而且受罰一事,別的神仙前去旁觀也太過殘忍,因此沒有誰替上面受了天罰的神仙收屍。
不過其實也不必收屍,因為死在玉斛峰上的神仙都基本上沒有什麽“屍”了,他們被四刑加身後留下的齑粉大多沉入土壤,做了玉斛花的養料。
前兩日青陽那幾位堂兄被處刑時動靜不小,整個南禺島都跟着震了震,好在鳳凰族衆神也沒在這節骨眼上找他們麻煩。
畢竟天神懲罰在上,誰也沒有那個膽子去觸逆鱗。
兩日過去,沒有什麽活物從玉斛峰下來,衆神便知道他們大抵已經歸元。
青陽抵達玉斛峰時,自家那些往日風光無限的神族們皆不拘小節地席地而坐,一身衣裳髒兮兮地胡亂卷着,有些幾日以前還滿頭青絲的,今日卻已白頭。
神仙就是這樣,心性不定,修為一朝散去,壽命急劇縮短,鬓發便一夜直接染了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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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神見是這個毛都還沒長齊的小太子前來,便已經猜到了什麽,面面相觑半晌,只紛紛拱手道:“太子節哀。”
青陽擡頭望着高聳入雲的玉斛峰,緩慢地從納物囊中取出一樣東西,衆神擡頭望見,皆是面上一驚。
那是一只靛藍玉冕,只有麟帝才有資格佩戴。
青陽雙手捧着玉冕,略垂下眼,道:“族中境況危急,想必諸位也沒有心情舉辦加冕儀式了,便請哪位長老為我加冕罷。”
族中年齡最大的長老顫巍巍開了口:“即便如此,我族帝王加冕,也不該在這樣的地方……還請太子三思……”
“思過了。”青陽神情冷漠,“家園尚且不知能否保住,在哪兒都一樣。我一會兒還要上玉斛峰請罪,就在這兒吧。”
“這……”
“若我族能度過此劫,來日方長,儀式再補過也無妨。”青陽舉着玉冕單膝下跪,“還請長老不要拘于此節。”
衆神見勸不過,只好整肅衣冠,齊齊站成兩排,中間空出一個位置,方才開口的那位長老長嘆了一口氣,抖着雙手接過玉冕,沉沉往青陽頭頂梳好的發髻上一套,地下衆神立刻山呼“青陽帝君”,随後背書似的将麒麟族族規誦了一遍,便算禮成。
青陽起身,沉默地站立片刻。
天青海闊,周圍唯有風聲簌簌,并未出現任何不祥之兆。
長老後退一步,五體投地行大禮,“叩謝天神。”
衆神依樣行禮:“叩謝天神。”
青陽望了望天空,嘴角勾起一個嘲諷的弧度——他被天神承認了。
如他這般,修為全靠父親渡來,年齡在神仙裏極為年少的,竟被天神承認做了這一族帝君。
是因為迫不及待想要找個替罪羔羊洩憤,還是覺得我族無望,誰做帝君都一樣?
青陽沒再理會跪在地上的一排神仙,擡腳往玉斛峰上去。
玉斛峰常年陰冷,青陽卻沒什麽感覺。
他現在心中一片空白,肉體仿佛是在不由控制地做着這些事情。
其實他一向沒有什麽偉大的胸懷,對所謂神族也沒有太多歸屬感。
他上玉斛峰并非因為心懷一族生死,只不過是完成父親的心願罷了。
只不過是,覺得事到如今,生無可念罷了。
這個念頭從知道那只碧青小碗是父親從自己身上刮下來的神骨時就開始生根發芽,到現在他甚至覺得自己的歸路就應該是一個“死”字。
這命分明不是他的,而是堯澤的。
既然如此,堯澤要做的事情,他怎麽能夠抵抗呢?
青陽沒什麽情緒地看着地上橫七豎八的親人屍首,他們的身體正随着風逐漸消散,有些漂浮在空氣裏,有些沉沒在泥土中。
“你們也死了。”青陽低低地自言自語,“卻死得與我無關。”
他踏上鎖仙壇,從一具屍體上扒下縛神鏈,選了一個幹淨些的地方,漠然地鎖住自己的四肢,随後靜靜地伫立。
方才還晴空萬裏的天立馬陰沉起來,烏雲聚集,狂風大作,周遭空氣冷得幾乎要凝結成冰。
天雷陰火、刃風重霜一道接一道地砸下來,青陽的肉體迅速裂開無數條傷口,雙腿也無法承受地跪在地上,但他只是毫無察覺似的垂着眼眸凝視身前那片土地。
鮮血流了滿地,周圍一片土壤紅得發黑,青陽的思考變得遲鈍起來。
青陽覺得父親渡給自己的修為正在随着那些血淋淋的傷口流失,身上的生氣也被一層一層地剝奪。
許久,青陽忽然動了一下,身上的傷口還刻骨般地疼,但已經沒有新的天刑降下來了。
他睜開眼,看見近在咫尺的一雙腳。
随着這雙腳緩緩上移,瑤華狠得能吃人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他。
“你……”青陽撕開嘴唇,嗓子幹啞得厲害,半天沒能說出什麽話。
良久,他自言自語地道:“我在做夢……”
“做你個頭的夢!”瑤華罵出聲,艱難地頂着與天刑抗衡的結界,“你敢給老子閉上眼睛試試看!”
這聲音太過真實,青陽被吓得一個激靈,頓時清醒不少。
他慌忙站起身,卻沒注意到傷痕累累的腿,一個趔趄向前撲去,瑤華忙移動身子接住他。
青陽腦袋搭在瑤華肩上,聲音遠得尤似呓語:“你為什麽要來呢?”
你來了,我就不想死了……
“我……”瑤華忽然就被這句話戳中淚腺,眼淚止不住地湧出來,“我來找你啊!”
許是由于情緒太過激動,結界不穩定,一道天雷轟然刺入結界砸了過來。
青陽突然使力拽下瑤華,将她護在懷中,同時輕聲道:“找我做什麽……等今天結束以後,族中應該就能安全了,到時候……你就跟着我娘……好好地活下去……”
瑤華被他扯得分了神,結界瞬間崩塌,好幾道天刑噼裏啪啦地落在青陽身上。
她連忙凝神再次結起結界,艱難道:“活什麽活……姑姑她……”話到一半察覺失言,瑤華連忙緊緊閉上了嘴。
青陽卻已捕捉到那幾個字,但也沒開口追問,只是呆愣了許久,出神地喃喃:“我就知道……”
瑤華擔憂地看向他,“你知道什麽?”
青陽:“她去陪父親了,是不是?”
瑤華張了張嘴,沒說話。
察覺到青陽不在家時,瑤華就立刻去看了子菀的房間,卻見原本被下了沉睡咒的子菀早已不見身影。她連忙追到魔族邊界,正好看見子菀沖進去的畫面——連出口呼喚也沒來得及。
之後她拼盡全力趕往玉斛峰,速度快得山腳那群老家夥都沒看見她的身影,便見到了青陽這幅要死不活的樣子。
“青陽……”瑤華的聲音一抽一抽的,“你、你還有我呢……我也、也只剩下你了……我們離開這裏好不好?就像姑姑希望的那樣,不做什麽帝君,也不管什麽一族生死,我們逃跑好不好?我帶你去玄冰洞,或者、或者就是離鐘山也行,哪裏都好,只要你活着……好不好?”
她最後的那一句問得小心翼翼,青陽聽得心尖一顫,驀然猛地将她扯過去擁進懷中,雙臂勒着她像要将她揉進骨血。
瑤華聽見他的聲音在發抖,語氣卻十分鎮定:“你先把結界撤了。”
“不行!”
“聽話。”青陽穩了穩心緒,放柔聲音,“結界只會讓天刑愈來愈猛烈,我既然已經到了這裏,無論再逃到何處,它們都會跟着我,逃不掉的。”
瑤華抽抽噎噎地問:“那怎麽辦?”
青陽沒有回答,微微側了頭,将臉埋在瑤華脖頸處,溫熱的呼吸籠罩住她脖子一小片肌膚。
瑤華的頓時脊背僵硬,卻也沒有推開他。
許久,瑤華聽見他輕輕道:“相信我。”
随後瑤華感覺脖子上觸及一片柔軟,她剛反應過來那是什麽,正要惱羞成怒,意識卻開始模糊。
青陽伸手撫了一下剛才她被自己占了便宜的地方,替她拉好被自己蹭亂的衣領,眸子沉了沉,低聲道:“沒有什麽辦法,硬抗過去,便是唯一的辦法。”
他拖着沉重的縛神鏈後退,退得天刑不會誤傷到瑤華時才停了下來,撤掉方才偷偷結下的結界。
天刑果然比方才更猛烈,但青陽久久盯着瑤華,竟也不覺得多疼,仿佛她即使什麽也不做,只是躺在那裏,也能給他極大的安慰。
瑤華醒來時,天刑已經停了。
她看向不遠處躺着的人影,胸腔內忽然痛了一下。就那一下,讓她險些喘不過來氣。
瑤華頓了許久,才如夢初醒地沖過去。
可面前這具身體血痕遍布,一時間,她竟不知要摸向哪裏。
青陽臉色蒼白,脖子上皮膚很薄,青筋凸起,實在沒有半點生氣。
瑤華遲疑地伸手摸了摸他的脈搏,下一刻便跌倒在地——沒有脈搏。
“魂魄……對,魂魄……”瑤華牙齒發抖,自言自語地伸手探上青陽腦門,終于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魂魄俱在。
她回頭望向玉斛峰上那幾具已經消散得幾乎不見蹤影的屍體,發覺玉斛峰上陰風太過,會加速腐蝕軀體,不能再讓青陽留在這裏。
瑤華記得青陽說過,玄冰洞是一個可以讓麒麟族起死回生的地方,既然他魂魄俱在,說不定還有一線希望。
她背起青陽,駕雲迅速地離開了這片鬼地方,速度之快,依然沒讓下面那群老家夥看見她。
其實鳳凰化為元身的飛行速度最快,但她的元身太過顯眼,怕是還沒飛多久就會被打下來,何況這還是那個依然将自己視作一個小野種的鳳帝的地盤。
瑤華望向遠方:希望那個地方真的能起死回生。
玄冰洞依然如它往常那般安靜地站在那裏,瑤華背着青陽踏入洞口,每走一步就要歇息一會兒,走到後面,她幾乎是一寸一寸地往前挪。
連滾帶爬地到了最深處,瑤華費盡全身力氣将青陽放在冰床上,牙齒冷得直打顫。
她蜷坐在地上,拉住青陽垂下來的一只手,将那只手抵在自己額頭,小聲啜泣:“青陽……你活過來……”
這裏太過寒冷,她原本應該睡過去以保存體力抵禦寒冷,但是她不敢睡,她怕萬一青陽不知什麽時候就醒過來,或者……再也不會醒過來。